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水含烟(六)
作者:水怀珠      更新:2023-07-28 23:59      字数:4830
  千钧一发之间, 这人将花梦拽至身后,继而提起双掌接下水含烟的炽热掌风。

  乱流之下,一座枫林飒飒激响, 无数鲜红的落叶在虚空中疾速飞溅, 众人纷纷掩面后退, 只有玄凤面色大惊, 飞奔上去助那人一臂之力。

  这个在电光火石间救下了花梦的人,正是原本就重伤在身的鬼婆婆。

  玄凤出掌将真气由鬼婆婆背心渡至她双掌, 霎时乱流又起,激得水含烟青丝乱舞,然那红光逼人的双眸之中却无一丝慌乱、犹豫,只见她眉心一蹙,掌上煞气立以雷霆之势向鬼婆婆与玄凤压来。

  二人立即受创, 再支撑不住,仰身飞倒在三丈开外的草地上。

  “婆婆!”

  “玄凤姐姐!”

  影卫青雀、白灵等人慌忙赶去, 将二人扶起,花梦万料不到鬼婆婆会对自己舍命相救,震惊之余,陡生愧怍, 赶到她身边时, 仍有些不知所措:“你……你没事吧?!”

  鬼婆婆倒在青雀怀里,又呕出一大口淤血,皱巴巴的脸上浸染满骇人的血迹,她抬起头来, 望向花梦, 分明已气息危浅,却还裂开嘴笑:“死……不了!”

  花梦胆颤心惊, 猛然想起自己怀中带有护心丸,忙取了出来。旁边青雀接过,验过之后,送至鬼婆婆嘴边。

  鬼婆婆盯着那药丸,又一瞬不瞬地看向花梦,似笑非笑:“你不恨我了?”

  花梦对上她的窟窿似的眼睛,心头砰砰乱跳,五味杂陈,别开头道:“我……我只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鬼婆婆低头轻笑,突然用力将那药丸打落,青雀、白灵俱是一惊。

  “我鬼思思……死也不会碰蓬莱城的东西。”

  这一句,说得极轻,花梦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瞠目结舌,望向那颗滚落在草丛里的护心丸,气得想破口大骂鬼婆婆迂腐,却在这时,身后又响起萱娘的冷笑。

  “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竟也敢妄议我宫中是非,我看你才是满口谗言,挑拨离间!流芳——”萱娘看向站在一旁神思不定的流芳喝道,“宫主都已经动手了,你这个贴身亲卫还愣在那儿干什么?!”

  流芳一个激灵,脸上又羞又愧,盯着鬼婆婆,却仍是不动。

  萱娘怒道:“流芳?!”

  流芳握紧拳头,突然闭上眼睛,一脸挣扎之色。萱娘眸色阴鸷,自知她心中已经起疑,当下不敢耽搁,又无声默念起蛊咒来,然嘴唇翕动片刻,却仍不见身后动静,回头看去,瞳仁赫张。

  翻飞的层层枫叶之下,一个褐衣少年无声地立于水含烟身后,手上拿着一把足有六尺长的赤色苗刀,大喇喇地架在水含烟的咽喉之上。

  泠泠月光里,他五官鲜明,却一脸散漫神态,仿若将将睡醒的一只猛虎,耷拉的眼皮子底下,全是暗流。

  “白眼狼。”莫三刀垂头瞥了眼水含烟严霜似的脸,不解,“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相好,水……什么烟?”

  纷纷扬扬的落叶坠落在草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一众人目定口呆地盯着这幕,盯着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胆大包天的少年,不约而同地屏气噤声,无法言语。

  唯白彦眉目不惊,淡声道:“水含烟。”

  莫三刀扬眉,重又把水含烟审视一遍,咂嘴:“好看是好看,可怎么像块木头似的,一点儿生气也没呢……”

  白彦眼底痛色一闪而逝:“别伤她。”

  莫三刀哈哈一笑,眼帘抬起,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径直落到了萱娘身上:“老妖精,听到了吗?别伤她。要知道,当着男人的面伤他喜欢的女人,一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说完这话,目光不知不觉地跑到了花梦身上,继而又极快闪开,可虽只一眼,却已令彼此心如擂鼓。

  萱娘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又气又好笑:“今晚是可真是热闹了……那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话声甫毕,原本僵立不动的水含烟突然抓住赤夜刀刀锋,倾身将咽喉压过去。莫三刀大惊失色,慌忙把赤夜刀从她手里抽走,饶是极尽机敏,也还是在她手上、颈上留下了骇目的伤口。

  这两招又快又隐秘,稍一错眼,便会看成是莫三刀主动挥刀伤人,众宫女之内当即有人破口叱骂,便连流芳也因神思恍惚而误辨真相,拾起先前被花梦打落在地的佩剑向莫三刀杀了过去。

  其余宫女见她行动,亦紧随而上,虚空之中立即飞溅出数道彩袖,密网似的向莫三刀罩去。

  花梦心惊胆战,忙要上前助战,鬼婆婆迅速向玄凤使了个眼神。

  玄凤手快如电,在花梦颈后一点,接下她后,趁众人被对面的激战吸引之际,袖中暗器嗖嗖飞射。

  萱娘反应迅疾,挥掌来挡,不料掌风一触暗器,空中赫然“嘭嘭”几声巨响,炸开一大片浓烟,待得烟消雾散,原本被围困于枫树下的鬼婆婆等人已杳无踪迹,便连水含烟那边,也没了莫三刀的身影。

  萱娘怒不可遏,暴喝道:“他们跑不远,给我追!”

  ***

  一连串仓促的脚步声从墨林之内疾掠而过,踩踏在荒草上的脚印一个比一个虚浮,“嘭”一声,终于有人支撑不住倒下地去,玄凤回头,望向黑夜里满身鲜血的那个少女,触目惊心:“白灵!”

  紧接着又是一个人影倒下,玄凤这回简直神魂不附:“婆婆!”

  莫三刀疾追上来,将倒在地上的鬼婆婆抱入怀中,借着惨白月照匆匆一瞥,惊见她面部僵硬,双眼微微翻白,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

  “先回地宫。”莫三刀沉声说罢,人已抱着鬼婆婆疾掠至数丈开外。

  ***

  火光幽然的石室空空荡荡,阿冬坐在莫三刀先前躺着的石榻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脚,抠着手,待听得室门外窸窣动静,立即大喜,忙不迭跳下来前去迎接。

  熟料门开以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情景。

  众人根本无心看她,玄凤入室之后,大步流星赶到石榻旁拿了药箱过来,匆匆翻出个瓷瓶倒出丹药来给鬼婆婆服下。那药箱本是从前鬼婆婆闭关时应急所用,里面并无什么珍贵药材,故而这丹药药效也极其一般。鬼婆婆艰难咽下,不过幽幽回了口气,又人事不知。

  花梦在旁看得心惊,万分可惜自己那颗被打落的护心丸。她这回出行,身上所有家当中最为金贵的便是那两颗救人性命的药丸,结果一颗被莫三刀打落,一颗又被鬼婆婆打落,此刻想来,真是又气又恨……

  莫三刀眼见鬼婆婆命垂一线,再犹豫不得,盘膝坐下,双掌凝气,开始给她运功疗伤。玄凤担心泄露行踪,派遣青雀等四名影卫去地宫外守备,见鬼婆婆情况略有好转,这才稍松口气,独坐墙隅,开始为自己的内伤调息。

  花梦提心在口,站在莫三刀身旁不敢说话,他自己大伤未愈,又才与水含烟激烈一战,运功不过多时,额头便已热汗如注,显然内力难支。她心中慌乱,想也不想,径直便在他身后坐下,抬起双掌为他渡送真气。

  他二人武功虽不错,却到底年纪轻轻,内功有限,加上从无替人运功疗伤的经验,贸然行之,难免损伤自身经脉,不过少顷,便如蚁力负山,难以为继。

  正巧此时,鬼婆婆终于悠悠醒转,发觉他二人在竭力为自己输送真气后,奋力挥臂将人推开。

  “……你们不要命了吗?!”

  运功被强行阻断,莫三刀与花梦皆遭创伤,喘息着倒向一边。鬼婆婆强忍五脏内上窜的气血,喊完那一声,只觉头晕目眩,精疲力尽,整个人很快又往下倒去。

  “师娘!”莫三刀慌忙把人接入怀中,望着她行将就木的惨白脸色,一时之间如堕冰窖,全身阵阵发寒。

  鬼婆婆艰难地睁开眼来,望着他焦急的脸,哑然轻笑:“……别、别白费力气了。”

  莫三刀心慌意乱,抬头去喊玄凤:“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

  玄凤望着这一幕,已然七魂去了六魄,茫然不知如何应答。

  火光缭绕的石室内赫然一片死寂,鬼婆婆突然竭力抬起手来,紧紧抓住了莫三刀的衣襟。

  “孩子……”她气若游丝,眼睛里却仍带着那一股韧劲儿,边说边将手心里攥着的一块令牌递了过去,“你是何元山的徒弟,那就也是我的徒弟……我现在有事交付与你,你……必须答应!”

  莫三刀低头一看那令牌,见上面刻着“寒枝”二字,乃是鬼婆婆号令寒枝台弟子的腰牌,心头顿时大跳。

  鬼婆婆强行把令牌塞进他手里,睁大双眼:“大敌压境,萱娘若无同谋,绝不敢如此放肆……我将此令给你,便是将阖宫生死交付给你……你务必替我铲除奸佞,救回宫主!”

  莫三刀脑中轰鸣,只觉手中那令牌烫如火石,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鬼婆婆却分毫不准他犹豫:“听到没?!”

  莫三刀听这吼声,知她心意已决,只好点头:“徒儿……听到了。”

  鬼婆婆眼底厉色这才消散,旋即又道:“还有一事。”

  这一回,她声音陡然软下,反倒更给人心惊之感,莫三刀只觉那生死永隔的恐惧感愈发真实起来,心头一片冰凉。

  “师娘还有何事吩咐?”莫三刀出声询问,声音颤抖。

  鬼婆婆深深喘息,双眸之中缓缓泛起悔痛之色:“你跟你师妹的婚约……还是作罢吧。”

  莫三刀一惊,眸光在暗影里剧烈颤动。鬼婆婆道:“嫁给一个旧情难忘的男人,于女人而言……是很痛苦的。”

  她说罢,余光掠过一旁的花梦,莫三刀自知自己的心意早被窥破,一时羞愧无地,又隐隐如释重负。

  “我会的。”莫三刀低下头。

  鬼婆婆微微一笑,松开的他的衣襟,轻声道:“把那姓花的丫头……给我、叫过来。”

  莫三刀不料她突然要见花梦,怔了怔,方看向旁边人:“我师娘想见你。”

  花梦起先守候在旁,听到鬼婆婆要莫三刀与阮晴薇解除婚约时,心中狂跳不已,犹自不能置信,这厢见她要见自己,更是惊疑难定。

  她缓缓走近鬼婆婆,方一坐下,猛被她紧紧握住手背。那苍老、冰冷的手紧握上来,像被一条条干枯的树根缠住,花梦吓得一颤,本能地要抽回手去,却又给她死死攥着,丝毫动弹不得。

  “你别怕……”鬼婆婆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眼直直地望着她,声音嘶哑,“我不会害你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的……”

  花梦僵硬地坐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胸口里突然一阵刺痛,眼眶里亦泛起酸涩之意来。

  鬼婆婆缓缓道:“我这辈子……做过不少不该做的事,可唯一后悔的,只有一桩……就是十八年前,抓走了那对婴孩。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想求你、求你帮我……”

  花梦听着她愈来愈微弱的声音,情不自禁追问:“帮你什么?”

  鬼婆婆见她眉间泛起担忧之色,带泪微笑:“求你帮我……了却一桩夙愿。”

  花梦颤声道:“什么夙愿?”

  鬼婆婆凝望着她,眼角泪水无声流下:“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可惜,我没能养大她,我只陪了她一个月……没来得及听她开口说话,所以,从没听她叫过我一声‘娘’……她与你一般年纪、一般模样……我能不能拜托你,拜托你替她……叫我一声、‘娘’……”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花梦听到这里,眼中竟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她茫然地转开头,被鬼婆婆紧握的手亦开始用力往回抽,鬼婆婆却拼命地握着,好像拼尽生命的最后一分力也不肯放手:“我求你……就一声、一声就好……好不好?”

  她嘶哑的声音到最后,竟变成了所有人从未听闻过的乞求,莫三刀难忍悲痛,把花梦拉住:“我师妹自小被我师父养大,至今不知我师娘尚在人世,你就看在,我师娘曾救过你的份儿上……答应她吧。”

  花梦转回头来,看到火光之中,鬼婆婆几近枯竭的一张脸,猛又想起先前玄凤在地宫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

  “那时候,她也刚刚生下自己唯一的孩子,一个宁可舍弃青春、美貌、情人之爱……也非要生下的孩子。她比花云鹤的那位夫人更清楚孩子对一个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若非迫不得已,她当年绝不会那么做。”……

  想到这里,花梦心中遽然蔓延开一股难以名状的、窒息般的悲痛,她睁大眼看着鬼婆婆,极力地隐忍,可泪珠还一颗一颗地从眼眶里往下砸落,落在自己颤抖的手背上,落在鬼婆婆即将枯死的手心里。

  “……娘。”她哑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从来没有存在过的风。

  可是,鬼婆婆笑了,她在泪水中、微笑中慢慢阖上了双眼。

  她感受到了这一阵仿佛没有存在过的风。

  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轰然松开,那一条条枯藤一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落下去,花梦的心猛然往下沉落,像是要沉落入永无尽头的深渊。

  她神魂俱震,脱口唤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