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披坚执锐略西极
作者:果酱果酱      更新:2023-07-28 16:30      字数:3117
  熙宁四年的春天过了一半,桃花谢了杏花红, 已是绿肥红瘦光景。但崇政殿内的气氛, 却和这明媚的春光格格不入。文彦博年纪大了,每到春天必犯咳疾,一进殿内便咳个不住。赵顼一向优礼老臣, 忙领内侍上茶, 又特准他坐着说话。

  赵顼的神情有些凝重, 等到文彦博平复后, 开口道:“前日接到泾原等路谍报,西贼结集,举国人马七十以下、十五以上,欲入寇绥州及分兵犯甘谷城。众卿以为当如何应付?”

  文彦博起身道:“夏兵集结,完全是由于李复圭妄贪边功。夏人原本在境内筑堡,并没有侵犯汉地。李复圭却令李信帅兵夜袭,结果大败而还。偏偏还不甘心,又遣将破夏国金汤、白豹、西和市, 斩首数千级。这等不安分之人, 臣请陛下痛加贬斥,同时诏令边将不可生事, 则边界自安。”

  王安石知道李复圭为人轻率躁急,且人品也有问题,但文彦博的提议,根本于事无补,忍不住反驳道:“夏人谋范塞之日久矣, 现在即使重责李复圭也无济于事。夏人岂无邻敌,若真是国中七十以下、十五以上尽来,邻敌必窥夺其国。昔日苻坚举国南伐,终为东晋所败。并非是由于东晋兵力强,而是因为苻坚驱率举国之人,皆不乐行,最终导致自败。依臣之愚见,这应该是夏人虚张声势,使我边帅聚兵耗费粮草,粮草费则陕西困,陕西困则无以待西贼。陛下千万不要中了夏人的奸计。”

  赵顼听得连连点头:“卿言有理。夏国不过外强中干,如今主少国疑,妇人用事,正是大有为之日。”

  王安石道:“正是,边事易了。只是朝廷纲纪未立,人趣向未一,方今之计,当以奖用功赏、变移风俗为先。”

  冯京道:“当兼用道德。”

  赵顼摇头道:“今一辈人所谓道德,并非是真正的道德。”

  王安石表示赞同:“乡愿虽然看似道德,但终究不是道德。”

  文彦博见自己言不见用,赵顼又和王安石一唱一和,又扯到了变法上,甚感头大。他身体不好,原本是请了假免了常朝的,今天是由于西事紧急,赵顼特地请他来,因早上没睡好,他现在脑子越发昏沉,只盼望召见赶快结束。

  枢密副使韩绛为人中正平和,虽然一贯支持王安石新法,但并未介入众人的争论,此时插空道:“如论如何,李复圭留下的烂摊子,总要有人过去收拾。陕西眼下用兵在所难免,臣请出使宣抚,以解圣虑。”

  王安石抢着道:“臣于边事未尝更历,宜往。”

  韩绛忙道:“朝廷之事方赖王安石,不可轻出。”

  王安石道:“朝廷依赖的是韩绛。臣不习边事,谋议时不敢下定论。中书不能缺少习边事之人,还是请陛下遣臣去吧。”

  抚边是苦事,且用兵本就胜负难料,一旦有闪失,宣抚使难辞其咎,但王安石和韩绛却争着要去,赵顼深感欣慰,思索一阵道:“还是韩绛去吧,若有未尽之事,可来书与王安石一同商议。如有机事可不待奏报,便宜施行。”

  这天下午,韩绛特地来王安石府上辞别。韩绛与王安石是同榜进士,庆历二年高中探花,王安石是第四名。自从均输法推出后,很多友人因政见不同,与王安石日渐决裂,就连韩绛的弟弟韩维也带头反对保甲法,与之渐行渐远,现在同龄人中能毫无保留支持新法的,也就剩下韩绛一人了。二人交好,不光因为同年的情分,更是由于多年以来一直志同道合。

  韩绛看着老友腰背佝偻,日显老相,忍不住感慨道:“介甫如今鬓发皆白了,还记得你我中进士那年,参加闻喜宴,你曾经写了一首诗,其中有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之语,如今一晃快三十年了。”

  王安石也十分感慨:“当时年少轻狂,如今垂垂老矣。我如今这副样子,若再上金明池,恐怕红裙会避之不及吧。”

  两人说笑一阵,韩绛正容劝道道:“我这一去,介甫也要改改拗脾气,即便有人说新法不好,也要心平气和加以反驳,对于一些观望之人,更要尽力争取。别再像上回那样冲动了。”

  前些时日范镇上奏弹劾王安石,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臣职献替,而无一言,则负陛下多矣!臣知言入触大臣之怒,罪在不测。然臣尝以忠事仁祖,仁祖不赐之死,才听解言职而已;以礼事英宗,英宗不加之罪,才令补畿郡而已。所不以事仁祖、英宗之心而事陛下,是臣自弃于此世也。臣为此章欲上而中止者数矣,继而自谓曰:今而后归伏田闾,虽有忠言嘉谋,不得复闻朝廷矣,惟陛下裁赦,早除臣致仕。”王安石看了奏疏,气得手都哆嗦,亲自草制斥责。

  他现在想起气犹未平,不由冷笑道:“我如今也想开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陛下前日和我说,司马十二上奏乞西京留司御史台。说什么自己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畏懦惜身,一任我专逞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他这是拐着弯子骂我了。我就不明白了,他洋洋洒洒写了这么一大篇,却也说不出新法具体那里不好。我如今且不和他计较,只当笑话看罢了。”

  吕诲等人都曾先后上疏弹劾王安石,司马光这道奏章,是集众人责骂之大成,言语不可谓不恶毒。韩绛是欣赏司马光的,偏偏他跟王安石一样的执拗,只得出言劝道:“如今新法已初见成效,司马光不过一失意之人,发发牢骚罢了。三日后我就要去陕西,介甫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王安石思索一阵道:“西贼不足惧。子华去陕西宣抚,是以顺讨逆,以众攻寡,以大敌小,胜负之形已决。只要善谋划。临事勿惶扰,则大计可定。即使小有摧败,也不足为虑。如果西贼以大兵侵犯城寨,我方坚壁以待,他们定会竭尽全力攻打小城寨,小城寨被破,对他们来说未必能有什么好处,我方却能大省粮草,犹不为失计。望子华不必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以歼敌为要。当然,我的这些想法只是纸上谈兵,仅供参考。子华曾经在庆州任职,对陕西的情势要比我清楚,陛下现已赋予便宜行事之权,我会在朝内做好后援,粮草供需有薛向调度,断不会有人掣肘。”

  韩绛拱手道:“深感厚意,朝内之事就拜托介甫了。薛向善于理财,由他调集粮草我放心。”他沉吟一阵又道:“不瞒介甫说,我这次去陕西,本意是要建功业,并不是单单要守边界。横山一带是西贼立国的基础。德明以前,西贼仅据有银、夏、绥、宥等州,远居漠北,与我方对垒不占优势。德明得横山后,西贼居高以临我,凭险据守,聚兵就粮。而我方一出边界,便进入水草、人烟俱无的沙漠地带,粮草供应不上,才会多次兵败。如今种谔据绥州,我到陕西后,想在横山一带再筑城寨,与绥州连成一线,共抗西贼。”

  王安石点头道:“子华这个想法不错。但你也知道,我朝无论文臣武将,想要建军功有多难。远的不说,你就看王韶,如今就是招抚了俞龙珂,还是有言官指责他妄兴边事,耗费钱财。你此去一定小心,不要行没把握之事。”

  韩绛苦笑,本朝自太宗起,天子就喜欢遥控边事,不仅怕武人坐大,就是文人领兵也多有防范。如果指挥不当,天子始终没错的,责任都会推到将领头上。他叹息一声,一时无话。

  王安石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令弟马上就要秦州调查营田之事。麻烦你跟他说一声,还王韶一个公道。”

  韩绛点头答应,又谈了一会儿,方告辞而去。

  韩绛去后,王安石呆呆的立在书房里,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去,市井的叫卖声传来,扰乱了他的神思。他生平不爱美色华服,不贪口腹之欲,汴京的繁华热闹、笙簧喧嚣一向与他无关,此时他无比怀念金陵的山水、怀念远方的故人。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幸运,能够像范蠡一样,在有生之年功成名就,重返金陵,又可以在玄武湖上泛舟,或是细细欣赏钟山的翠色。

  他少年丧父,中年丧母,漂泊大半生,阅尽世态人情,如何不知道天命有多无常,声名有多宿朽,但君恩难负,壮志难筹,心中一口气还在,那怕前路遍地荆棘,那怕最终遍体鳞伤,也要咬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