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淼和王娟找了不到一半的校园, 哪儿都没有看到孟明轩的影子。

  王娟跑得气喘吁吁, 她手叉在腰上, 腰弯着，怎么都直不起来，汤淼看见后一手扶起她。

  就见她满头大汗，嘴里源源不断跑出白雾。

  这时上课铃响起。

  王娟往铃声的方向看去, 她拉住汤淼的胳膊，靠在汤淼身上，“淼啊，上课了，你说班长会不会回教室了？”

  汤淼搂着她，“那我们回教室看看！”

  两个人紧张地往教室走去，走到走廊里的时候, 就听见语文老师正在讲台上朝着下面的同学喊道。

  “孟明轩呢？你们知道班长去哪儿了吗？”

  汤淼和王娟对视了一眼，谁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焦虑和害怕。

  王娟紧紧抓住汤淼的手, “淼啊，我们……”

  汤淼不假思索, “娟娟，你回教室上课，跟老师说一声，我要请假, 我继续去找孟明轩！”

  话音一落，她扭头就跑。

  王娟还没拿开手，被她的转身带动着往前踉跄了一步。她嘴里想开口说些什么, 汤淼已经跑得没了影子。

  语文老师见王娟站在门口，便皱起眉头问了一句，“王娟，都上课了，还不进来？”

  一下子唤回了王娟的魂，她不知所措地回过头，迈开脚步往教室门口走了一步。

  忽然，又停下。

  王娟缓缓开口道，“老师，我有事想跟您说……”

  汤淼跑动的身影在一班门口一闪而过，裴燃一眼就看到了，视线随着汤淼的方向而动。

  一班教室里所有人正安静地做着作业，班主任坐在讲台上批改着卷子。

  裴燃见到汤淼从后门彻底消失，他立马从座位上站起了身，迅速的身影瞬间引起了同学们的纷纷注目。

  许飞、余诗怀、费荣都抬头看到他去了讲台。

  裴燃站在班主任面前，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苟老师，我想请假”。

  领峰小学部的新校区非常大，同时拥有一座400米跑道的操场、同时能容纳四千人的体育馆，以及一个带三层楼的游泳馆。

  汤淼将这些地方跑遍了，还去了食堂，都没有看见孟明轩的人影。

  宿舍地方，孟明轩进不去，除非有门卡。

  她转而又把目标放在了刚刚和王娟去过的教学楼。只有教学楼顶楼的位置，她们还没有去过。

  这样一想，她便起身，准备往回跑。

  “欸，同学，怎么没去上课呢？”正在巡逻的保安叫住了她。

  汤淼心喊糟糕，她便开口道，“我马上就回去上课！”

  保安大叔看上去似乎带点理解，倾着身子和她说话，“唉，我知道你们现在学生压力大。看你的样子，六年级？下学期就要参加小升初了嘛？”

  “好好加油。有压力是很正常的事，谁都有压力。休息好之后，要记得重新好好出发啊！人生嘛，就要不怕失败。”

  汤淼一脸受教的样子，朝着保安鞠了个躬，“谢谢叔叔。”

  她跑动起来，一回头，是保安大叔微笑的脸庞。

  孟明轩，你可不要做傻事啊！

  整个领峰学校小学部新校区，总共有四栋教学楼。

  汤淼兜兜转转，去了其他几栋教学楼的顶楼，都没有看到孟明轩，她只好又回到了她们年级所在的教学楼。

  爬楼梯快爬到顶楼，她就看到顶楼的门上挂着一把开了的旧锁。

  她脸上冒着热汗，背上全部被打湿。

  走到门前，一把推开。就看到广阔的顶楼上，一个熟悉的人影。

  汤淼顿时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心又立马提到嗓子眼。

  孟明轩正坐在顶楼的沿边上，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整个人的脚荡在外面。

  寒风瑟瑟，将他头顶上的黑发吹起，看着有种萧索孤独的感觉。

  汤淼轻轻地走过去，想趁他不注意一把将他拉下来。

  结果还没走几步路，就被孟明轩发现了。

  他转过头，眉头紧锁，“怎么是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回去上课？”

  这教训她的口气，那种满满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汤淼稍微镇定了一下。

  “那你呢？为什么不回去？”

  孟明轩脸色一变，什么都没说，转过头去，继续俯瞰着整个校园。

  汤淼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不断靠近他。

  见她也学着自己想爬到沿边来，孟明轩赶紧用手拨着她，不耐烦道，“下去，下去，你上来干嘛？”

  汤淼小脸一皱，“你都能上去，为什么我不能上？”

  说着，仿佛还跟他较劲起来了。

  孟明轩双目瞪着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话的声音带着某种压抑了很久的埋怨，或许还有一种不为人道的心酸。

  他冲着她发火道，“你为什么老是这样？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班长啊？你说，你是不是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才像个智障。”

  见孟明轩情绪波动起来，汤淼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慌乱地左右转头，“那、那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孟明轩，你别生气了。”

  小姑娘说话温温柔柔的，一点都没有当初跟许飞叫板的那种强硬，仿佛很在意他的感受。

  孟明轩顿时眼睛涨得酸涩，他将脸侧了过去，压着哭腔，“谁要听你唱歌？没人跟你说，你唱歌很难听吗？”

  汤淼曾经在班上合唱的时候，因为长相好，所以被拎出来独唱，结果一开口就让众人都幻灭了。

  汤淼挠着头，似乎费力地想着什么办法才能哄他开心。

  想了想，她走过去，轻轻拉扯着孟明轩的衣角。

  表情怯懦而真诚，“那要不，你揍我一顿？”

  孟明轩：“……”

  他往眼角狠地一擦，“揍揍揍揍，揍什么揍？你为什么总是好的不学，学坏的？为什么要跟许飞学？”

  汤淼认真道，“我没跟他学啊。”她一直都是这样。

  风吹了起来，孟明轩不断擦着眼，鼻子酸涩不已。

  不知道为什么，在汤淼面前，他好像完全不用装得像大人一样。

  他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坚强啊。

  汤淼一直看着他，孟明轩觉得自己的面子抹不开。他边擦眼睛，边吸鼻子，“风太大，吹得我眼睛疼，你别多想”。

  汤淼郑重道，“我知道，风太大了。很大，很大”。

  这轻柔的语气，仿佛只是单纯地述说着天气，却让人觉得温暖得不像话。

  孟明轩从一开始用手擦眼泪，到后面直接用整个胳膊挡住自己半张脸，来回揉着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他嗡嗡的声音才传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其实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太不像个班长了，我成绩一直不好，也没什么才能，做事说话都是硬邦邦的。老是伤到别人，自己也不知道。你们其实都讨厌我，是不是？”

  他也没指望汤淼能回应他些什么，继续叨叨着。

  “我家还在被调查是真的，虽然没有被双规，也没有上法院，又有什么差别呢？我爸爸现在被休职了，我妈妈也天天被人指指点点。”

  “我以为我只要我把成绩提升上来，就可以证明我自己。但是无论我怎么做，怎么努力，都达不到你们的标准，在年级说起孟明轩几个字，依然还是贪污犯的儿子。”

  孟明轩喉头哽咽起来，“真的好难啊，我做不到，也做不好”。

  哽咽声时断时续，他仿佛一直压抑着自己，一直压抑到一个顶点，终于爆开了。

  委屈、酸涩、挣扎、涨痛，所谓成长的痛苦，在此时就像河流汇聚成大海，汹涌而澎湃，却依然阻止不了。

  这就是长大成人的代价。

  汤淼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被这刺骨的寒冷冻的。她的眼睛费力也睁不开，鼻子红通通的。

  她糯糯的声音传来。

  “可是你是你，你爸爸是你爸爸啊。”

  她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要把孟明轩爸爸的事加到孟明轩身上来，明明是两个人啊。

  孟明轩微愣，他缓缓放下胳膊，对上汤淼那双弯弯的眼睛。

  她冲着他笑，露出甜甜的酒窝。“孟明轩，你家里一定会没事的！你还有孟叔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会吞别人的钱，也不会欺负人。一定都会好起来。”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说出了这样信任他的话。

  不是告诉他，他做得不够好，也不是让他再去承担班长的责任。

  而是就作为他孟明轩这个人，告诉他，他值得被信任。

  孟明轩顿时爆哭了起来，像极了小时候摔倒了，能随心所欲大哭的时候。

  他的哭声放得很大，整个顶楼都游荡着他的声音。

  这时，语文老师、班主任带着全班同学都赶了上来。

  一看到孟明轩坐在沿边，班主任惊恐地喊起来，“孟明轩！”

  两人往顶楼的小门看去，一片乌压压的人站在那儿，看着他们。

  人群里的王娟突然站出来，朝他焦急地喊道，“班长，你下学期继续当我们的班长，好不好啊？你说你不当班长，班上还能有谁当呢？”

  清洁委员又站出来说，慌张道，“是啊，班长。没有你，我根本监督不好同学做扫除，万一年级组又来批评我们班了，该怎么办？”

  又一个同学站出来，大喊道，“班长！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其他人当班长，我不听的！”

  有人道，“对对！班长，我成绩不好，胆子又小，你平时总是牺牲课余时间，帮我讲题。没有比你更好的班长了！”

  一个平时喜欢惹事的同学站出来，“班长，你说你这次考得这么好，要是不当班长了，多亏啊！就最后一学期了，你坚持一下啊！我们保证都听话！不跟别班的人打架了，会好好学习！”

  “班长，你回来吧，求你不要离开我们！我们真的很需要你。”

  “班长。你回来吧！”

  “班长。”

  “班长。”

  “班长。”

  ……

  这一声声呼喊，不是一句“同学情谊”的轻描淡写，而是六年时间里不断付出、给予，带来的最真诚而炙热的厚重。

  孟明轩完全压不住眼腺源源不断分泌出的泪水，他几乎仰着头失声痛哭，整个人眼周红了一大片。

  他抽噎着，“你们、你们这是干嘛啊？我不想哭啊。”

  同学们眼睛里都冒着泪光，他们走上前去，朝着他伸出一双双手。

  都来迎接他。

  “班长，回来吧，我们一起学习，考上初中部！”

  “班长，快下来，你那个位置太危险了。”

  “班长！快抓住我的手。”

  孟明轩在同学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栏杆边沿下去了。

  他被人围在人群中间，每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都想跟他说。

  班主任上前检查他身上并没有伤之后，松了口气。

  她看着这群可爱的孩子，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

  但这次，孟明轩真的把她吓坏了。

  她一直嘴里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直到一帮人准备回去的时候，有谁不小心提起了孟明轩想跳楼自杀的事。

  孟明轩白眼都快翻到脑后去了。

  “谁、谁说我要跳楼自杀了！”

  王娟默默往后靠了靠，用同学掩盖住自己的身躯。

  有人大大咧咧道，“那班长，你不上课，上顶楼干嘛呀？”

  孟明轩眼神躲闪，“天气这么凉快，我、我上来吹吹风不行啊？”

  众人：……大冬天上顶楼吹寒风？？

  不愧是班长。

  反正班长说得都对！

  汤淼落在人群的后面，嘴角一直翘起。

  裴燃从一处阴影里出来，毫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

  汤淼回头看了一眼，高兴地朝他说道，“裴燃！孟明轩没事了！”

  她兴高采烈，却没注意到裴燃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

  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当时汤淼独自在和孟明轩说话，两人都全神贯注，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他自然也是希望孟明轩能没事，但是汤淼呢？

  完全自作主张，上课就一个人跑出去。要不是被他看到，她说不定和孟明轩纠缠起来，两人不小心都从顶楼摔下去了该怎么办？

  他一直紧张地注视着两人，生怕他们出了什么岔子。

  心里又急，又气，还有一种深深的、事情脱离掌控的无力感。

  他厌恶极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情绪。

  汤淼以为他也是高兴坏了，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于是她上前拉住他的手腕。

  “走，我们一起回去上课吧？”

  裴燃面色冰冷，他头一次丢开了她的手。

  “不用，你回去吧。我还有事。”

  说着，就先一步离开了。

  汤淼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视线又落到那个孤零零的背影，疑惑又不解。

  裴燃，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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