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彦(一)
作者:水怀珠      更新:2023-07-28 23:57      字数:3399
  九月, 天朗气清,习习秋风吹进了洪州城。莫三刀坐在齐福客栈的大堂里,仍是靠窗, 喝酒, 听故事。

  故事是大堂内的酒客们讲的。

  “自打花云鹤放话要禅让盟主位来, 已经快两个月了, 各大门派居然还是一无所获,别说铲除合欢宫了, 就是连合欢宫的大门都没找着,我看哪,花云鹤这盟主座八成是让不出去喽!”

  有人费解道:“不是说,合欢宫就在那不归山里头么,他们怎会连大门都找不到?”

  先前说话那人叹道:“不归山, 不归山,就是一去不归的山。瞧瞧先前那红叶堂, 头一个赶到南疆去的,进了不归山后,再无音信,更不必提后边那些个连山都还找不着的了!”

  一桌人唏嘘不已。

  有人顺势低低道:“那要是各大门派都灭不了合欢宫, 花云鹤的盟主位子, 让还是不让呀?”

  有人哼道:“谁知道呢,花云鹤一向老奸巨猾,天底下,除了他自己, 没人能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唏嘘声又起。

  莫三刀拿起陶碗, 仰头喝下了一碗酒,秋风从他桌边的栈窗外吹进来, 吹过他微微散乱的鬓发,热烈如火的眼眸,笔直高挺的鼻梁,还有后背上的两把乌黑的刀鞘。

  那两把刀,已经不是以前的“刀”了。

  在云月斋与花云鹤达成协议后,莫三刀每逢晦朔两日前往蓬莱城后的听松峰,向花云鹤学习“九鬼一剑”。至此,他的刀,似乎变成了剑。一切剑,于他而言,也似乎都成了刀。

  “九鬼一剑”全套剑谱共四个境界,前三层心法,后一层剑法,听着似乎比“归藏三刀”简易,可学起来,却是步履维艰。莫三刀学了两回,废寝忘食,才堪堪突破第一层,几乎怀疑花云鹤暗中作怪,却又不好直问,这厢听那酒客骂花云鹤“老奸巨猾”,不由咧嘴一笑。

  那的确是个老奸巨猾的人。

  且不说他拿盟主作诱饵,搅得一个江湖波涛汹涌,单是与自己协议“九鬼一剑”的事,就足够令人抓耳挠腮,绞尽脑汁。

  要是能跟师父阮岑琢磨琢磨倒还罢,关键是,花云鹤不允许他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也就是说,花云鹤以性命作代价,助他练成“归藏三刀”一事,天下仅他二人知。

  莫三刀又倒了碗酒,缓缓送到唇边,心下茫然无解,乱猜着:莫非是他患了重疾,时日已不多,横竖都是个死,所以才拿性命跟我交易,让我替他保护那三个人?

  想想又摇头:那何不直接把“九鬼一剑”传给他儿子花玊?

  又想:还是说,他一生从未遇到对手,太过寂寞,所以特想培养出一个可以打败他的人,来尝尝失败的滋味?

  想到这里,浑身打抖,只觉骇人听闻,忙乎乎地又倒了碗酒压惊。

  酒才下肚,耳畔又传来那桌酒客的攀谈声——

  “我听说,先前合欢宫冒充蓬莱城杀人,除了安排细作在穆王府,还联合了一个人。”

  “谁?”

  “姑苏城唤雨山庄庄主,白京道……”

  这个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还是一字不漏地蹿进了莫三刀耳里。

  他浓黑的眉毛一扬。

  有人讶然道:“白京道?可玉酒宴上死的那个人,是他的二儿子呀。”

  有人回道:“那是个义子,白京道一家老小早在十八年前就绝迹了。”

  有人不以为然,抢道:“非也非也,这个白京道年轻时可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十八年前那场劫难后,他陆续收了四个儿子,对外宣称是什么义子,实际上啊,都是他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私生子!”

  “私生子?!”

  一桌人目定口呆,舌挢不下,半晌才有人惊叹道:“天哪,单单是私生子就有四个,那这白京道也忒风流了……”

  艳羡之意表露无遗。

  有人冷笑道:“风流是风流了,可惜到老来,成了废人一个,也算是报应喽。”

  有人哈哈大笑,道:“你别说,还真是,白京道在那轮椅上一坐就是十八年,要他真是个风流成性的,那这十八年岂不是憋死了!”

  耳畔一时笑声不绝,却在那笑声最酣畅、最鼎沸的一刻,酒桌上突然一声闷响,旋即一只盛满烈酒的陶碗砸碎在地,那个率先笑起来的人,吐着血倒在了酒桌上。

  一桌人大震。

  莫三刀举碗就唇,抬眸望去,那个人已经死了。

  是怎么死的呢?

  没有人能看清楚,包括莫三刀。

  那一桌人立时乱了阵脚,手忙脚乱地拿起桌上、身上的兵器来,慌张地环顾一番之后,目光猛地定格在客栈大门口。

  正是暮色四合,鎏金似的光辉漫射着人影熙攘的客栈大堂,男子长身立于门槛前,逆着光线,垂着眉眼,无声无息地在大堂内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他一身霁青色长衣,一头乌发被风吹飞,扫过衣上的雪白水纹,与腰间那把同样雕刻有水纹的、冷幽幽的剑。

  莫三刀双眸微虚,隔着夕阳里的一片浮尘,看清了他低垂的眉眼。

  那是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与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

  “你、你是什么人?!”

  那桌的酒客中,有人拔了刀,盯着门前的男子喝道。

  男子云淡风轻地,眼也没抬,却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唤雨山庄,白彦。”

  几个酒客赫然一震。

  有人重又抓紧了手里的刀,看了死在酒桌上的那人一眼,转头向白彦呵斥道:“好你个唤雨山庄……你可知你杀的是什么人?!”

  白彦道:“他现在,自然是死人。”

  “你!”那人气急败坏,“他可是我天狼门一堂之主邹戌,今日你杀了他,门主是不会放过你的!”

  “门主?”白彦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道,“那如果我杀了你,你们门主是不是也不会放过我呢?”

  那人咬牙:“那是自然!”

  白彦道:“那就让我杀了你吧。”

  那人愕然:“什么?!”

  白彦缓缓上前,慢声道:“既然我已经杀了他,会死,杀你,也会死,那我为什么不杀你呢?”

  那片巨大的阴影像一座长了脚的山,挟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步步地向那人逼近,一点点地在那人脸上罩下黑影。

  那人于震愕中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这张逆在光线里的脸。

  绝美,且又绝对阴鸷、冷厉。

  “你……”

  那人话声未及落地,白彦手中长剑已送入了他的身体里。

  满堂看客整齐划一地倒抽一口冷气。

  那被捅的人亦目眦尽裂,满眼无法置信,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腹前那把水纹潋滟的长剑,再抬头看向咫尺间这张俊美绝伦、笑容邪魅的脸,嘴巴大张。

  却在这令人毛发倒竖的一刻,白彦倏然发出一声轻笑,旋即直起身来,收了剑。

  那人当即坐倒在地,痛苦地捂住腹部,捂了半天发现有点不对,低头一看——噫,腹中并无伤口。

  再一看白彦手里那剑,原是并没有出鞘的。

  “耍你的。”白彦扬唇。

  那人惊怒交集,回过神来,咬着牙骂道:“你个王八羔子……弟兄们,给我上!”

  大堂内顿时大乱,那桌酒客的同门人亦一并杀来,乱扫一眼,都不下五人。白彦却眉毛都没动,把剑一拔,挡刀,砍剑,缴枪。行云流水。

  当首那人见一时半刻攻不下他的剑阵,眉头一皱,趁同门人挥刀弄枪地钳制住了他上盘,猛地挥刀往桌上的一筒木筷一拍,十几根木筷霎时嗖嗖飞转,挟着刀风,向白彦激射而去。

  白彦双足一点,猛地腾跃而上,自那几人头顶一个空翻,手上长剑更不停顿,剑花飞舞,将一支支木筷尽数砍过。

  当首那人眼见白彦抢至大门,似乎要逃,环刀又一猛挥,蹭蹭两下打飞起两筒木筷,无数黑点,密若数罟,沿着白彦飞荡于空中的一截衣袂向他网去。白彦微一斜眸,眸光凛然,正欲反身一剑挡来,面前忽然刀风驰过,一张“密网”,眨眼间被缴落成一地乌黑的木屑。

  白彦足尖在一张桌角上轻轻点过,落回了门槛边上,他的身前,出现了一个拿长刀的褐衣少年。

  这个少年,低头站在纷飞的木屑下,双手握着一把似断非断的长刀。

  是他,拦下了那些杀人的木筷。

  天狼门当首那人怒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救他?”

  莫三刀神态懒散,收了刀,道:“我救他了吗?”

  一干人愣住。

  白彦扫了眼莫三刀的背影,没有说话。

  莫三刀转身,走向白彦身后,探手,拎出了个白白胖胖、颤颤巍巍的女童来,挑眉道:“我救的,明明是她。”

  夕阳里,那个女童被莫三刀揪住衣领,悬在半空之中,浑身打着抖,一双黑溜溜的大眼像受了惊的麋鹿似的,写满了张皇不安。

  “阿彦!”她挣扎起来,向白彦呼救。

  白彦眉间一蹙,探手,从莫三刀那里把她拎了回来。

  莫三刀转头,对上白彦的眼睛,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

  放荡不羁骄矜风流的白公子携“小包子”登场啦~【竟然感觉跟三刀也莫名的……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