算了，不过是想在此处睡而已。

  上帝合拢手中的书，眼神微微一凝，白水晶散发的光芒骤然熄灭，车厢内陷入黑暗。

  银发白袍的修长身影端正的坐在车窗前，窗外零星照进来的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连发梢的末端也微微透明起来。

  只露出一半的侧脸线条清晰完美，神色却无悲无喜。

  “耶和华，您会睡觉吗？”安洛希雅闭拢着双眼轻轻说道，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低不可闻。

  “偶尔会。”上帝说道。

  “偶尔是什么时候？”安洛希雅说道。

  上帝转头凝视着她，淡然开口道“吾大部分时间独自待在水晶天御座上，观看世界运行，偶尔看厌倦后，就会沉睡一段时间。”

  “哦。”安洛希雅想了片刻，又问道“那您怎么不让其他炽天使去水晶天？”

  “吾没有禁止他们去水晶天。”上帝说道“炽天使们每百年来觐见一次。”

  “我不是说公务。”安洛希雅忍不住睁开眼睛，疑惑的问道“你如果无聊，为什么不让天使们去水晶天陪伴您？以天使对你的虔诚信仰而言，他们一定会愿意。”

  “没有……”上帝刚说出两个字。

  说到这里，安洛希雅略一停顿，喃喃自语道“不过我问这个问题，您的答案肯定又是“没有必要、没有意义”。”

  上帝“……”

  上帝默默将刚才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耶和华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突然有一丝怀念和笑意闪过，和缓的说道“曾经炽天使们担心吾无聊，在水晶天开辟出一个图书馆来放书，让吾平日里可以翻看。”

  “谁出的主意？”安洛希雅问道。

  “路西菲尔。”上帝垂下眼睫，淡淡的说道“创始刚刚几百年的时候，路西菲尔经常来水晶天，连带别西卜贝利亚他们也喜欢来……后来渐渐就不来了。”

  再后来便是晨星之战、反叛、堕天……

  似乎连空气也停滞了，安洛希雅不喜欢说这个。

  她一只手支起额头，侧躺在沙发上转移话题，好奇的问道“我之前就想问了，您怎么能一直保持这种腰背挺直的端正坐姿？”

  上帝突然想到她来的目的，望着她平静开口道“安洛希雅，你来找吾，不是为了要睡觉吗？”

  安洛希雅“……”忘了睡觉了。

  安洛希雅飞快重新在沙发上躺好，双手交叠放在腰前，闭上眼睛一副乖巧睡觉的样子。

  她闭上眼睛后，眼中一片黑暗，耶和华的声音这时传在耳边说道“习惯了。”

  乌云散开，淅淅沥沥的雨打树叶声渐渐停止了。

  半夜里，安洛希雅睁开眼睛，碧绿的瞳孔中中一派清明冷静，没有半丝睡意。

  车厢内黑暗一片，不过恶魔的视力从来不靠光源，自然能将一切看得分明。

  她看着窗边的上帝，想起很久以前在九重地狱的宫殿中的某一次沉眠。

  具体是什么时候早已忘记，也懒得回忆。只零星记得睁开眼睛后同样的黑暗一片。

  寂静，空旷，冰凉，只有自己一个人和窗边飘落的几片玫瑰花瓣。

  它们被风吹进来，带来一点微光。

  此刻与当初相似又不似。

  她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感到心底近乎沉沦的安静。

  清晨，一卷地图平铺在桌上，上面清晰地标明了以诺城及附近的地形，安洛希雅手持羽毛笔正在地图上写写画画。

  既然要在这座城市生活一些年头，自然要有个合适的住处。

  安洛希雅指尖划过城市中央的位置，然后毫不犹豫用红笔划过。

  在以诺城中生活得首先排除。

  城市中太过喧嚣吵闹，觉得一向喜静的神祇一定不会喜欢。

  接下来就是郊外田野、山谷、湖泊边了。

  “我想建栋房子，您喜欢什么样的景色？”安洛希雅问道。

  “随意。”上帝说道。

  安洛希雅低头思考一下，然后说道“那就湖边。”

  以诺城依山而建的山中有一湾湖泊非常漂亮。

  安洛希雅幻化成的黑色小鸟去看过，因为湖底沉淀着某种特殊的矿物，湖水在阳光下呈现出纯粹的碧绿色，清澈透明到湖水十几米深都不见半点杂质。

  安洛希雅又去了一次矮人的地下城，将马车交给他们重新扩建，并且下了建房子的订单。

  没过多久，以诺城旁边的那座山脉中，一汪碧绿的湖泊边伫立起一座精致小巧的别墅。

  父子二人的关系不像刚开始一样陌生，有了感情后，玛土撒拉想将城主的位置还给以诺，被他以忙着写书为理由拒绝了。

  以诺也搬到了山中湖边，终日在阳光室中埋头书写，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经历记载集合在一起，再加上一些抄录于《天使拉结尔之书》的内容，写成了一本《以诺书》。

  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几年，以诺才写完《以诺书》的初稿。

  “拉结尔用自己的名字当书名就算了，你怎么也这么做？”安洛希雅知道以后费解地问道。

  “所以看到这本书的人都知道我名字，会很有成就感。”以诺彬彬有礼的说道。

  “已经待了五六年了，你还想在以诺城住多少年？”安洛希雅问道。

  “你住烦了？”以诺说道。

  安洛希雅转头看了一眼正站在湖边的上帝，笑着说道“上帝在这里，所以我永远不会。”

  以诺深深呼吸，迅速低头拿手挡住了脸，顺便按耐住心中无数胡思乱想。

  每次听到这种话，他就得拼命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维持在正常状态。

  安洛希雅丝毫没有注意到以诺心中呼啸的狂风暴雨，她走在正在湖边站立的上帝旁边伫立。

  彼时正值夕阳下沉，朦胧的深红色光彩照耀在水波粼粼的碧湖上，形成奇诡艳丽的色泽。

  几条手指大小的红色游鱼在不远处游荡，安洛希雅从空间中找出面包来，一点点扳成面包屑喂给鱼吃，然后看着小鱼挣来抢去的傻样。

  谁都没有说话，享受这种平静。

  暮色四合后，上帝说道“安洛希雅，矮人来了。”

  矮人们蹦跳着走上复杂的山间小道，来拜访安洛希雅，交给她改造完毕的马车。

  马车内部装饰圣洁华美，分出了更加复杂莫测的亚空间，除了以往的前厅、卧室、书房外，多加了跳舞的舞厅、温泉室、调控温度的法阵，甚至开辟出一个小花园。

  安洛希雅观看之后非常满意，除了充当尾款的宝石外，还格外付了小费。

  矮人接过宝石后揣在口袋里，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犹豫着开口道“安洛希雅大人，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刚刚发生的消息？”

  “什么？”安洛希雅问道。

  “地狱的阿斯蒙蒂斯殿下喜欢上了一个凡人少女……”

  安洛希雅漫不经心的听着，这些自己早就知道了。

  “……因此连续杀死了七个她的新婚丈夫，炽天使拉斐尔因此暴怒追击，在红海上大打出手。”矮人说道。

  安洛希雅脸色一沉，这真是出乎意料。

  离开时，阿斯蒙蒂斯和莎拉的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了，没想到出了这种变故。

  “我知道了。”安洛希雅凝神说道，又给了矮人一杖宝石当做消息的酬谢。

  安洛希雅蹙眉思索数秒，想到和其他堕天使恶魔比起来，阿斯蒙蒂斯算和自己关系不错，便写了封信问候这件事情，绑在羽毛幻化出的小鸟上送出去。

  安洛希雅走到上帝边说道“我想睡觉。”

  “你依旧每次都无法入眠。”上帝平静地指出事实。

  听到上帝这么说，她僵硬的弯了一下唇角，“可能……我天生缺少信任这种能力吧。”

  安洛希雅无法彻底放下心防，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片刻，安洛希雅问道“今天吃晚餐吗？”

  上帝微微颔首，并肩朝着房中走去。

  “您现在有喜欢的食物吗？”安洛希雅问道。

  “吾都很喜欢。”上帝温和的说道。

  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都不喜欢，没有偏好。

  安洛希雅叹了口气，又问道，“那您想吃什么？”

  “……烤肉？”上帝说道，语气中罕见的带了些犹豫和不确定。

  安洛希雅“……”

  “吾不明白，安洛希雅，你为什么每次都递给吾水果和蛋糕？”上帝微微疑惑的问道。

  安洛希雅“……”

  因为我觉得高洁如你肯定喜欢清淡饮食，看不上烤肉之类。

  “是因为你喜欢吃吗？”上帝又问道。

  “……不是。”安洛希雅说道。

  作为恶魔，其实她挺喜欢美酒烤肉等各种重口味食物，这些年来是为了迎合(她以为的)上帝口味，才一块天天吃水果、蛋糕的。

  “今天的晚餐吃烤鱼怎么样？”安洛希雅迅速站起来，提着长裙彬彬有礼的微笑道“我这就去做。”

  语毕，她已经走到了外面的湖泊上。

  再回来时，安洛希雅已经做好了烤鱼，放在盘子上摆好造型。

  又拿出冰块凝结的一个花瓶放在长桌中央，瓶中插上她刚刚在野外剪起的几支玫瑰花。

  晚餐吃到一半，安洛希雅一边握着刀叉低头割鱼肉，一边尽量若无其事的说道“这些年我以为您不会想吃烤肉，毕竟您看起来太过……淡漠脱俗。”

  真是太尴尬了……

  上帝只吃了几口满足好奇心，然后便端正的坐在椅子上，闻言突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顶，平静的开口道“你如果想知道吾的事，下次可以直接来问。”

  安洛希雅顿时微微一怔。

  她平素清淡冷漠的神色中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茫然，下意识伸手碰了一下上帝刚才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