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浮木 ①
作者:八百金      更新:2023-07-27 01:43      字数:3493
  教室里的学生都跑光了, 桌面上堆积着各种教辅书和试卷, 黑板上用粉笔写满物理大题的解题过程,老旧的风扇每转一圈,就发出“酷拉”的声音, 热浪熏得人晕乎乎的。

  曾姚生, 女,高二,十七岁。周五的夕阳十分美丽, 她决定去死。

  五楼的高度, 大头朝下一定救不回来。

  曾姚生趴在窗沿往下望去——低矮的灌木丛围着教学楼生长, 她跳下去的时候要尽量让初速度水平, 这样才不会落在树里。虽然要死, 但也得死得好看一点,别让树枝挂破脸蛋。

  她试着爬上窗户。说起来有些搞笑, 她这个人恐高, 刚才那一眼就已经双腿发软, 瑟瑟发抖。请不要误会,这只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依旧阻止不了她自杀的决心。

  曾姚生终于站了上去。她屈膝半蹲着, 一只手扶着窗框,一只手仔细地理了理身上的校服, 最后把头绳解下来, 重新扎个飒爽的马尾辫。

  算了, 为什么到最后我还要继续扎马尾辫?

  她又把头绳拆下来, 套在手腕上,提起一口气,刚要双腿一蹬,如同跳水运动员一般在空中跳出优美的弧度,腰间却突然横出一条手臂,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将人抱下窗户。

  “喂,你挡到我看风景的视线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就像感冒咳嗽了一天有点病恹恹的样子。

  曾姚生安然接触到地面时,还没转头,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我……我只是想看一下楼层高度,做一个抛物线的实验!”她心想今天早上出门,黄历上面写着诸事不宜,看来真的诸事不宜,连自杀也不宜,得另寻个黄道吉日。

  “……我知道了。”

  曾姚生僵硬着脖子缓缓转身,却见昨天新来的转学生手里拿着一根牛奶棒冰,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然后把棒冰塞到她手里:“我买错口味了,给你,没吃过的。”

  贺洗尘确实有些发烧,整个人都是滚烫的,谁知道刚从小卖部回来就看见这么劲爆的场面,顾不得吃上一口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抛物线的实验我前几天用纸飞机做过实验了,很遗憾风太大,没有成功。你下次还想做实验,记得叫上我。哦对了,你是曾姚生是吧?我叫林深。”贺洗尘随后把所有窗户都关上,“棒冰快融化了,你快点吃。”

  曾姚生听话地咬了一口,冰冷的温度瞬间让她龇牙咧嘴的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个是你的书包?”贺洗尘指着地上一个陈旧的红色书包问。

  “嗯。”曾姚生难为情地点头。

  他二话不说直接背上肩膀,朝小姑娘一撇头:“天色晚了,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曾姚生想去抢自己的书包,结果贺洗尘高高举起来,认真说道:“带路。”清凌凌的眼睛黑白分明,满是不容拒绝的神色。

  晚霞洒落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将吵闹的俗世渲染出几分温暖来。从商业街走到安静的居民区,路灯已经亮起来,飞蛾扇动翅膀在灯下映出扑朔迷离的影子。

  曾姚生拘谨地走在道路内侧,偶尔会局促地抬眼看旁边高她一头的贺洗尘。她尽量拉开和他的距离,生怕被别人误会,然后又多出其他乱七八糟的谣言。

  她是习惯了,却不想让贺洗尘也被搅进浑水。

  “你大概不知道,我名声很不好……你和我走在一起会被人指指点点的……”曾姚生试图把他吓走。

  “哦。”贺洗尘撇了她一眼,说道,“刚好,我名声也不太好,你也要受累让别人指指点点了。”

  同、同病相怜?!曾姚生猛地抬头,差点把脖子扭断。

  谁都有个「想当年」。

  想当年她是十里八村的孩子王,开朗活泼,所有小孩都喜欢和她玩。直到那个该死的青春期的到来!曾姚生的青春期堪称多灾多难,她发育得早,在其他女孩还是瘦不拉几像豆芽菜一样的年纪,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抽条、丰满,宛若一朵青涩的花儿。

  情窦初开的男生用害羞却又露骨的眼神盯着她看,女生仿佛约好一般无视孤立她。初中的时候有男生和她告白,她拒绝后,学校里开始流传各式各样不堪入耳的流言。

  老实说曾姚生对这个世界相当失望。无论她怎样解释,怎样哭喊,就是没人愿意听她说话。她的挣扎和努力就像溺水的人的呼救,岸上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却不肯拉她一把,到头来,只是徒增笑话。

  “你要吃包子吗?”

  头顶忽然传来问话,曾姚生手足无措地抬起头,傻愣愣地俨然没听清。

  “你要吃包子吗?”贺洗尘又问了一遍,“我饿了。”

  “你吃就行,我不用。”曾姚生习惯性地拒绝。

  “哦。”贺洗尘应声,随后在街边的包子铺里买了两个白菜香菇瘦肉包,“我吃不完,帮忙吃一个。”

  曾姚生咽下一口唾沫,仍然坚定地拒绝道:“我不饿……”她突然做贼心虚一般左右四顾,确认没有同样穿校服的学生后,才敢怯怯地伸出手接过包子。

  “出尔反尔玩得挺溜啊。”贺洗尘调侃道。

  “还好,还好……”曾姚生红着脸自谦。

  二十分钟的路程后,看着小姑娘走进家门,贺洗尘才转过身原路返回。月明星稀,华灯初上,一辆黑色汽车在他面前停下,贺洗尘轻车熟路地打开车门坐进后座,跟驾驶座的司机打了声招呼:“陈叔,麻烦你了。”

  汽车平稳地驶出小巷,穿梭在嘈杂的街道上。

  ***

  山海市的林家十分有钱,林晚成和夏清蕖只有一个儿子,不出意外将来会由他继承公司,换而言之,贺洗尘很有钱。

  有钱人贺洗尘今天依旧很烦恼,身为霸道总裁继承人,他完全不想成为霸道总裁,只想混吃等死,兴许哪天心血来潮找一家道观出家也不足为奇。为了这个目标,只能每天催着家里的老夫老妻快点再给他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贺洗尘回到家里,照常围观了林晚成和夏清蕖蜜里调油、恩恩爱爱的日常后,回到房间才打开手机,瞬间被叮叮当当的提示音吵个半死。

  ——深哥,乔敬言那个傻叉又在学校里发疯了!

  ——深哥,我也想转学!

  ——深哥,你又没带手机?

  十五个未接来电,三十条未读信息,都是来自同一个祸害。

  贺洗尘深吸一口气,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拨通林掩的号码。两人是堂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小学的时候帮他递情书,初中的时候一起逃课,到了高中还一起打架,贺洗尘给他收拾了不少烂摊子,然后就转学了。

  “喂——”

  “深哥!!!”

  完犊子。贺洗尘的先发制人没能奏效,根据林掩的音量和激动的情绪判断,恐怕没有一个小时是不会消停了。

  “打住!讲重点!”贺洗尘也是怕了他,急忙扼住苗头,“乔敬言伤好了?”

  手机那头传来林掩可怜兮兮的声音:“石膏早就拆了,最近也没打人,就是每天都到广播站点歌。”

  “点就点呗,这算什么?”

  “嗯,点的都是欢欢在迎新晚会上唱的那首英文歌,就那什么什么like this,我靠!全校都在八卦这件事,欢欢差点就被他弄哭了!”林掩的气愤通过听筒直击贺洗尘的耳膜。

  贺洗尘把手机拿远一点,问道:“他还不老实?”

  “老实个鬼!”

  一中里就读的大多数是富家子弟,大家秉承着以后可能还要生意来往的原则,就算看不顺眼,起码没撕破脸皮。乔家是山海市的商业巨鳄,比霸道总裁还霸道总裁,所有人都想交好。然而乔敬言是个彻头彻尾的暴躁狂,胡乱咬人,咬到贺洗尘身上,然后被打断了一条腿。

  林乔两家差点干起来,最后以贺洗尘退学为代价平息了风波。

  “啧!明天我去看一下欢欢。”贺洗尘端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吞下药片后喝了满满一大口白开水,“阿掩,你想转学找你爸说去,和我说干嘛?”

  “我不敢啊!”林掩理直气壮。

  “……那你就继续忍着。”贺洗尘无情地挂断电话。

  ***

  阴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暗青色的窗帘拉在一起,没有透进丝毫光亮。浴室中的花洒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暖黄的壁灯照在洁白的瓷砖上,反射出扭曲的怪诞。浴缸里浸着一个少年,冰凉的水没过他的头顶,白色的衬衫漂浮在水面,仿佛溺死在水中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一动不动的少年突然抓住浴缸两侧,猛然冒出水面,趴在浴缸沿抠喉咙,不断咳嗽,呕出许多没有完全消化的白色药片。

  “操!”耳朵里进水,耳膜被水压挤得发疼,乔敬言的脑袋不断回旋着嗡鸣,好像有人把他的神经扯成线,又揉成团,最后扔进碎纸机里切成碎片。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手脚发软地爬出浴缸,不小心把地上的安眠药瓶踢翻。

  从浴室到衣柜的距离上蜿蜒出一条水路,乔敬言惨白的脸色透着青紫,不带人气,仿佛阴森的水鬼。他颤抖着手解开纽扣,脱下湿透的衣物,竭力让自己爆炸的大脑冷静下来。

  床底下藏着一本日历,时间停在三月十一号那天。乔敬言一页一页地撕下日历,嘴里默默数着,最后停下的时候,已经到了六月二十七号。这是他发病时镇定下来的方法。

  撕掉的日历逐次增多,乔敬言知道,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他得去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