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5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7-26 22:43      字数:6183
  卓青从小到大,学的最差的是英语。

  语言这个东西,很讲究腔调和语法,小时候学的差、底子打得不好,长大以后一开口便容易露馅,流露出无从遮挡的“土味”和僵硬。

  俗称,哑巴英语。

  于是,在无数次被外教点名指出这个缺点,并享受了一众同学的“温柔眼神”问候过后,十七岁的她不得不选择了场外求助。

  求助途径1,白倩瑶。

  “我吗?青青,我的英语是还可以啦,但是我,我没有系统练过诶,什么腔什么腔的,我就是去哪旅游就随便学学,而且我的书面分还没你的一半,”白大小姐抓耳挠腮好半会儿,突然眼睛一亮,“要不,要不我给你请个家教?这样你就可以天天来我家玩了!好不好好不好?”

  显然不好。

  白家餐饮起家,卓家地产一霸,前者比后者略逊一筹,如果传出去,卓二小姐连请个补习老师的钱也没有,还得蹭到人家家里,她岂不是不死也得掉层皮。

  卓青叹息,摸摸白倩瑶软乎乎的头发:“没事,我再想别的办法。”

  求助途径2——宋致宁。

  卓青回头看了一眼被簇拥在小姑娘堆里的宋某人,直接在心里把他踢出候选人名单。

  不远处。

  “宋致宁,你怎么啦!脸色都变了,谁骂你了?”

  宋少错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自己也觉得奇怪。

  “没什么,就是觉得背后一冷……继续吧,刚才说到哪了?”

  数来数去,深知自己人缘本就不怎么好的卓青,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可求助对象。

  坐在她正后方的纪司予。

  不怎么和自己说话,又时常施以援手的……怪怪的纪司予。

  说起来,她其实从没见过这位纪少认真学习,除了每天规规矩矩坐在位置上,达到不旷课早退的最低标准之外,大多数时候,纪司予都摆明在走神。

  要不就是看些他们看不懂的书,标注着什么mba、cpa、cfa……全是英文。

  要不就是在写写画画,方程式能列满三大张草稿纸——据说他上次期中考最后一个导数大题的解法,让整个数学组的老师围着讨论了一个小时,也没商议出来到底是算他对还是不对,最后只能酌情扣了0.5分,理由是“采用了超过所学知识阶段的解题方法”。

  但即便如此,他每次考试,不管大考小考,总能以甩开第二名至少五十分的成绩登顶第一,甚至是语数外政史地六门单科第一。

  简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补习英语了,卓青想。

  但想来想去,她还是没敢光明正大跟他搭话。

  只得鬼鬼祟祟、趁着课间操时间往纪司予的课桌里塞了一张小纸条。

  【可以的话,能教我英语吗?】

  等到回教室的时候,她的课桌里也有一张整齐叠好的小纸条。

  她展开,发现这次的字不比上次,倒写的秀而不狂。

  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好的,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墨点顿了顿,又在下头写了一行p.s.——【我每天都有空。】

  答应是答应了。

  可不得不说,纪司予的补习方式……实在很奇怪。

  她在卓家步履维艰,本就只能抽出一点周末的时间偷溜出来。

  时间已经这样宝贵,他却既不带她写试卷、听听力、默写单词,也不带她规规矩矩约个路边的咖啡馆自习,一对一教学,而是每每轻便出行,带她去各种未曾踏足过的奢侈品店、又或是逡巡于觥筹交错的上流酒会。

  “可我真的,真的没……”

  没有钱。

  国金中心,chanel门店外。

  她的脸憋得通红,死死拉着纪司予的衣角,深感自己即将成为电视剧里祸国殃民危害国家财产的妖妇,又或是给纨绔子弟陪玩的特殊职业,急得脑门上直冒汗。

  “我不想进去……纪司予!”

  “不花钱。”

  “怎么可能不花钱!”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急着把他从门店前的位置拉走,唯恐被路过人行注目礼,“我们就去做几张卷子,听点磁带啊,我只是想把英语学正宗一点点,干嘛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而且还既费钱又掉面子!

  纪司予看着她,没说话。

  看一会儿,视线低下去,看到她的手不自觉从袖角滑落到自己小拇指。

  他一勾手指,她便攥得更紧,眼神眨巴眨巴,是从未表露过的惊惶和羞恼。

  “纪司予!”

  “嗯。”

  他勾勾手。

  “纪司予!”

  他弯了弯眼睛。

  却还得寸进尺地、一把拽住她手腕。

  “卓青同学,”纪四少开了金口,“学口语,要开口说,要用得到,你才会想学——所以,我们从你以后肯定要常来的地方开始,不是事半功倍?”

  她以后要常来的地方?

  卓青被他拉进店里,傻愣愣地看着那些标价牌上晃得人眼花的一连串o,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纸醉金迷。

  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纸醉金迷。

  “just speak english,”正晃神间,纪司予却已经和满脸堆笑的一众导购交代完,回过头来,用最简单的语法向她示意,“try your best,and if sometimes you feel embarrassed……”

  他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it’s okay, i’ll take them all.”

  顾客就是上帝,更何况纪司予是上帝中的上帝。

  他来了,整个店围着他转,有时一个月业绩,都比不上纪少光顾一次的施舍;

  他站在酒会角落,也有数不尽的碧瞳深目外国人凑上前来,试图跟他搭话。

  他们聊生意,偶尔谈到政治,艺术,从音乐会到秀场,又从名家画展到豪车美人。

  纪司予始终云淡风轻,任由旁人吹得天花乱坠,只偶尔回过头来教她,这个单词有几种用法。

  在她面前总是沉默、退让、纵容又目光闪躲的少年,但凡在公众场合出现,便成为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卓青被他领着,带在身边,颤颤巍巍买下昂贵到不可想象的礼服,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账,准备分期付款;喝下一杯不知道多少年的洋酒,心里又给自己记下一笔账;认识一个厉害到不可想象的人、对方还悄悄要去她的联系方式,她继续给——

  哦,这次没给记账,因为纪司予忙里偷闲,从一众逢迎中抽身,一伸手,便取走那人和她交换的名片。

  “卓青同学,”他说,“今天学得怎么样?我送你回家。”

  然后眼也不眨地将那名片攥成纸团,扔进垃圾箱里。

  账越欠越多,她也越来越觉得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纪司予过分奇怪。

  在学校里,他们依旧不怎么说话,基本处于对个眼神心照不宣的状态。

  他依旧沉默,冷情,只在偶尔她被旁人刁难时伸出援手,连卓珺也怀疑,他对她是不是只是偶发善心。

  可在每一个能相见的周末,他好像又变了一个人,矜贵却健谈,慷慨且温柔,愿意倾听,付出时间,倾尽全力保护她的尊严和隐私。

  她开始窃喜,却也警觉,自己似乎太过于沉醉这种隐秘相会。

  为了避免深陷泥沼,那时的她尚且还能自觉,在期末考后,便强行终止了这次“英语补习”。

  纪司予点头说好。

  没有失落,也没有迟疑,只在那本该是最后的私下见面里,送了她一本英语故事书。

  《the little prince》。

  他屏退旁人,倚在酒会角落的软沙发上,身体习惯性地靠向一侧,问她:“卓青同学,你听过《小王子》的故事吗?”

  她摇摇头,随手翻了一页,书签夹在第八章的开头。

  “补习也得有结业考试。”

  纪司予并不看她,只闲闲撑住下巴,淡声说:“来试试口译吧。”

  纪司予用英语念,几乎是把这书倒背如流。

  她磕磕巴巴地翻译,念一段,便低头看看书后印着的中文版。

  【这棵小苗不久就不再长了,而是开始冒出了花苞,孕育了一个花朵。

  看到花苞长出一个很大的花蕾,小王子相信它一定会开出一朵出奇漂亮的花。然而这朵花藏在它那绿茵茵的房间里,迟迟不肯露出美丽的容颜,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打扮自己。

  她精心挑选她将来的颜色,慢腾腾地装扮着,一片片地调整花瓣的位置……她要让自己光艳夺目地来到世间。

  她用很多天时间天仙般地梳妆打扮。然后,在一天的早晨,恰好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她已经精细地做了那么长的准备工作,却打着哈欠说道:“真不好意思呀,我刚刚起床,瞧我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

  ……

  小王子看出了这花儿不太谦虚,可是她确实丽姿动人。】

  到这里,卓青翻译的声音开始微微有些发抖。

  心底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她飞快地将书合上,看似自信的给自己下了结论:“我学这些足够了。”

  纪司予并不应她,只兀自说:“这是个很好的故事,我很喜欢。”

  说罢,抬眼看她。

  那笑容无辜又温柔。

  那双眼睛明澈、干净,又深不见底。

  他说:“你合格毕业了,恭喜你,卓青同学。”

  直到多年后,卓青也分不清楚。

  究竟是这个举手投足风雅从容的少年,又或是在那不久后的大雨中,天真又热切的为她送来戒指的少年——哪个才是真正的纪司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从见她的第一眼,纪司予已经铺开一张足够他步步为营的网。

  他让她与他相配。

  他也用行动告诉她自己可以自降身价,走下云端。

  只要这路的终点是拥有,而非失之交臂,他便有千万种方法哄骗她一起走到终点。

  幸运的是,他成功了。

  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等到耳边的鸣声终于平静,卓青这才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壁站起。

  她简单地漱口,洁面,而后扭头到房间中,在床脚找出自己乱扔的手机,直接拨通丈夫的电话。

  嘟声响了三下,被接起。

  电话那头很安静。

  纪司予转动着手中的钢笔,摆手示意会议室众人稍作休息,权作茶歇时间,便从容起身,踱到露天阳台。

  他没说话。

  卓青深呼吸,再开口时,声音好似被胃酸腐蚀过般低哑难闻:“为什么不戴结婚戒指?”

  节目剪辑本该精益求精,把婚姻关系这样富有争议性的话题抛出来不说,还敢照常播出,说其中没有某些人的点头首肯,打死她也不信。

  纪司予声色平静,悄无声息地调转话题:

  “阿青,我现在很忙。”

  确实很忙,他离开总部两年养精蓄锐,等着斩尽兄长锋芒,已经等了很久。

  他要成为表率,自然每一场会议都不容有失。

  但或许是有某种心思,他起先并没有直说自己在忙什么,而是用了一个女人听来极为敷衍概括的借口。

  沉默半晌,却还是放缓语气,重复了一遍。

  “我现在很忙,戒指的事,以后再说吧。”

  “不,”卓青拒绝他的提议,颇有种今日事今日毕,不毕也得毕的固执,随即再问:“为什么不戴结婚戒指?你明知道那是什么场合。”

  纪司予纠正她错误的逻辑:“阿青,不是我不戴——我的戒指是被你亲手扔掉的,两年前。”

  卓青纤细的手指,缓缓攥紧床单一角,直至皱痕遍布。

  那比她手指阔一圈的白金戒指,此刻仍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

  她咬紧牙关,随即狡辩:“那只是一个戒指,你可以重新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戴上,至少在节目……”

  “可那不是我的戒指了。”

  他可以再花一百万、一千万,去买许许多多,更加昂贵的,华丽的戒指。

  可是那不是他的戒指了,也就失却了婚姻给予他的一切责任与意——

  卓青说:“你骗鬼呢。”

  她见过太多风浪,早已经不是什么被爱情誓言感动的小女孩。

  “现实就是,你在敲打我,用这样的方式,”她说,“我不喜欢的方式。”

  纪司予被她逗笑,蓦地抬眼,看向远方,黄浦江上游船经过,鸣笛声拖长成曲折蜿蜒的音调。

  传到他这,已经像是有气无力的哀歌。

  他好像终于认输了。

  他撑着下巴,抵住栏杆,轻声问:“阿青,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但他其实早也猜到她会说什么。

  却依旧撑着下巴,在那处阳台上站了许久,听了许久。

  他忽而想起,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阿青,他很喜欢《小王子》的故事,只因为那是他关于童年难得的一点美好回忆。

  ——但他却非常讨厌小王子。

  讨厌先错过再领会,讨厌最后才感叹,“我那时太年轻,还不知道怎样爱她。”

  【那如果是司予的话,会怎么做呢?】

  病重的母亲,曾拉着他的手问他。

  还好他早就想好答案啦。

  六岁的他坐在病床边,笑嘻嘻的弯着眼睛。

  “我不去探险,我也一点都不好奇外面的世界。

  我会陪在她身边,每天给她浇水,剪掉她的“爪牙”,把她放在最好看的玻璃罩里,不让她受风吹雨打。

  等她枯萎了,我就忘掉她,然后一个人变成老掉的丑八怪。”

  母亲摇头:“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呢?你会虚度时光的,司予。”

  他还是笑,摇头晃脑,坐不安稳。

  “因为我不想后悔呀。而且,不会有比我亲手照顾的玫瑰花更爱我的人了,我照顾她,她爱我,我也爱她,我不需要别人了呀,妈妈。”

  人是知道大道理以后才学会后悔的。

  但他不需要大道理,只需要那朵玫瑰。

  ——“老板,”

  他的助理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凑头进来,“大家资料都整理好,会议可以重新开始了。”

  纪司予摆手:“不急。”

  “但是老板……?”

  “去帮我查一查,三台的那个叫简桑的女主持人,”他的话音轻快自如,脸上的表情却森冷,乃至悖戾,“还有,今天剪辑播出的节目是谁点的头——剪得这么好,应该让我请他吃个饭。”

  助理打了个抖。

  垂下头,盯着脚尖,他看见自家老板步履从容地走过身边。

  撂下一句:“今天的会挪到下午,我有事,要回老宅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入v啦!

  天若有情天亦老,买小格的v好不好~

  还是老规矩,入v前三章当天都发红包滴~

  而且,故事肯定是到后面才精彩啦,希望大家能继续看下去吧!

  最后求个预收,戳作者专栏可见——>《我拥凛冬》。

  1.

  林柿初中毕业那年,东街上人人都在传:三中那个叫谢久霖的狼崽子,爹不养娘不爱,带着一群小子到处打架占地盘,以后八成丧尽天良,净做坏事。

  偏偏她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倒还在同学录上写下一句真挚祝福,偷偷塞进他抽屉角落。

  结果当然是在一众小弟们的笑声中被他当做笑话撕碎,随手丢进垃圾桶里。

  很多年后,昔日摸爬滚打混迹于尖沙咀的少年果然摇身一变,成了名震江湖的风云人物,无恶不赦,呼风唤雨。

  而她依旧寂寂无名。

  甚至被一群不良少年堵在小巷口,只得蹭着这老熟人的威风,故作镇定地大喊:“你敢动我,知不知道我男朋友是谁?!”

  “是谁?”

  “是、是……”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

  那小混混忽而被人猛一脚踹跪,倒翻在地,锃亮皮鞋抵住面颊轻碾。

  为她解围的男人懒洋洋睨她一眼。

  却又声调轻慢,似笑非笑地低头问:“湘赣帮谢久霖,傻仔,听过没有?”

  2.

  林柿从前听人说,这世上的暗恋大多都有因无果,她对此深有同感,亦深表赞同。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谢久霖钱包里一张破破烂烂,被胶纸粘好的信纸,上头隽秀小楷一笔一划,写着:【谢久霖,祝你学业高升,前程似锦,做个对国家,对社会有贡献的好人。】

  十四岁的谢久霖在下头龙飞凤舞地回了一个字,好。

  后来他果真没有辜负她的金玉良言。

  3.

  “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你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弗朗索瓦丝·萨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