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85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7-26 22:48      字数:9911
  在医院的那段时间, 我没有再和宋致宁私下说过话,倒是托了老三的面子,受了程忱的“数饭之恩”, 和她熟稔不少。一直到之后很多年, 我们都是私交很好的朋友。

  后来再过半年,我考公失败,索性便不再重考浪费时间,倒是很快去考了一本心理咨询师证, 拿着从宋少手里挣的第一桶金,和老三在更靠近市区的地方开了家店——就开在程忱那家锅贴店的隔壁,依旧是外头修锁, 里头咨询。

  也是承蒙程忱这个“大老板”的帮忙, 做生意时每每帮我们塞个介绍的小卡片,学生们都喜欢她, 跟她熟得很,有事没事,便也来照顾照顾我和老三的生意, 很快, 我给学生们做多了心理咨询,便成了那头有名的【知心姐姐】。

  年岁便就此悄然掀过数页。

  虽然我也不太懂豪门里那些个弯弯绕绕,不懂宋致宁是怎么合纵连横, 摆平了之前他父亲惨死导致的一系列舆论后果——只知道据说是香港的钟家帮忙, 又顺带有那位名镇商场的新秀纪家四少搭把手,这才帮着他从“替罪羔羊”的牢笼中挣脱而出,不复之前落魄到要挤四人病房的落魄。

  只是过了2023年末, 他也确实收敛了许多,逐渐隐匿于耳熟能详的花边新闻头条中, 反倒是在程忱的锅贴店里,经常能看到这位神出鬼没。

  哪怕只是穿着很普通的休闲服站在柜台给人找钱,一天下来,搭讪的小纸条也能收满整一盒,实在是店里的活招牌加招财猫,人气斐然。

  程忱每次说起这事就笑,感慨他确实命里不缺桃花缘。倒是一旁挑着洋葱的当事人,总不忘闲闲插句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可是全都上交了,一张也没存私。”

  “好了好了,”程忱闻声,又把洋葱夹回他碗里,“没藏私,也不能抵消挑食。”

  宋致宁:“……”

  天不怕地不怕,曾经也是纨绔桀骜的宋少,偏偏就栽在她手里。

  甚至到后来,偶尔还破天荒地去后厨帮帮忙,我有幸目睹过几次,虽然最后的结局通常是被大厨师嫌弃地赶出门来,然后冲我恶狠狠地扯扯嘴角,威胁我绝对不能说出去。

  但至少,我想,曾经初见时那个看似浪荡温柔,实则高不可攀的宋家三少,到底已然不复当初那样孑然,而是心中有了可归依处。

  抱着这样的想法,四年后,或许是命运使然,我又遇到了我开心理咨询室以来的第二位多金大主顾,也是宋致宁曾经同我说的故事里,最关键的另一位主角。

  她生得很漂亮。

  这是我对她第一眼就留下的印象。

  和程忱不同,那是种夺目又璀璨的漂亮,哪怕时隔多年,我依旧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剪裁线条利落干净的绯色连衣裙,肤白而纤细,腰身不堪一握。旁人说“灿若朝霞”,形容她实在再恰当不过。

  ——不过,那时的我和程忱熟悉日久,又有幸和宋少的挚友陈昭交流过几次,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已不是个土包子,一眼就看出来,她那条看似平平无奇的连衣裙,实则是当年dior展出的春夏高定款之一,是我等平民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这人的身份可以料到,自然也不是看起来那般平凡可亲。

  不过好在她也并没拿腔拿调,倒是主动同我握手。

  落座后第一句话,便是很自来熟的一句:“柏医生吗?好巧啊,我们名字好像。”

  我不由一怔。

  抬眼看她时,福至心灵般,升腾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您叫……”

  “我叫白倩瑶,”她说,也笑,“柏医生,嗯……我朋友正好前两天才打电话,跟我说要多和医生聊一聊,正好今天我来这里找个人,听见你男朋友在外头介绍你名字,给我吓一跳,哈哈。不过刚好,要不就我们聊聊吧。”

  顿了顿,还没等我回答,她复又补充:“虽然我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需要保密的啦,但是最好还是不要跟别人提起,这样吧,我多给一些钱,一小时一万块,你觉得可以吗?”她笑了笑,指尖抵住唇角,轻敲两下,“反正,这些话最好还是只有我们知道就好了。”

  ……

  说来也怪,其实比起程忱,白倩瑶的性格分明要来得外向和乐观许多,在和我的聊天里,她也并没有藏私,许多次说到真心话而泫然有泪。

  但是直至为期一周的心理咨询结束,我依然觉得自己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阂,总无法抹除。

  不仅是因为她的家世不俗,或许也因为,她那看似开朗大方的外表之下,总藏着无数未能走出的阴影和不能坦荡面对的过去,所以,比起平等的聊天和劝解或是成为真心朋友,从始至终,我能做的,其实只有如实地记下一切,然后听她说话,看她落泪罢了。

  毕竟,但凡跟她聊过天,或许也就能明白:她的朋友圈子也好,她愿意开放容纳的人心也罢,早已久久停留在了她最苦痛也最灿烂的十九岁以前。

  从那以后的十三年,仅仅只是皮囊的蜕变,而她从未走出去过半分半毫。

  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我对她固然有同情,甚至因为早早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了不同版本的故事,而偶尔能够小小开解她两句,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说来也是惭愧,我这个心理医生并不尽职,收钱都收得于心有愧,只得在送别她的那一天,问了她一句——也是最后想要送她的一句话。

  “白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能和宋致宁在一起,就在十九岁那年,现在的你们会是什么样子?”

  她刚刚哭了一遭,眼睛肿成核桃,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眼泪,便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打得措手不及,显然也愣了一愣。

  半晌,方才应声说:“没有,我知道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这显然是句敷衍人的谎话。

  我没再继续往下问,只上前去,轻轻握住她的手,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既然知道没有结果,所以,其实你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白小姐。只要你不把别人当做你的浮木,你明明可以救你自己的,不是吗?”

  她的眼神倏然一动,仿佛瞬间被戳穿了所思所想,流露出些许慌张。

  “我……”

  “你知道怎么才能让你身边的人放心,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呢,白小姐。”

  而我只是轻叹。

  是了,我不敢说自己是最懂白倩瑶,或是最懂宋致宁的人,可这世间阴差阳错,机缘巧合,我又的确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有幸听完了他们所有的故事,而最终能叹一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人。

  我知道白倩瑶从七岁那年母亲的凄惨离世,便已经学会了给自己戴上一层小丑的伪装,让冷落的家庭重新变得热闹,可这种习惯也让她长期在学校遭受着不堪忍受的白眼,所以后来,为了摆脱这份难堪,才不惜用彻底伤害身体的方式来获得蜕变,希望借此获得心仪少年的喜欢——她明明也很清楚宋达的言下之意,却说服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她和宋致宁之间隔着的只是皮囊,一进再进,看似走了九十九步,实则只走了最轻的那一步。

  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哪怕她是个胖子的时候,宋致宁明明也从未看轻过她,相反,正是她离开了“胖子”的舒适圈,他们之间才再没有了安全的距离,被宋母牵线在一块,给了宋致宁无比的压力;

  我也知道,哪怕宋致宁看破了这层伪装,依旧向她伸出了手,无论是七岁,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无论何时,在他的能力范围内,总试图用他手上业已微薄的力量,拽她从泥泞中出来,也曾经为她铺开一条通往截然不同人生的道路。

  他能做的不多,可也曾庇佑她于残破的命运,让她远离孤独,告诫她永远不要放低身价,那些挣扎于她而言是挣扎,与他而言,字字句句,难道又不戳心吗?

  我知道这一切。

  所以也很清楚,当年宋致宁的善良,始终来源于最初那一面的同情,对她的怜悯和感激,也最终如人所愿又不如人所愿的,终结于她最奢望而最后逼退他的,那份喜欢和爱。

  他曾爱过她,是十九岁的时候能付出的全部。

  正是因为如此,作为当事人而同样清楚这一切的白倩瑶,才会不惜浪费了宋致宁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背弃了她在美国的事业,反倒重新跳进泥潭,用一种近乎飞蛾扑火的姿态,希望他再一次伸出手,就像当年那样——

  可是,十九岁那年的一语成箴竟是那样决绝。

  宋致宁还是那个宋致宁,无处可依,如他所说;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胖子”,本可以去追求比他更好的人,实现更灿烂的人生,无需他的帮助,亦如他所说。

  他们之间,早已经没有了少年时互相扶持的那些连接,也就与世俗男女一般,只剩下了选与不选。

  他看透了,所以不选。

  她看透却不愿意相信,所以逼着他选。

  “你不能自己感动自己,然后让所有人都依照你的想法爱你,”而我能做的,只有最后送给她一句提醒,“白小姐,如果所有人都希望你幸福,你却总认为那不是你的幸福,是不是偶尔你也要问问自己,是谁错了,是谁走了强人所难的路?”

  “……”

  我原以为我那时的劝告可以有哪怕半点的作用,劝阻她及时回头,哪怕不能劝她回头,至少让她幡然醒悟,稍微延缓她走向自我毁灭道路的速度。

  却没想到,那会是我见白倩瑶的最后一面。

  那之后很久,我总想起她最后看我那一眼。

  决绝又冷静,无情又平和。

  有笑,也有泪。

  她说:“可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我不想为别人而活。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哪怕这份爱伤害了很多人吗?很多爱你的人?”

  “对。”

  “哪怕你会因此而死吗?”

  “……对。”

  ——不死不休的自私鬼。

  没法劝,也没法同情,更没法可怜。

  我只是觉得遗憾,当我所知道的,所有人都在为她殷切的付出,希望她灿烂自在活在没有少年时阴影的天空下,任她摘取世间曼妙的果实的时候,她却从没有发自真心的珍惜过,被爱的孩子,才能随便奢侈地挥霍着爱。

  她可以随便抛弃的,却是像我这样出生平凡的普通人,那样羡慕、那样渴求、那样仰望的人生啊。

  的确,她可以在能回头的时候却不回头,用死来在所有人心中留下最美好的年华。

  我想这或许能够传为执着爱情的佳话,也让宋致宁一生都不得不永远记得她,可我如果我是她的朋友,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么自私的她。

  但我并不曾真的讨厌过她,甚至可怜她,所以我选择为她隐瞒。

  然后擦去眼角,那颗唯独为她流下的眼泪。

  那是本不必被提起的眼泪。

  那天过后,我很快把和白倩瑶的聊天记录藏在了柜子的最深处,从此后都没再打开。

  毕竟死死活活,人世依旧如昨,与我而言,收钱办事是职业道德,我能做的,只有永远永远保守所有我听到的秘密。

  包括对程忱,我也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句,有关于过去在医院,宋致宁对我说的所有掏心窝子的话,更别提白倩瑶那一字一句、口口声声的昔日情谊了。

  这些话我藏了大半辈子。

  一直到三十五年后,我和老三结婚三十周年,环游世界一周旅游回来,早已去医院走过一遭的儿子告诉我说,宋叔叔已经罹患肺癌,而缠绵病榻多月,只得又匆匆赶到医院去探望宋致宁那天,才得以又一次回忆起来。

  我明白,那将是故事的终点了。

  我和老三老胳膊老腿经不起跋涉,好不容易刚走进医院,便迎面撞到从香港飞来的大钟太太——也是我和程忱共同的朋友,陈昭,她大概是专程赶来,行色匆匆,若不是我及时喊了一句,险些便没注意到我。

  瞧见她被一儿一女搀扶着仍摇晃的脚步,难掩哭得通红的眼,我心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某种有关于生老病死的预兆。

  这么多年的好友,从有些畏惧又觉得他高高在上的阔少,到保守秘密的商业伙伴,到承蒙程忱在其中宽容搭桥而成为的朋友,终究还是走到了先我们一步离开的时候。

  但是出乎意料,病房里,宋致宁的状态倒是很好。

  虽然他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不得不戴着一只针织帽来维持“帅老头”的底气,整个人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两颊都凹陷下去,但是有有程忱一直陪护着他,一天三顿不带停的做着营养餐,耐心地给他汤汤水水都喂下去,所以精气神倒还爽利着。

  瞧见我们这群老朋友来,还颇有耐心地聊了大半个小时。

  程忱一直在旁边看书,偶尔搭上两句话,不算活跃。

  可他那瘦得经脉毕露的手,总紧紧攥着她的。

  程忱被他闹得翻书都不利索,便忍不住伸手去拍他的手背,“致宁。”

  “嗯。”

  他很无辜地应一句,又指指自己手背上诸多未消的针孔。

  “天天打针,桑桑,可疼了。”

  年纪一大,反倒像是孩子似的,程忱一向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只能任他去。

  他便这么轻而易举的开心起来。

  这期间,我和宋致宁始终没有单独说过话,直至老三因为我家女儿的一通电话被叫出门,程忱也拐到外头洗手间那去涮洗食盒,他才一改方才的随性健谈,只沉默着,交给了我一把银行保险箱钥匙。

  看得出来是白色,但是因为上了年岁,外表都有些斑驳。

  我问他:“这钥匙给我干什么?”

  他说:“我这辈子不会开了,但总觉得,让它一辈子不见天日,不好。”

  至于为什么交给我——

  老三从外头探进头来,满脸为难地喊我:“柏茜唷,女儿说咱外孙发烧给送医院了,你说,这要不等下就去看看?”

  我看了看掌心的钥匙,抬眼,又看向他,“好,待会儿就去吧。”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宋致宁。

  离开病房时,原本以为见惯生死的我,竟然一直在哭,忍不住的抽噎,我说不明白为什么,可是眼泪来得又急又凶,分明是这么大的人了,我却几乎没能控制住情绪,闹得老三这小老头急得不行,一个劲地哄我说是不是太辛苦了、要不就不去看外孙了之类的浑话。

  我没法跟他解释那些,只是匆匆带着钥匙去了趟银行。

  银行的负责人帮我打开那尘封了三十多年的保险箱,里头空荡荡的,唯独一块洁白手帕的中央,躺着一颗纽扣。

  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

  少年时,校园里总传着这样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说这纽扣对着心脏的位置,给了谁,就把心给了谁。

  多好笑啊,谁会相信这种俗透了的传说?

  可我还是攥紧那颗纽扣,在银行工作人员和老三诧异的注视下,终于嚎啕大哭。

  我在哭谁?

  哭宋致宁,哭程忱,还是哭早已辞世多年的白倩瑶?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宋致宁死在了我们最后见面的第二天,终此一生,他都并不知道那保险箱里究竟放着什么。

  或许他早已经猜到了,或许他早就忘了。

  他就像是个孤勇无匹的骑士,曾经披荆斩棘,为那高坐城堡塔顶的公主开辟道路,可他从始至终都明白,自己并非是她的王子。

  所以哪怕他披荆斩棘,遍体鳞伤,也从没说过半句惹人怜惜的话,就像当年他从没说过要照顾她,却把她拉进自己的小群体里庇护她,就像他甚至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此后三十年,却从没忘记过,逢年过节,和程忱去白家拜访。

  白既明每每见他,便是泪流满面,说来说去,只有一句“对不住”。

  可究竟对不住的是谁,或许只有作为父亲的他自己清楚——

  “为什么不自己来打开保险箱呢?反正都已经过去的事了。”

  离开医院前,其实我还问了一句。

  而他说:“桑桑,快来,你最喜欢的节目来了。”

  原来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一瞧见洗完餐盒过来的程忱,便飞快摆着手示意,很快把我的问题抛之脑后。

  不像个病人,倒也不过是个急于分享那些小小快乐的普通丈夫罢了。

  但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了他全部的回答。

  和多年前别无二致,从未改变的回答。

  【柏医生,你是不是很好奇,那么多地方,那么多心理医生,我为什么偏偏找到了你?】

  我哭,也不过是因为,时隔三十五年前,医院的长廊下,那青年的模样,他的声音,又在我面前浮现。

  【我路过你们那个楼下,听见你男朋友在跟你打电话,说,柏茜唷,要是没生意,你就睡一会儿。我在那顿了很久,一直在想是不是听错了,是柏,还是白?是白倩,还是……但最后,我还是上了楼。】

  是了,我叫柏茜。

  家乡话音调千奇百怪,念得快了,加个温柔的语气词,听起来就更怪。

  像——白倩瑶。

  是他从没能诉苦半句的白倩瑶,曾经想过让她永远快乐的,白倩瑶。

  也是辜负他苦心二十年的白倩瑶。

  我最终选择把那粒纽扣交给了程忱。

  她已经老了,和我一样,满头白发盘在脑后,穿一件旧式的浅灰色夹袄,完全看不出来是继承了宋致宁数亿遗产的富家太太,仿佛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个守着锅贴店从容老去的小姑娘,一见我来,便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

  我们一起坐在锅贴店门口的长椅上晒太阳,她手里摩挲着那粒纽扣,听我说着当初,偶尔笑笑,偶尔远望。

  末了,才喃喃着,也同我说了一些此前从未提起过的话:“很多年前,就是在这家店里,因为一些事,很多记者找到这来,要问我我到底是不是‘桑桑’,问我和宋致宁是不是要结婚,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准备好对外公布婚讯,可我是第一次面对那么多摄像头,很紧张,所以,倒也还没来得及说话,瑶姐就突然来了。

  她挡在我面前,帮我赶走了那些记者。后来,她因为那时候身体太虚弱,直接晕倒在我怀里。我把她送去医院才知道,那时候她的厌食症已经很严重了。”

  夕阳洒落的屋檐下,程忱的脸笼罩在光暗不定的碎影中,莫名带了三分温柔静谧。

  “已经很多年了,但其实我一直还记得,那时候瑶姐躺在我怀里,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对我说的是对不起。我从前不太懂,后来懂了,是致宁告诉了我答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那时候,早已经预料到自己死期的白倩瑶,就决定要用这样秘不可宣却悲壮的方式来做最后告别,把一滴眼泪留在曾经那个少年心里。

  所以,才会跟她说对不起。

  宋致宁都懂,所以他回以白倩瑶的答案,都是沉默。

  是没有参加葬礼,也没有出席任何的相关殡葬悼念仪式,没有打开保险箱,哪怕是之后去白家拜年,也是每一次都经过程忱的同意。

  就像当初他对我说的,关上了那扇门,他才有资格握住程忱的手,说到做到,他恪守了三十五年,从未食言。

  就像当年没有辜负过白倩瑶的信任那样,他也从没有辜负过程忱的陪伴和爱。

  那程忱呢?

  我想,程忱其实也都懂。

  不然,她也不会告诉我说:“因为她是白倩瑶,是我姐姐最好的朋友,而我一辈子欠我姐姐的很多,所以,其实不管她做什么,她想要什么,我都会让给她,因为这样我姐姐会开心,这是我应该做的——但是唯独宋致宁,不可以。我不能擅作主张地用自己的想法,去决定别人的感情。”

  “因为致宁他,从来都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而不去喜欢瑶姐,而是在做了所有的决定之后,才选择了我。我了解他,所以我不能,也不愿意在那个时候松开致宁的手,他已经在悬崖边上站了很多年,我不会让他再一个人,这是我早已经答应过他的话。”

  我看着她,也看着那颗纽扣。

  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突然问了一句:“难道,就是,偶尔不会嫉妒吗?”

  毕竟是那么多年的相识,是她从未参与过的岁月。

  可是程忱只是笑笑。

  “谁没有过去呢?是美好的过去,记得也很好。我只知道,这三十多年,他对我很好。”

  说话间,有穿着进华校服的女学生经过,纤细明丽的身影快步远去,又有少年匆匆赶上,拍着她的肩膀,“肖瑶,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电影啊,你别不说话嘛!”

  “哼!”

  “你哼是什么意思嘛!”

  “我爸说了,你这种二流子不能信……你干嘛牵我手,你松开!我……我可不会跟你去看电影啊!……你先说说,你今天收到的情书是怎么回事?”

  “哦!你说这个啊,你就是为这件事生气——”

  我侧头去看程忱。

  她也在看着那对少年少女,爬满皱纹的眼角,淡淡蔓出笑意。

  “话说,程忱,你跟我说话再也不打结巴了诶?”

  “对啊,”她垂眼,将耳边被吹乱的乌白发丝别到耳后,“因为我再也不怕小时候,黑漆漆的房间里,特别孤独的那种感觉了。”

  她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觉得自己孤身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了。”

  后来,是程忱亲手把那粒纽扣埋在了宋致宁的墓边。

  再十年,程忱因心脏器官衰竭而猝然离世,倒在了她守候了一辈子的锅贴店外,我和她的姐姐卓青,一起陪伴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我低头亲吻她冷冰冰的额角。

  不住落泪,却也只是一直对她说:“再见,再见,再见桑桑,再见……”

  你们一定会再见的。

  那之后,在程忱的葬礼上,身为她长姐,也兼任当天司仪的卓青简单致辞后,因为过于哀痛而无法继续,被一众子孙搀扶下台。

  而根据程忱的遗愿,最后,是我上台,念完了最后的悼词。

  ……

  我年纪大了,已不大能记得,那天我前头到底说了些什么敷衍人必须的礼貌托词,唯独只还记得,我最后那一大段,确实是临场发挥,也是切实发自真心。

  那时我说:

  “程忱,也是桑桑,她是我一生的挚友。但这一辈子,很多时候都是我蒙受她的照顾,难得有我能够为她说话的时候——我总想为她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很多人经常在私下里说,宋少,对,就是她的丈夫,到底是不是山珍海味吃腻了,找备胎似的才找到她?因为她是那么低调,一辈子窝在那家小店里,一点也不像个合格的阔家太太。她从来没有解释过,现在也没办法为自己解释了,可我还有嘴巴,我可以说,我可以告诉所有今天在场的各位,无论你们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在谁的面子上到场,我要告诉你们:不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那种找累了所以随便将就将就的故事情节。

  诚然,我的好朋友,我的桑桑,她一生并没有什么出色的成就,她过得很平凡,最大的爱好是钻研食谱,做饭也做得非常非常好吃,以至于我经常忍不住想去蹭饭,有时候蹭得多了,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可她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关心我有没有好好注意身体,身体第一——她自己受过苦,所以不愿意别人也受一样的苦,这就是桑桑,她是个温柔到了骨子里的姑娘。

  她曾经孤独地走过了二十年,她心里永远怀揣着愧疚,她不知道该怎么排解,却从来没有把恶意留给世界。

  她是那么善良的人,会偷偷给没有钱吃锅贴的孩子加菜,会攒很久很久的硬纸板交给收废品的阿婆,哪怕手术已经做完四十年,她依旧每一年,都会戴着她的老花镜上电脑打字,发邮件给远在美国的医生,感谢他当年的帮忙……她的好是那么那么多,她承受的也那么那么多,可她留给我的都是笑着的样子,她让我相信世界上真的,真的,真的有这么努力热爱生活的姑娘。

  所以,也只有她,只有她会去拥抱宋致宁,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她是永远会站在他身边的人。她打动了他的心,就值得他一辈子的爱,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时至今日,还有一些无良的媒体要去抹黑,要去揣测?

  温柔的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呢,因为温柔,因为贤惠,所以就是备胎?不是,从来不是!桑桑她是被爱着的,也是值得被爱的。

  ……好吧,虽然我和许多人谈了一辈子的心,可是我真的不太会说话,我也不知道,我说的这些话,能不能让你们停止那些无谓的猜疑。

  可是,不对在座各位,我只是怀念着我的朋友啊!

  桑桑。

  我知道,你的灵魂一定还没有走远,或许就和他相遇了吧?他一定也一直在等你,我相信。

  可是,我还是多想再对你说一句,“桑桑,我饿了”,每次只要我这么对你说,你就会马上给我做很多很多好吃的;

  我也多想再做一次你最好的朋友,坐在你的身边,听你说说你的过去,你的人生。

  我多想再坐在长椅上,闻着后厨传来的香气,听着你和致宁因为挑食而斗嘴,看着你无奈的笑笑,然后走到我们这些朋友面前来啊。

  桑桑,我不会再问你,你的一生过得幸福吗?

  我只想要祝福你,这一生很长很远,你已经做得很棒。

  所以桑桑,恭喜你,骑士下马,归隐田林。

  在那片天与地,你永远和他一起,住在他风雨不侵的小房子里。”

  因为人心狭窄,一生苦短。

  能让爱他的人得到幸福和更多的爱,是他一生最大的无悔。

  这是他曾经说过的,在三十五年前的那长廊下。

  所以,作为他的心理医生,作为你的朋友,最后的最后,我应该给他留下几句批词。

  【他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浪子。

  但他从未负心,永远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

  bgm-[斑马斑马-房东的猫(非原唱,但是我想这是更适合的一版)]

  下一个番外是花好月圆,纪家的小公主出生啦!

  (话说,有小姐妹有好名字吗哈哈哈,快来评论区说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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