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似是故人来(3)
作者:八百金      更新:2023-07-27 01:41      字数:5139
  今日休沐, 孟广陵得闲便上街体察民情, 承平县储廪丰饶, 民风淳朴,一派平和景象。他没带随从,孤身一人在大街四处晃悠, 也没人认得他。

  家中娘子嘱咐他买一些盐,他便顺道拐去买了蒜头、大葱、生姜,最后才去盐铺买了一包细盐,满载而归。路上看着几个书摊上的字画, 心里痒痒, 琢磨着买些回去附庸风雅也未尝不可。

  孟广陵也算见多识广, 每个书摊逛下来, 没看到什么满意的,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昨天找过他斧正文章的卢照悯。卢照悯勤奋向学, 但奈何天分不足, 才华平平, 写出来的文章没有亮眼之处。孟广陵心中感慨万千,只能勉励几句。

  如今见他与一个卖字的年轻男人讨价还价, 便反射性地望了过去。

  书摊后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杏衣广袖, 手拿折扇,未语先笑, 隐隐与那个荒唐的夜晚抱着他腿, 相见两尬的女子重合。只差眉间的一点花钿, 其他倒是相差无几。

  难不成那狐大仙是照着他的模样化成人形的?他暗想。

  孟广陵正欲走近仔细瞧上一瞧,那人却忽然看了过来,接着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藏匿在扇子后面。

  ……这、这是何故?!

  “咦?孟大人?”一旁的卢照悯见到他,讶异地打了声招呼。

  孟广陵勉强笑了笑,刚想回个礼,却见贺洗尘把字画下垫着的桌布四角拉起来打成结,干净利索地拱手道:“在下先告辞了。”

  不怪贺洗尘如此失态,他可不想被官府通缉——罪名还是狐狸精!

  “等等!先生!不对!姑娘!也不对!”孟广陵在身后喊着,贺洗尘恨不得捂住耳朵,步伐加快,最后直接撒丫子狂奔。

  孟广陵为了追他,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也无暇去理会。

  卢照悯懵在原地,犹豫再三还是沿着街道追在后头,一路帮忙捡葱姜蒜:“大人!稍等!你的东西!”

  人追人,人追黄鼠狼,井然有序的街上一下子热闹起来。

  抱衡君从布庄出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匹红色绸缎和一匹银红软烟罗。这两样东西几乎花光他的所有积蓄,想到不能上楚腰馆,吃那里的姑娘嘴上的胭脂,抱衡君沮丧得连身上的宝蓝色窄袖锦袍都有些黯淡下来。

  正低落着,突然凌空炸起一声大喊。

  “三儿!!!”

  抱衡君眼皮一跳,突生不好的预感,会这样叫他的只有——

  贺洗尘背着一包袱卷轴,气喘吁吁地朝他这个方向跑来。

  “!!!老贺你穷疯了也不能去偷人家东西啊!”他凛然喝道,瞟了一眼紧追不舍的孟广陵,然后无所畏惧地挡在他面前,“把东西放下,我来拦着!”

  “拦你个头!”贺洗尘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就跑,“快跑!”

  “那位好汉是谁?”抱衡君边跑边回头,“竟然让咱们脸皮比长城边的石头还厚的贺二哥这么惊慌失措?”

  贺洗尘没好气地怼回去:“风流倜傥的胡三爷扮女人去勾引县太爷,让承平县的姑娘们知道了恐怕你会哭得比我还惨!”

  这一下戳到抱衡君的痛脚了,反客为主拉着贺洗尘跑得比风还快:“不对啊!那厮怎么发现你的?”

  “我不跑就被发现了!”

  “操!也就是还没被发现!”抱衡君怒道,“老棺材你拖我下水!”

  “大热天的一起凉快凉快。”

  “不要脸的臭黄皮子!”

  这两人斗着嘴绝尘而去,孟广陵一介书生的脚力怎么可能跟得上,老早就被抛在后头,停在街上喘个不停。

  “你……你等等啊……”孟广陵实在是累得说不出话了,后面的卢照悯片刻后才抱着零碎的葱姜蒜找到他。

  “大人,你这是?莫非那人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孟广陵手上只剩下一包盐,见他帮自己捡回东西连忙道谢,接着答道:“非也,我只是见他面善,想跟他打个招呼,结果他一跑,我不知怎的也跟着跑起来了。”

  卢照悯:……这两个人是傻子吗?

  这句话他不能说,只能神色复杂地咽回肚子里,拱手道:“学生家中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那边的贺洗尘和抱衡君慌不择路跑出城,四下无人才敢施展法术,齐齐化成一团青烟飞向五仙小筑。

  松树林深处的五仙小筑宛若世外桃源,没有丝毫烟火的侵扰。白术在窗内研读医书,白蔹子在窗外烹茶,素手纤纤,把茶壶放回旁边膝盖高的老树墩上后,将一杯散发着雅淡香气的西山白露茶递进窗内放在白术手边。

  书页翻动的声响,间或瓷器轻碰的乐音,颇有岁月静好之意。

  然而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五仙小筑的宁静。

  “呜哇哇老贺你别拽我尾巴!”

  “抱小衡你先撒手!”

  一路疾风带呼喝,炸着尾巴毛跑回来的贺洗尘和抱衡君直接瘫在地上,背上的包袱散开,卷轴滚了一地,两匹红布压在上面,极妍极丽,没沾到半点尘土。

  白术和白蔹子面面相觑,小心翼翼问道:“大哥找你们讨债了?”

  猛灌凉茶的贺洗尘呛了一下:“能不能别提这么扫兴的事儿?”

  “对,明明只有老贺欠钱 ,与我何干!”

  “好兄弟不是要同甘共苦吗?”贺洗尘问。

  “对不起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再无情意!”

  “抱小衡我看错你了呜呜哇。”他假模假样地趴在他肩膀上哭唧唧。

  抱衡君抢过他手里的茶壶“吨吨吨”喝完,一抹嘴巴,邪魅狂狷地笑起来:“呵,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打断你们很不好意思,”白术笑眯眯说道,“但是大哥来了哦。”

  贺洗尘、抱衡君:!!!

  沙石被碾压发出细碎的摩擦声,让人听着牙酸得心碎。柳宁的每一次出场都很有大魔王降临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压迫感。

  “唷,宁哥儿。”贺洗尘很有担当地先打了声招呼,不过因为欠钱不还,底气有些不足。

  屋内的白术笑道:“大哥来得正好,我与阿蔹正在品茗。西山白露,应当合大哥的口味。”

  柳宁淡淡地扫了眼地上没有形象可言的贺洗尘和抱衡君——贺洗尘还笑得一脸灿烂和他招手——理都没理便坐在白蔹子对面。

  “放心,不是来讨债的。”

  抱衡君登时松了口气,贺洗尘却站起来,把荷包翻了个底朝天:“这两天的收入,三百八十四文钱,你点点。再等我个十六七八年,大概就能把钱还清了。”

  “老贺你究竟借了多少钱?”抱衡君忍不住问道。

  “不多,一千两。”柳宁薄唇微掀。

  “这还不多!”

  白蔹子担忧说道:“二哥是急着用钱吗?我还有些——”

  “别瞎操心!”贺洗尘对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杏色长袖一挥,四根五彩斑斓的孔雀翎羽出现在众人眼前。

  “隔壁县的孔阙太黑了!就这么四根尾巴毛竟然要一千两!”贺洗尘想起自己在他家低三下四、软磨硬泡的情形,不禁大倒苦水,“他竟然还要我变回原形,当成玩偶一样耍弄!……还好哥哥我平安回来了。”

  “人家的尾羽拔了就长不出来,一辈子也就那么两百来片,你还硬要去拽人家尾巴?”柳宁诧异道,“他竟然也肯?”

  贺洗尘得意地哼了哼:“雀儿那家伙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比抱小衡还能造,再大的家财也得给他造光了,我听说他最近手头紧,才能用一千两讨到这几根尾羽。”

  说着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泥土,将翎羽往上一抛,四根翎羽分据四角,五仙小筑上空瞬间出现一层透明的薄膜。

  “这样那些坏妖怪就进不来了。”

  他费尽心思求来这个羽毛,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妖怪世界的法则只会比人类社会更加残酷。白术和白蔹子法术不强,好几次要不是其他三人在恐怕要被其他妖怪强占了便宜。

  “原来如此。”抱衡君点头,“老贺你这个主意好!”

  “二哥。”白蔹子清楚他费了多少心力,感动之余,只能声音微颤地叫了他一声。

  “怎么啦?”贺洗尘笑着,本想拍拍她的脑袋,可掌心脏兮兮的,便收了回去。

  白蔹子咬着唇眼睛酸涩,径直拿起他的手搭在自己头上:“二哥。”

  “你这丫头,想来我当初救了你就是注定要为你操劳的。”贺洗尘笑着,转过身像丢了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耍赖道,“宁哥儿反正我钱都花光了,一个子也没有!”

  柳宁见他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模样,嫌弃道:“这件事你做得不错,便给你打个八折,让你少还两年。”

  抱衡君摸了下鼻子,心中也是爱莫能助,把两匹布料拿了上来道:“我想你们两个不看重那些繁文缛节,恐怕连一套喜庆点的衣裳都没有。我认识一个绣娘,女红很好,便自作主张给你们张罗了。”

  柳宁一声不吭地甩了下袖子,院子里顿时凭空堆满各式礼盒,嘴上冷言冷语,面上却有一丝不自在:“里面都是些珍贵药材,你们做大夫的尽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白术和白蔹子的喜宴定在半个月后的黄道吉日,两人没什么动静,三位哥哥倒是忙活得风生水起。

  不知所措的白蔹子扑进贺洗尘怀里,鼻音浓厚:“哥哥们对我俩太好了。”

  不善言辞的白术手脚也不知道该摆在哪里,只能站起身对三人长揖一礼。

  “你们两个最小,不对你们好对谁好去?”贺洗尘好笑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抱衡君和柳宁对视一眼,皆安心地笑了起来。

  “哎哟我的阿蔹耶,哥哥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贺洗尘突然叫道,后颈触电般传来尖锐的痛感,仿佛有人拿凿子敲打,把他痛得哼哼唧唧,“小白可否帮我针灸一下?”

  白蔹子立即撒开手,帮白术准备针包和艾叶:“二哥等等!”

  抱衡君扶着他做坐好:“老贺,你也太弱了吧?”

  “对着我这对砂锅一样大的拳头再说一遍!”贺洗尘握紧手。

  “得得得,我错了行吧?”抱衡君顿时噤声。

  柳宁自若地泡了壶茶 ,给他俩匀了两杯:“能喝茶么?”

  贺洗尘端起杯子,还没送到嘴边便放了下去:“给我根吸管呗。”

  “哈哈哈!”抱衡君在旁边大肆嘲笑,挨了他一脚。

  “……别喝了。”柳宁拿过来一饮而尽。

  白术和白蔹子准备就绪,将不能动弹的贺洗尘送进屋内,燃起艾草,银针闪烁。

  贺洗尘趴在柔软的床榻上,衣裳褪去,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那些陈年旧伤只剩下丑陋的疤痕,可白蔹子每次见到总会心疼不已。

  “我想睡觉。”怡人的香气让放下防备的贺洗尘异常困倦。

  “睡吧。”白蔹子轻声说道。

  “嗯……”他合上眼睛,恍惚中陷入了当年第一次见到这只小老鼠时的梦境。

  那时他刚在荒野里苏醒,醒来的瞬间脑袋被爆炸的疼痛充满。毛绒绒的爪子抽搐不止,血淋淋地沾着污泥,脖子几乎不能动弹,后背撕裂一般,有几只苍蝇在上面飞舞。

  阴沉的天空布满黑云,轰隆隆的闪电在云层中酝酿威势。

  贺洗尘在心中暗骂一声,要是不找个地方避雨的话他就得挂了!

  无法,只能在泥水中像一尾离开水的池鱼往小路那个方向爬去。

  大雨滂沱,将他背上的伤痕冲得又裂开,贺洗尘抹了一把脸,却听见荒草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吱吱声,其声之惨厉,让他无法置若罔闻。

  好容易终于扒开草垛子,却见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灰老鼠,腿上鲜血淋漓,大概是被野猫咬到。

  小老鼠双手合十,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贺洗尘,口吐人言:“救命!救命!”

  贺洗尘自身难保,为难了片刻后便说道:“大家一同落难,也算有缘,今日咱们便同生共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他将小老鼠衔在口中,愈发艰难地挪动着。雨幕朦胧,黑色的天空之下,荒凉的旷野上只有一只黄鼠狼和一只小老鼠在污泥中挣扎求生,经过千辛万苦总算到了一户破败人家的檐下。

  这过程用「千辛万苦」来概括好像只是四个字便轻易过去了,但其中艰险,让贺洗尘回忆一下便只剩下满满的痛楚。

  饥肠辘辘再加上重伤,他没挺到雨停,眼前一暗失去意识。

  等他晕乎乎有些醒转过来的时候,先是听见一个女人问道:“大夫,我哥哥怎么样了?”

  “他应该快醒了才对。”这大夫的声音带着点疑惑和不安,听起来很年轻。

  贺洗尘可以感觉到有人拿着扇子在他旁边轻轻扇风,一边絮絮叨叨:“哥哥,你快点醒来。”

  我什么时候有个妹妹?贺洗尘心下疑惑,突然神庭穴一痛,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重如千钧的眼皮。

  “他醒了!大夫!他醒了!”女人惊喜地叫道。

  白术收回银针,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珠滑下,从下巴掉落到地面。他初为医者,可不希望第一个病人就这么死在药庐里。

  贺洗尘迟钝地望了眼四周。

  小灶上的药罐子“咕咕”地往上冒烟,和泥土的腥气搅拌在一起,屋顶破了个大洞,雨后明媚的阳光直射进来,在正中间形成一条光柱,屋外的蛐蛐和青蛙在泥泞中叫个不停。

  “我好饿。”他从干渴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

  彼时「五仙小筑」还不叫「五仙小筑」,只是一间陈旧破烂的小药庐,其名「蛙声十里」。孤傲的柳宁尚且守着湖山古刹的晨钟暮鼓,不理尘世,只听老和尚们念经诵文。浪荡的抱衡君睡在楚腰馆里的花魁腿上,以唇哺酒,醉生梦死。

  贺洗尘与白术、白蔹子的初遇算不上温馨,也不轰轰烈烈。只是在苦药香满室的小药庐里,平平淡淡地以一餐没有味道的白粥开始今后一生的相知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