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浮木 ⑥
作者:八百金      更新:2023-07-27 01:43      字数:4201
  天气转凉, 双手插在薄薄校服口袋里的学生们围在烤地瓜的小摊旁, 冻得脸色发青,却还要挽起一截裤腿, 露出冷冰冰的脚踝,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贺洗尘笑看他们冷成鹌鹑,抱着老年人专用保温杯,又给自己添上一条围巾。

  除了和林掩林欢见面,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和夏安一起磕磕绊绊地在演戏的道路上摸索,至少把没有几句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期末,《虎符》剧组正式开机。他和夏安仗着成绩优异, 直接请假至年尾,早早进组,提前感受了一番大制作的气息。

  两人穿着军大衣站在角落里, 安静地观摩了老戏骨的表演后, 夏安的眼睛亮得,比探照灯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殿上屈洪刚演完一场酣畅淋漓的朝堂争辩, 正低头和导演褚令交谈着些什么。他年近五十,身材却格外挺拔,面容清癯,儒雅内敛,谈笑间自有历经风雨的风度翩翩。

  “太有气势了!你瞧见他刚才面部神情的处理了吗?特别缜密!”十二年后的夏安有幸和屈洪参演过一部戏,期间受过这位老先生不少指点, 获益匪浅。如今能够提前十二年和自己心目中的大前辈接触, 自然激动不已。

  “看到了!看到了!”贺洗尘被他掐着手臂, 只能连连点头,然后拍掉他的手,无奈说道,“你冷静点!”

  不远处的屈洪和褚令忽然看向他们这个角落,见两个少年凑在一起如同两只小老鼠叽叽喳喳,不禁笑起来。

  夏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脸颊发红。贺洗尘演戏的技艺不算高、人却胆大得不像话,抬起手就和剧组两位大佬挥了挥,还双手交叠向前,似模似样地行了一个礼。

  屈洪忽然想到他饰演的廉澄和周涣之也有过一面之缘,也正如现在这般,一个肃立在朝堂上,一个站在宫门外,大雪纷飞中遥遥对视一眼。第二天破晓,周四公子醉死在雪中的噩耗传遍京城。他不由得心中一动,也如戏中一般,与贺洗尘对立行礼。

  “这是夏丛的孙子?”

  “可不就是。”褚令应道,啧啧摇头感叹,“你别说,那小子还挺上镜,之前拍的第一个镜头漂亮得很。另一个小朋友叫夏安,也十分不错,静得下来,就是太收了,还得再外放一些。”

  他说着说着有些嘚瑟起来,摇头摆脑自鸣得意:“哎你说我什么眼光?随手捡回来俩璞玉。”

  屈洪笑了一下:“你别得意忘形,《虎符》是你第一次尝试商业片,谨慎为上。”

  “我混迹了这么多年,这点小事还用得着你提醒?”褚令说是这样说,手里抓起剧本撇了下头,“走走,试试咱剧组的盒饭。”

  《虎符》剧组的盒饭显然很不错,天寒地冻,剧组还准备了姜汤暖身体。夏安用生菜和贺洗尘交换油麦菜,两人也不讲究,蹲在马扎上跟场记大叔一块埋头吃饭,一边吃,还一边唠嗑些让旁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着边际的话题。

  “安哥,理综卷子借我抄一下。”

  “不要。”夏安撇了他一眼,无情拒绝。

  贺洗尘把自己饭盒里的鸡翅夹到他碗里行贿:“……只抄选择填空。”

  夏安接过鸡翅,态度坚决地拒绝:“不行。”

  贺洗尘的眉毛顿时缩成一团:“鸡翅还我!”

  “不还!”

  “哇呀呀,你这个无耻小人!”

  夏安弯起嘴角:“承让。”

  “呵。”一声极其轻蔑的冷嗤突然在他们头上响起。

  夏安敏锐地分辩出来人明晃晃的针对贺洗尘的不屑,瞬间不悦地沉下脸色,抬头看站在他们面前抱臂而立的帅气少年——少年身着圆领缺袍,与贺洗尘的清雅和夏安的妍丽不同,他满身贵气,腰带上系着一块龙形玉佩,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林深?”陈子豫的眼神轻慢地在贺洗尘身上扫来扫去,最后敌意颇深地抬起下巴叫嚣道,“小心你的腿!”他和乔敬言是表兄弟,性格是同出一源的不好惹。

  夏安认识陈子豫,或者说,认识十二年后的陈子豫。十二年后他不温不火,但眼前的嚣张少年却是圈内大名鼎鼎的主。粉丝多,能掐架。家里有钱有势,用钱砸也活生生给他砸出一条红黑不断的星路。而且演技放在一众要么面瘫要么用力过猛的……年轻演员中,竟然算是出挑的!

  那个飞扬跋扈的「豫少」现在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十五岁小孩,但已经显现出后来的桀骜不驯。

  毕竟十二年了,连夏安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他只记得《虎符》是高中时热映的电影,也和爸妈去看过一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印象。只在与贺洗尘讨论剧本时,脑中不时会闪过某些或恢弘壮丽、或萧索沉寂的片段。

  原来陈子豫也在这个剧组里?看样子饰演的应当是少年太子。

  夏安潜意识里仍旧认为自己是二十九岁的大人,身体微侧,已经把“需要保护的未成年人”贺洗尘护在身后。偏偏小朋友壳子老妖怪芯的贺洗尘还不安分,吊儿郎当地挂在他身上,皱着眉凝视陈子豫,眼神直勾勾的把他瞧得有些招架不住。

  “林深!我告诉你,你别让我逮着!要不我把你腿打折了!”陈子豫张牙舞爪地嚷嚷道。

  旁边的场记大叔滋溜完最后一口姜汤,抹干净嘴巴笑道:“哎哟小孩子还想欺负哥哥们哪?”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咂巴了两口丢在垃圾桶里,“深哥儿,你年纪大,让着点弟弟啊,我先去忙了。”

  “放心吧您嘞!”贺洗尘的下巴抵在夏安肩膀上,和场记大叔挥了挥手后转到陈子豫这边,眉毛一挑,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说呢,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小朋友,来报仇啊?”

  夏安一听,狐疑地撇过头:“敢情你还真的得罪过人家?”

  “呃——”贺洗尘眼神乱飘,心虚地戴上毛绒绒的兜帽,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互相得罪。”

  陈子豫年纪不大,在家里被宠坏了脾气,放完两句狠话被他们忽视个彻底,脸皮有些熬不住。

  “喂你们……”他底气不足地叫道,声音微弱地跟蚊子哼哼没什么区别。就算是大魔王,也有青涩、不知所措的时期。

  “哦。”贺洗尘回过神来,见他冻得鼻尖红彤彤的,便把自己的暖手袋塞到他怀里,“你下午还有戏,别冻坏了。”

  陈子豫只觉得手里的暖手袋烫手得很,仿佛这是敌人的糖衣炮/弹,稍不留神就会爆炸。这是想让我不计前嫌,背叛敬言哥?想得美!

  他很有骨气地冷哼一声,刚想把暖手袋扔回去,就见贺洗尘把黑色的手机贴在尖尖的耳朵旁。

  “喂,是我,林深。”

  “你家弟弟好像要找我麻烦。”

  “我当然知道与敬言哥无关,但是你弟弟嘛。”

  “你和他说说呗。”

  陈子豫望着伸到他面前的手机,内心五味杂陈,脸色变了几变,接过去迟疑地叫道:“敬言哥?”他现在年岁尚小,锋利的眉眼隐藏在稚气的外表下,垂头丧气的倒显出几分小动物般的无助。

  夏安没听见乔敬言和自家表弟叮嘱了些什么,但好歹放下心来,暗想道,深哥儿这兵不血刃的,他好像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陈子豫,豫哥儿……咱们在剧组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老对我冷着张脸。”贺洗尘好整以暇地把围巾绕在陈子豫的脖颈,“乖,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哥不会欺负你。”

  陈子豫的嘴角顿时拉下去,一副「你谁啊?谁叫你哥了?」的臭屁样。

  “哈哈,被发现了。”贺洗尘的最后一截指节露在袖子外,裹着军大衣笑得没脸没皮。

  ***

  一中的高三级生没那么快放假,教室的门窗关得十分严实,二氧化碳浓度闷得人昏昏欲睡。课间乔敬言接到一个电话后,神色阴晴不定,气压低沉得没人敢靠近一步。班里的值日生上去擦黑板时,不小心踢到他的桌角,发出刺耳的嘎啦声,整个人瞬间定在原地,大冷天的竟然出了一脑门虚汗。

  完了。所有人都为这个倒霉蛋默哀,然后在旁边等着看好戏。

  乔敬言不耐烦地掀起眼皮——“不准欺负人。”有人凑在他耳边,温声细语地威胁道。轻飘飘好像开玩笑一样没多少份量,却让他不得不忌惮防备。

  操!

  他猛地抓紧手机,在众目睽睽之下,踏着上课铃声走出教室。在某种鬼使神差的意志的驱使下,三十分钟后,一辆红色跑车停在《虎符》剧组在山海市搭建的外景基地旁。

  乔敬言身上还是上白下黑的校服,外面套了一件校服外套,瘦瘦高高的,不发病的时候就是一高冷帅哥,发起病来就一史前怪兽。乔家作为剧组最大的赞助商,探个班不还容易。

  “喂喂,这不对吧,你怎么又炸我?”

  “你是地主不炸你炸谁啊?”

  他远远地就听见贺洗尘和陈子豫的声音,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却见三个穿着军大衣的人影蹲在墙根旁,手上拿着扑克牌你来我往。

  乔敬言还担心这傻小子会被贺洗尘那只老狐狸玩弄于鼓掌之间,现在是咋回事?刚才还气冲冲找人算账呢,没一个小时你就和人家斗上地主?

  “噫,你怎么又输了?”贺洗尘揶揄道。

  “你们合伙对付我!”陈子豫不爽地吭吭哧哧,“再来一局!”

  夏安却把所有扑克牌整整齐齐码好放在墙角边上:“先到这里吧。”

  贺洗尘扶着墙壁站起来,忽然动作一顿,挑起眉毛对陈子豫说道:“你哥好像过来看你了。”

  陈子豫一个激灵,暗骂了一句“我靠”。十几米开外的乔敬言冷脸朝他招了下手,他只能视死如归、一步三回头挪了过去。

  “他们俩兄弟长得真像。”夏安双手抄在袖子里,说话时呼出的白雾缓缓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中。

  贺洗尘望着那边显然被一顿训斥、可怜巴巴的陈子豫,好笑地摇了摇头:“性格也很像。”

  乔敬言似有所感,侧过头看过去。隔着人来人往、嘈杂喧闹的过道,两个穿着军大衣的背影逐渐走远。

  “哎,今晚我好像要死了。”贺洗尘忽然轻声说道。

  “是周涣之。”夏安严肃地纠正道。

  少年组的戏份只偶尔会在主演们的回忆中闪现,篇幅不长,却是他们人生中重要的注脚。周涣之在剧情开始前七年便饮下毒酒,醉死在瑞雪中。随后心死的长公主豢养面首,太子逐渐展现出帝王的深沉。他们是美好的年少时期,然而最后的年少却沾染上权力阴谋和死亡的阴影。

  “说起来我和你没有一点对手戏呢。”贺洗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周涣之要能活下来……”夏安沉吟了一下,“那我们更不会有任何对手戏。”

  贺洗尘哈哈笑了两声,眨着眼睛雀跃地说道:“长公主明天就要进组了!”

  “怎么?你很高兴?”夏安问道。

  “高兴!”贺洗尘理所当然地点头,“长公主是周涣之的意中人,能和她见面,我当然高兴得不得了!”

  但是云隐高兴吗?夏安不由得想道——到底爱恋也是不一样的。年少时纯粹的欢喜不掺任何杂质,长公主把心给了周涣之,而之后种种虚伪的温柔,只是在幻象中寻找心上人的影子。

  ……云隐也是高兴的。即使伴随着痛苦和不堪,只要长公主对他笑一下,他原本凉薄冷硬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