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4)
作者:八百金      更新:2023-07-27 01:45      字数:8742
  山河破碎, 狼烟四起, 生灵涂炭。

  人间事人间平,妖魔事妖魔平!

  “东瀛妖物刻意寻衅, 犯我中华。人间全面开战,吾等又岂能怯战、袖手旁观?”

  除了以身许国、镇守四方的天之四灵 ——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其余仙妖神魔, 一半消踪匿迹,远离战场避世;一半死守边关, 遁入凡尘护生。

  头发斑驳的厄婆两只枯瘦的手上缠着灰色的线团:“柳爷但说无妨。”

  “诸位同道,保家卫国,守我国境, 杀生可否?”

  秃驴和牛鼻子皆念了句哀哉,双目霎时杀机毕露:“可!”

  这里是上海的一间破茶馆,七月, 酷热,闭门谢客。紧闭的门扉内, 三教九流齐聚一堂, 共商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

  老板给众人上了粗茶, 捻着三寸胡须沉吟道:“我家那些不成器的都解了术法, 参军去了。剩我一个老头子, 手里没有半两力气,整天养小老鼠,如今便宜你们。”

  “……至少送信这方面,总比电报快些日子。”

  潜修山中的散仙肩负拂尘, 拱手道:“老弟尽管放心,不取敌方所谓八百万神明首级,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他两百三十来岁,慈悲为怀,如今却只想造业。

  厄婆捋下腕上的线团,软瘪瘪的唇一笑,露出四颗参差不齐的蛀牙:“哈!老身的「送鬼入地阵」已臻至化境,便送他们尝尝鲜,你们说成不成?”

  满身腐尸臭的赶尸人抽了口旱烟,拿出腰间的摄魂铃摇了一下:“成,怎么不成?也给我家孩儿开开荤。”十八只身穿读书人长衫的僵尸赫然出现在他身后,关节灵活,面色如常,只是头上都戴了斗笠遮蔽阳光。

  “老符头,你家大少爷……”

  赶尸人浑不在意地在地上磕了下旱烟杆,轻描淡写:“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听说咱们要去打仗,自己把自己炼成僵尸了。”

  风云诡谲的上个世纪,无人能独善其身。菩萨提枪老君背剑,纷纷遁出空门,出山救世。抱衡君经常在炮火声中,借一豆闪烁的灯光缓缓擦拭雪亮的苗刀。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妖怪们腥臭的血水落到泥土中,寸草不生。相隔不过十几里处,同样惨烈的人类战场血流成河,曝尸荒野。无论是屋脊上的瑞兽,还是浅水里的孑孓,入了刀光剑影、枪林弹雨,死了都只得一座白骨冢。

  抱衡君那时很想去死。他没有柳宁那样坚韧的心性,他也不是白术和阿蔹,天生一副济世救人的好心肠。他讨厌输,讨厌战争,讨厌至亲好友死在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

  老贺,黄鼠狼!我去你大爷的!你早死早超生,我特么还得替你看坟!你说说,你要是随便被哪只野猪从坟里拱出来,你要是被东瀛那边的小鬼欺辱,阿蔹得多伤心……

  一声声坚定不移的“前进!”听得抱衡君下意识去拔悬在腰间的长刀,却扑了个空。他不由得怔了神,目光落在皎然如日月的贺道长身上,恍恍然若经世之远。

  城中村灯火明亮,却和暗巷隔了层不可逾越的迷踪阵。迷踪阵里的声响传不到凡人耳中,自然,凡人轻易也进不到这里头。街灯朦胧,将道长、夜叉、杏仙、双生巫蛊师和揣着小音箱乖巧地蹲在旁边的女高中生笼罩进迷雾中。

  如果背景音乐不是慷慨激昂的国歌,确实如同一幅离奇绮丽的光景。

  噫,他真的活过来了?我、我护住了他……哈哈,还是托我的福!

  抱衡君就这样望着贺洗尘,笑意缠绵,神色缱绻。他沉溺在楚腰馆时,惯常用这样的姿态哄骗美貌少女,此番却没有故作轻佻,眼中浮光掠影,掠过五仙小筑的桃花树和湖山古刹的梅子酒。

  “你又在犯什么傻?”冷肃的声音鬼魅般在耳后响起,抱衡君猛地一激灵,傻兮兮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逐渐转变成错愕惊恐的神情。

  来人衣着黑色立领中山装,上绣暗纹青蟒,三千白发胜雪,面容孤傲,手提乌鞘长剑,眼神锐利,仿佛浸了雪水的刺刀,通身气势宛若黑帮大佬。现在大佬向扶不上墙的小弟发话,小弟瑟瑟发抖,只想给他跪下。

  “宁、宁哥。”抱衡君瞟了眼不远处一无所知的贺洗尘,莫名生出做贼心虚的踌躇。柳宁不悦地皱起眉,循着他暗搓搓的视线望过去:“小道士有古怪?”

  光辉伟大的国歌行至尾声,夜叉女小腹处金光闪现,蓝靛的面容似乎褪了色般苍白,冷汗簌簌。她已经没有力气折腾,靠在贺洗尘怀里,只剩下口气喘着,还忍痛呲起牙,要去咬他的喉咙,看来确实把他恨成眼中钉。

  “你生了吃人的心,所幸没有犯下大错。”贺洗尘低声叹了句,用袖子擦去夜叉女脸上的污垢,“小姑娘,你怎么想不开,吃了龙珠还要吃人?”

  抱衡君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当年贺洗尘死后,柳宁三月不下湖山,三月不见五仙小筑,再三月后,到坟前倾倒杯酒,前尘往事尽付东流。他看起来好像释怀了,又继续舀春水酿酒,采秋霜煎茶。

  平平淡淡,从容不迫。

  ……

  天杀的黄鼠狼!这两个词怎么会出现在柳宁身上?他可是黑帮大佬啊!腥风血雨、暴戾恣睢、残暴不仁,随便安个贬义词上去,都比所谓淡然来得贴切!

  “宁哥——”抱衡君的声音没来由有些哽咽,“宁哥,他不古怪。”

  “他回来了,他……老贺,回家了。”

  忍哭的表情肯定很丑。抱衡君上次哭成这副鬼样子,是贺洗尘醉死在雪中的时刻;如今重逢,他也不敢在光明正大地哭。怕一流眼泪,黄鼠狼厌烦,不打招呼又溜走,连点痕迹也不留。

  “胡言乱语。”柳宁的呼吸霎时紊乱了三息,情不自禁瞥了眼路灯下的小道士。

  暮色般的街灯将夜叉女的身躯照成通透的深海,沉静的海面下隐隐迸射出金光。那道袍倾盖的清瘦道士指尖渗出点殷红,坦坦荡荡在她蓝盈盈的肚皮上画出玄妙的咒文,用以克制龙珠凶性。

  何必深究某人眉眼相似?何必徒劳无功寻找他的影子?柳宁早就认清这个事实。本来如此,没什么好耿耿于怀。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躺进坟墓。贺洗尘只不过早些,突兀些,让人伤心些。

  “他死了,抱衡。”柳宁冷声重复这句话。几百年来重复太多遍,慢慢也把自己说服了。

  忽听三声惊叹,孟拾遗和符家兄妹如同三只没见过世面的黄腹山雀,齐刷刷仰头。只见众人头顶龙珠高悬,威严的金光驱逐黑夜粘稠的热气。

  贺洗尘浑身气力被符咒抽尽,右手无力地垂着,痉挛地颤抖,心中又是感叹又是惋惜。昔日庄不周伏杀魔域三千里,何等壮哉,何等辽阔。同样是龙,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另一个,竟沦落到被海怪吞食入腹。

  可再落魄,那也是移星陆、 出鼎湖的龙!

  元神消散、肉身腐化,寻常灵物早就灰飞烟灭,也就龙神还能拼着一口气将魂魄封存在龙珠内。四方局陆陆续续从山川大泽、云山雾水迎回沉眠的老前辈,然末法时代,复苏的几率太过渺茫。时至今日,有的光华寂灭,有的行将就木。

  “我不想再听你说疯话。四方局会给那名小道士记上一功,你收好龙珠,尽快跟上。”柳宁克制地收回目光,冷酷地给抱衡君下了命令,转身欲走,又听三声更尖利的惊叫。

  吊着半口气的龙珠倏地化成龙形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贺洗尘的檀中穴。贺洗尘猝不及防,身体轻飘飘地往后倒去,苍茫的视网膜上映照出玄衣龙女清贵俊丽的身影,片刻后全数散成云雾。

  “怀素子……怀素子……”

  他沉在海里,皎皎的呼唤在触不可及的岸上,由远而近,被隆隆的海浪盖过声音。

  他看不见光,听不见声,触不到实物。

  【曰夷,曰希,曰微 。】

  【无状之状 ,无物之象。】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老贺!老贺!!”

  抱衡君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叫得凄凉焦急,贺洗尘神志不清眨了下眼睛,左手被皎皎抓紧,右手是没用的狐狸。三个小孩提心吊胆地围在一旁,地上的夜叉女昏迷不醒。

  “龙……角……”

  没头没尾,不知所谓,抱衡君却瞬间心领神会,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没长角,也没变成黄鼠狼,你放心,放心!别怕,我带你去找厄婆看看。”

  皎皎慎重地诊了脉象,知他只是内气漫散,才如释重负,眼底浮起泪花,哭骂道:“龙王也看你不顺眼。”

  “是龙女。”贺洗尘一本正经地纠错。

  忽然脖子一凉,有人摸上他的后颈,轻微捏了下骨头,好像小心翼翼试探什么。贺洗尘瞬间从天灵盖酥到尾巴骨,晕乎乎抬起头,恰好与一双冷清的竖瞳相对。

  完犊子。

  他骤然清醒,发现自己还不知死活靠在柳大仙肩上,顿时跳起来,惊吓地一把拉起皎皎的手就想逃命。

  柳宁哪能让他躲,手持长剑破风而去,剑鞘钉死在板砖墙上,离贺洗尘只有一臂之远。他俯瞰讪笑的贺道长,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只有一臂之远。

  “我允许你走了么?”

  黑帮大佬不愧是黑帮大佬,威胁人的路数一套一套的。贺洗尘打打不过,糊弄不敢糊弄,苦哈哈地朝抱衡君猛打眼神。抱衡君比他更怂,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求救的目光。

  柳宁神色冷峻,无动于衷,拔剑出鞘半寸,横在贺洗尘身前。正在此时,质朴无华的杏花枝突然架到柳宁脖子上,皎皎眉眼凌厉,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

  不是,老朋友好不容易见面,至于这么剑拔弩张?贺洗尘欲言又止,觉得自己从灵异副本卷进了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

  孟拾遗和符灵自觉只是小虾米,不敢上去劝架。符荼从皎皎的言行大致推测出贺洗尘就是怀素子这一事实,更是乐得吃瓜看戏。三只黄腹山雀排排站,精神抖擞地观望紧张的局势。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贺洗尘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柳宁冷声嗤笑:“区区杏妖,也敢管我的闲事?”

  “我不管闲事,只管怀素子的事。”皎皎油盐不进。

  得,看架势不打个你死我活都没办法收场。真打起来,皎皎哪够柳宁三招之敌?贺洗尘头疼地叹了口气,温和地拦回杏花枝,劝道:“乖,好姑娘,让我和宁哥儿说会话。”

  皎皎一滞,垂头丧气地收回剑势。

  “晚上泡面给你加煎蛋和火腿。”

  “再加一罐柠檬茶。”

  皎皎……皎皎没骨气地心满意足了,化成一缕白烟遁入杏花枝中。

  贺洗尘驾轻就熟哄好小姑娘,之前大难临头的惊慌失措也都收拾好,生出些优哉游哉的镇定:“宁哥儿,你要和我说什么?”

  柳宁第二次听他叫宁哥儿,心头怪异又微妙,面上愈加森冷,又把剑抽出半寸,雪亮的银光如同宝匣中的霜寒。

  他有许多疑问,此刻却问不出任何一句话。说到底,这人是不是黄鼠狼还是两说。他当时昏了头,一时被抱衡君的信誓旦旦蛊惑,才急燎燎地、不顾颜面冲过来接住这个小道士。

  “哎。”贺洗尘看不得柳宁徘徊不前。

  这条蛇藏在湖山古刹里,整日听老和尚念经,没念出个宽大仁慈,向来霸道凶横,恐怕除了冷笑便不会其他笑。他被贺洗尘拉进尘世,让茶酒药熏出点人情味儿。即使这样,依旧不改目中无人的秉性。

  “你是拉不下脸问,还是不敢问?”贺洗尘挑起眉,双手抄进袖筒中,靠着墙缓缓舒了一口气,“我想想——”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湖山古刹的半山腰。贺洗尘阴差阳错掉进他的酒窖,乐得差点找不着北,还没数清楚有多少藏酒,柳宁就出现在洞口。两人从午时三刻打到月上三更,不打不相识,最后勾肩搭背去「明月别枝」疗伤。

  “小白整天泡在药房里,有一次炼丹炸炉,把屋顶炸个底朝天。阿蔹最喜欢留春斋的桂花糕,他俩成亲时,你把留春斋的桂花糕都搬空了。至于你,哈哈——”贺洗尘突然促狭地笑起来,柳宁眉头一跳,就听他继续说,“——你对溪边一户王家女儿动过凡心,唉,当真是茶不思饭不想,只念叨柴门半掩里的人面桃花。”

  “我怎么没听宁哥讲过?!”缩在一旁的抱衡君不满地嚷嚷。

  “混账东西!”柳宁恼羞成怒,也不知道在骂谁。

  贺洗尘才不怕,老神在在眼睛半阖:“还有什么怀疑的?”

  柳宁一顿,放下乌鞘长剑,心头不知涩然还是动容:“没想到喝了「佛不度」,佛真的不愿意度你。”

  “也就两杯。”一杯结义,一杯死前。

  柳宁沉默半晌,掐指一算,缓缓抬起眼睛:“你欠我七百九十九两六百一十六文,利滚利抹掉零头,凑个整一千两。”债主终于抓到没脸没皮的黄鼠狼,当即把小算盘打得叮当响,“换算成人民币,不多不少六十六万。”

  “……”穷鬼道长闻言色变,瞪大眼睛,义正词严,“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柳宁恶劣地拎住他的后颈:“不认识打到你认识!”他有些藏不住喜形于色,血管中流动的冷血甚至热乎起来,脑海中却突然响起分局委员会书记的千里传音。

  不过一瞬,他的脸色沉得比恶鬼还恐怖,直接把手里的小道士扔到抱衡君身上:“看好他!”说完便雷厉风行消失在原地。

  “应该是监察委来人了。”抱衡君估摸下日子,心累地说道,“上次来了条不长眼的蜈蚣精,被宁哥当场废了八条腿。今年上头要还是派个白痴,不用宁哥出手,我先把他丢进黄河。”

  反正柳宁吃不了亏,贺洗尘死里逃生,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有气无力地搭着抱衡君的肩膀,只想回家吃饭睡觉。

  孟拾遗乖巧地推着自行车,越看越觉得路见不平、拔杏花枝相助的小道士悲天悯人,绝对不是一般神棍,比她求神拜佛见到的假道学实在得多!想想这个补课回家的平凡的夜晚,突然冒出夜叉、狐狸、青蛇和龙珠,简直比山海经还热闹。

  贺洗尘被孟拾遗亮晶晶的眼神盯得没办法,叹了口气推开抱衡君叨叨个不停的狐狸脸:“要拜师么?传道受业解惑、降妖除魔驱鬼的那种。”

  ……啥??孟拾遗被自己的口水呛个正着,咳得撕心裂肺。

  “你几斤几两,敢给人当师父?”符荼逮到空子就凉飕飕地放冷箭。

  “一千两,绝对童叟无欺!”贺洗尘债务如山,趁机给自己打广告,“测字五十卜卦七十,小伙子,要来一卦吗?”

  符荼只想喂他吃蛊虫,符灵却兴冲冲跑出来:“怀素子前辈,你好几天没上线,恶犬群里的人都很担心。”她比贺洗尘的壳子年长几岁,站在一起却都水灵灵的,仿佛刚从田里挖出来的小白菜。

  恶犬群也不是什么邪恶组织,全称【内有恶犬,凡人勿进】,年轻修士都亲切地称它为恶犬群。小白菜「怀素子」这个大名在同道中十分有威信,毕竟当年恶犬群两百七十个人中,有十五个博士和研究生的毕业论文都靠他仗义相助,无私分享理论研究和实战经验,才没被老祖宗们残忍延毕。

  “怀素子前辈,我研究生毕业论文想写《论马克思主义对佛家六神通改进前景的指导意义 》,你觉得怎么样?”符灵害羞地将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一副小女儿姿态,看得符荼胃疼不已。

  他和贺洗尘结怨也是因为学术观点不合。从平和的学术切磋衍变到最后,孤僻的符荼已经单方面把他视为宿敌,不死不休。

  话题陡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学渣抱衡君不明觉厉,孟拾遗反而松了口气,她还没从贺洗尘突如其来的收徒中缓过神,忽见街尾走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二十几岁的模样,手里倒提一把黑伞,阴气森冷。

  “鬼、鬼啊……”孟拾遗抖得说话全是颤音,她揪住贺洗尘的衣摆,离着两三步远的符家兄妹已经惶恐地叫出声:“太爷爷!”

  太爷爷……?看长相我还以为是你们哥哥。孟拾遗放弃深究。

  “符昇,来接你家小孩?”抱衡君撇了眼鹌鹑般乖巧的俩小孩,“符荼再犯事,我就把他废了。”

  名叫符昇的男人温和地笑了笑:“时值盛世,学那些东西也没用。若他一错再错,不劳三爷出手,我自会发落不肖子孙。”他揉了揉符灵的脑袋,病恹恹地撇了符荼一眼,把他吓得直退到墙角。

  “行了行了,快走!你身上的腐尸味太得劲了!”抱衡君捏住狐狸鼻子,“顺道把夜叉也带回去交差,改天请你吃饭。”

  符昇好脾气地笑了笑,苍白的脸色泛着奇异的冷青。

  几十年前那场战争,疯狐狸抱衡君入魔,大声疯笑,屠戮妖物,没人敢靠近半步。所幸海晏河清,他也逐渐恢复神智,还能请当年同僚战友吃饭。符昇颇感欣慰,但也只是淡如烟波,宛若枯井。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活人,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鬼地阴火符」,或许能解你一时沉珂。”贺洗尘忽然从袖子里扒拉出两张黑符,“先生保重。”他大略清楚符家的事迹,能帮符家大少,便帮上一把。

  符昇顿了一下,伸手接过符箓:“多谢。”黑漆漆的指甲满是尸毒,和他清秀文雅的相貌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小孩不简单。”监管部部长沉静地作出如上决断。

  “我家黄鼠狼能简单么?!”抱衡君翘起狐狸尾巴。

  等等——

  “……你他妈怎么在这里?!”抱衡君猛一回头。

  下班后被强行加班的卢彦心里说不上痛快,略微烦躁地撇了他一眼:“柳爷叫我盯紧这位道长。”言下之意就是「你这个废物要是有用还需要我出马?」。

  ***

  车把上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装满试卷的书包放进车篮子里,孟拾遗推着自行车,前后三人护法,送她回家。美团的外卖小哥又蛇皮走位,呼啸而过,经过他们身边时多瞅了两眼,差点跟垃圾桶撞到一块。

  安静如鸡的孟拾遗偷偷撇了眼贺洗尘的道袍,试图壮起胆子,问清楚收徒拜师是不是开玩笑,结果没成功,伸出去的小爪子又小心翼翼缩回来。

  “我暂时住在四楼404。”贺洗尘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栋公寓楼说道,“遇到麻烦就到这里找我。”他如法炮制了一张手机号码符箓,交到她手中,“你的小音响就是最强的法器,要相信科学,相信国家和党。有兴趣的话,大学毕业后可以考四方局的公务员。”

  孟拾遗怔愣地盯着他的住处,再三确认后,磕磕巴巴道:“我、我住在303。”

  房东一家住在303。怪不得每天早上叫醒他的不是穷鬼的赚钱大计,而是正气凛然的《我的中国心》!

  贺洗尘恍然大悟,随即言辞恳切:“我真的只是个算命的,不会给照妖镜开光。”

  孟拾遗头疼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她最了解她那两个不着调的爹妈,肯定缠着人家道长给她求护身符、桃木剑之类的驱鬼防身用具。

  “我一定会跟他们解释清楚……”

  贺洗尘深感欣慰地点点头,转过身和亦步亦趋的抱衡君说道:“叫小白和阿蔹过来吃饭。吃饱了也得过来。”

  堪称无理任性的要求却瞬间让抱衡君喜笑颜开,踩着影子追上去撞了下他的肩膀:“没问题!”

  贺洗尘好笑地白了他一眼,接着温和地询问监管者的意见:“你想吃什么?”

  低气压的卢彦眼神一闪,冷漠拒绝:“不用。”他当然认得出贺洗尘就是十堤会所的奇怪道士,但现在是下班时间,他不想给自己增加工作负担。

  “嗯,那就番茄蛋汤面,煎蛋、火腿、清炒丝瓜和小炒肉。”贺洗尘自顾自定下菜单,拐了个弯把小姑娘送上楼,顺道去楼下的超市买菜。

  这个时间没多少人,但他们就像檐上薄雪、深山墨竹和闹井海棠的怪异组合,显眼又自若。零食区的小姑娘偷偷摸摸瞄了好几眼,甚至蠢蠢欲动想要搭个讪。但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距离感的卢彦往那一站,没有勇者敢上前。

  多亏贺洗尘在苦禅寺当和尚时耕过田种过菜,否则两眼一抹黑,直接买两颗大白菜回家。三人挑挑拣拣,速战速决,结账的时候三个二维码戳在收银员面前,互不相让。

  公寓楼的灯光很亮,每一户门前都挂着驱鬼符和照妖镜。贺洗尘租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摆放着好养活的金边虎尾兰和六角梅,单人书桌上有一本没读完的《百年孤独》。

  抱衡君很难受。他有钱,现在只想给贺洗尘花钱。

  “敬谢不敏。”贺洗尘冷酷拒绝,给他倒了杯刚买的果粒橙。

  小厨房用隔板隔开,狭小的空间左边盥洗池,右边煤气炉,没有一点油渍。卢彦利落地择菜洗菜,在盥洗池上架了块砧板,咚咚咚地表演了一手漂亮的滚刀切。

  贺洗尘赞叹地鼓掌叫好,开火,倒油,煎鸡蛋。

  惨遭排挤的抱衡君眼巴巴地喝着橙汁,目光幽怨。几百年前他经常研究菜谱,厨艺一绝。后来天天点外卖,连颠勺也不会颠了。他百无聊赖地翻了翻贺洗尘的书,忽然问:“皎皎姑娘什么时候认识我家老贺?”

  皎皎不想理会他,没想到他却找上门。她细致地给枯萎的八角梅浇完水,才转身说道:“怀素子于我有恩。”

  抱衡君挑起眉,压下危机感继续针锋相对:“有恩报恩,给老贺买壶酒就行。”

  “救命之恩,一壶酒抵不清。”皎皎的柳叶眉在远方夜色的衬托下,比柳叶刀还要锋利。

  “再多,就嫌拖沓。”

  “怀素子不嫌我拖沓。”

  两人面不改色,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错开眼神,在心里骂贺洗尘——叫你招惹那么多麻烦!

  门铃叮叮当当地唱起歌,仿佛为远方而来的朋友摇摆的风铃。开门关门的声音透过沸水的白雾,落进贺洗尘耳朵里,宛若两颗石子打破淙淙的溪流。

  “二哥!”哽咽的小老鼠如履薄冰,颤抖地从后背环住他的腰,呜呜地哭起来。

  染成酒红色的发丝凌乱地纠结在一起,红宝石耳坠掉了一只,她都不在乎。这只可怜的小老鼠只在乎白日做梦,成真几率的万万分之一。

  贺洗尘的心脏忽然酸涩不已,好像瓣膜间卡了颗龙珠,每跳动一下,都格外费力。他拿着锅铲,另一只手无措地想要碰碰她的头发,但满身油烟味,终究没有行动。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阿蔹,让我仔细瞧瞧你。”

  白蔹子哭得更加用力,脏兮兮的小老鼠打着哭嗝,鼻涕眼泪一起流。

  白术望着手忙脚乱安慰她的年轻道长,忍不住也红了眼眶:“二哥。”

  虽然换了副相貌,但没关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三辅黄图》卷三:“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带火移星陆,升云出鼎湖。——《龙》李峤

  「火」为苍龙七星中亮度最大者。「移星陆」龙带火游动于天宇之中。「出鼎湖」,传说黄帝铸鼎于荆山下,鼎成后,有苍龙迎黄帝升天。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道德经》

  无状之状 ,无物之象。——《道德经》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道德经》

  佛家六神通,他心通、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宿命通、漏尽通。

  宁哥,一个令八百头秃的男人。

  下一章应该就完结了!应该也不会有番外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