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天命(五)
作者:水怀珠      更新:2023-07-29 00:00      字数:4246
  莫三刀要与花云鹤在飞云峰对决的消息是在这年十二月底传遍江湖的, 各门各派在这个消息中雀跃如一锅沸水,分毫不见严冬的半点萧索冷清,花梦坐在窗下, 望着外边无边无尽的雪, 问丫鬟芡儿:“日子定了腊月三十吗?”

  屋中炉火正红, 炭火爆织着火星, 芡儿将准备好的手炉给花梦送过来,埋怨道:“可不是定了嘛, 这莫三刀也真是讨嫌,定个什么日子不好,非要定在除夕,那天可是小姐你十九岁的生辰,若老爷有个三长两短……”

  严风突然拍打窗柩, 芡儿一个寒颤,没敢再讲。

  花梦坐在帘幕半垂的窗下, 目光在外,不发一言,芡儿小心翼翼地把手炉送过去:“小姐,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窗外的雪, 或上或下, 或快或慢,在昏昏沉沉的天色里奔走,踉踉跄跄,漫无目的。花梦把手炉抱在怀里, 轻轻答:“嗯。”

  芡儿压紧唇角:“是因为……那莫三刀吗?”

  新任盟主莫三刀与蓬莱城三千金花梦的流言蜚语, 早成闲人的饭后谈资,芡儿忿忿难平:“他根本配不上小姐。”

  花梦眼睫微颤, 芡儿道:“夫人说了,等年后办完大少爷和郡主的婚事,便开始给小姐敲定夫婿,赵公子是首选,样貌、气质、才情、家世,样样都能甩那莫三刀三百条街,所以,小姐万不必为那一人牵心挂肚,愁眉不展了!”

  花梦把脸转过来:“你见过他吗?”

  芡儿瞪眼:“奴婢当然见过赵公子了。”

  人家好歹都为提亲一事登门三次了。

  花梦点名:“莫三刀。”

  “啊?”芡儿一怔,旋即摇头。

  莫三刀只光明正大地到过蓬莱城一次——也就是由张靖山、了缘、柳素心等簇拥而来的那一次。

  那一次,花梦独坐屋内,整整一天都没有出门,芡儿侍奉在侧,自然也没见上那莫三刀。

  不过,纵使没见上,只要想一想他竟敢抢心上人父亲的盟主之位,敢给心上人的父亲下战书,便可知不会是什么好人了。

  “他的样貌比赵霁好多了。”

  正神游太虚,耳畔底下冷不丁响起花梦带有宣告意味的定论,芡儿瞠目结舌,狠心提醒:“那要是他跟老爷决战时,一不留神把老爷给……给伤着了,或是……或是……”

  那个“杀”字到底没有说出口,花梦已经领会:“我会亲手把他杀了。”

  我会亲手把他杀了——

  不是假设,没有如果,芡儿听在耳里,久久怔住。

  再回神,花梦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冷然,无波。

  ***

  腊月二十,花云鹤启程前往飞云峰。

  花梦在梅林里练剑,剑风震落枝桠上的层层积雪,杀意是那样明显。花玊立在密密匝匝树枝后,静默看着,直至她一套剑法舞毕之后,方迈步走近。

  “怎么不去送送父亲?”

  花梦收剑,扔给一旁的芡儿,又接过她递来的丝巾擦了脸上的细汗,倔强道:“不想去。”

  花玊眉心一蹙,语调平淡:“太任性了。”

  花梦也不反驳:“嗯。”

  花玊又拧眉,却温柔将她头上的雪渣拂落。

  花梦仰头,日影和煦,他眉间的悒色却那样浓厚。

  花梦心中一梗:“你真的要娶长宁?”

  花玊不答,花梦看向侯立在树下的芡儿:“先退下。”

  芡儿乖乖躬身退去,花玊的回应也如期响起:“不娶。”

  花梦眼中微亮,却又很快意识到不妥:“婚期都定了,这时候说不娶,照那位郡主娘娘脾气,不得把我们整座城翻过来?”

  花玊分辨着这话里的意味,似笑非笑:“怎么,怕我连累你?”

  他一面说,一面向林子深处走去,疏影横斜的梅枝不过高在他肩头,花梦跟上去,遁入他身后的荫蔽里,低喃:“你要是肯连累我,也不必撑到这时了。”

  花玊的脚步猛然一顿。

  花梦险些撞上他后背,忙退开半步,立在暗香幽浮的一簇腊梅底下,花玊看过来,眸色微沉,良久道:“可这一回,是真得连累你了。”

  花梦震了震,突然抓住他的衣袖:“你要退婚?还是逃婚?”

  想到“逃婚”,花梦心跳愈急:“这可是皇亲,你逃婚的话,必令皇室蒙羞,触怒圣意,届时蓬莱城非被连根拔起不可!”

  花玊瞧着她焦急的脸色,哑然轻叹:“我在你心里,便是这么没有分寸之人?”

  花梦一怔。

  冬风挟着幽然梅香,从彼此身周寂寂吹过,花玊的眉眼淡漠依旧,也坚定依旧,他凛然玉立,仍旧是那座永远不会坍塌,永远可以依靠的高山。

  花梦松开手,心渐渐安定下来。

  花玊慢慢道:“穆王爷主动要求与蓬莱城联姻,除却满足长宁外,也为利用蓬莱城在江湖中的势力。现如今,父亲让位基本已成定局,如若飞云峰一战落败,蓬莱城声望必将大减,我于穆王爷而言,非但不能成为臂膀,反而是负累一个。至于长宁郡主……她所谓的爱,不过是不甘与怨恨,征服和占有。我会让她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爱,然后,让她亲自退婚。”

  花梦听到这里,瞳仁一震,花玊抬手,拂落面前梅蕊上薄薄的积雪:“到那时,我将带双梅离开江湖,隐姓埋名。我说会连累你,是希望在我走后,你,能替我接下城中的担子。”

  花梦自知他为城中大局,已经隐忍太久,也辜负了那人太久,可这番话听来,实在刺耳,只因在他的计划里,几乎是断定了花云鹤会败给莫三刀。

  “那若爹不败呢?”花梦睁大眼道。

  花玊松开指尖的梅花,逆着天光,垂低眼眸,定定注视她:“你知道父亲为什么创立蓬莱城吗?”

  他问得太突然,也问得太久远,花梦蹙眉,心下茫然一片,完全答不上来。

  花玊转身,复向梅林深处行去,冬风起伏,那些沉寂于心底的旧事,与四周的幽香一并被吹起。

  “九鬼一剑”会噬人心神,这一点,是花云鹤在花玊四岁那年发现的。

  那一天,他因为月白的责问、纠缠,当着花玊的面遽然转身,扬手给了月白一个巴掌。

  花玊大哭着上前将月白抱住,却被茫然倒下的她压在地上,母子二人蜷缩一隅,眼睁睁看着花云鹤带上雪昼剑决然离去。

  那是童年的花玊,对花云鹤的最后一抹记忆。

  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那个背影是冷漠、决绝的,后来细细想起,才发现那个背影还有几分仓皇、无措,甚至茫然、恐惧。

  八岁那年,花云鹤在蓬莱城迎娶冉双荷,何元山给他穿上一身鲜艳的新衣,将他送至悬灯结彩的城门口,吩咐他:“去吧,就说,飞云峰的贺礼来了。”

  他只有八岁,可他看懂了何元山的脸色,也听懂了何元山的话。他转身,走向贺声如潮的城门,又在汹涌的议论声中,随家丁走向花云鹤的书斋。他在家丁阖门去后,望向昏暗书斋里那个面壁而立的男人,望向男人面前的那把雪昼剑,脆生生开口:“飞云峰的贺礼来了。”

  花云鹤没有转头。

  他看到他的双手在袖袍里剧颤起来,看到雪昼剑在剑架上剧颤起来,他看到他突然冲上前去紧紧握住了剑鞘,他看到他回头时,那双疲惫的、空荡荡的眼睛。

  有一个瞬间,花玊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四岁那年,他感觉自己又看到了花云鹤决绝的、仓皇的背影。

  “你知道我什么要创立蓬莱城吗?”花云鹤没头没尾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娶她,非要争下盟主之位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杀人吗?”

  花云鹤松开渐渐在掌心里平复下来的雪昼剑。

  “我说过,等我找到能拦下‘九鬼一剑’的那个人后,我就会回去。”

  他向花玊走过来。

  “可是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了。”

  日影反射,花云鹤将花玊高高抱起,推门走向厅外。

  ——可是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了。

  花玊没有等到他以为会来的东西。

  他知道何元山在这一天将他送至蓬莱城,是为羞辱,羞辱花云鹤,也羞辱花云鹤的儿子,即他自己。

  他知道何元山对花云鹤的恨有多深,也知道这种恨,早已经蔓延到了自己的身上。

  所以他很听话地来了,很洒脱地来了,也很绝望地来了。

  可是,花云鹤偏偏又将他从绝望的深渊拽了回来。

  那一天,乃至那一天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没有让任何人羞辱到他。他给他名分,给他武功,给他一切作为父亲、作为城主乃至作为盟主所能给的东西,可是,他再也给不了他一个温暖的母亲,一个健康的家庭。

  他夺盟主位,霸盟主位;他杀邪佞,杀豪杰;他血债累累,罪恶滔天。

  他等人来杀他,他等人来拦他的“九鬼一剑”,他等回一个明知已经回不去,却偏再回的飞云峰。

  等了整整二十年。

  “飞云峰一战,不是莫三刀提的,是父亲要求他提的。”寒风卷落被雪霜打残的梅蕊,花玊的目光飘浮在遥远的云天之外,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云天传来,“莫三刀是何元山用来杀父亲的刀,也是父亲用来自裁的刀。”

  花梦瞪大眼,静立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之中,沉默良久,一字字道:“他是人,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刀。”

  花玊身形微微一震,转头时,梅香凛冽,花瓣漫天飞飏,花梦的背影已决然远去。

  ***

  腊月二十七,城内波波碌碌,上下皆忙得打转儿。

  花梦坐在屋里,脸颊被火炉熏得微红,窗外倒是银白一片,登州太冷,雪总是一场接一场地下,这是今年的第三场雪了。

  三日后,是她十九岁的生辰。冉双荷曾说,她生的那一天,登州城内城外大雪无垠,却不知,今年的那一天,登州的雪是不是也还会下得那样肆意。

  她并不喜欢过生辰。尽管冉双荷把情绪掩藏得很好,尽管所有人都对在这一天出生的另一个孩子只字不提。但她很清楚,没有人在这一天真心实意地开心过。

  好比这一天从不缺席的雪。那从来不是兆丰年的瑞雪,那是冻在人心上冷意彻骨的寒雪。

  她从不期待这一天。

  可是,她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乃至厌恶这一天的到来过。

  芡儿哈着气从外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个又细又长的檀木盒子,隔着屏风便嚷嚷:“小姐,你什么时候跟天命阁有了交情啊?这天寒地冻的,江阁主还居然派人送了贺礼来,也不知算是新年礼,还是小姐你的生辰礼呢?”

  花梦转头,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那个檀木盒子上,眼神一锐。

  那是当日离开不归山时,玄凤递给莫三刀的那个盒子。

  “你刚刚说,这是谁送来的?”花梦冷言。

  芡儿瑟缩了下,捧着盒子道:“天命阁的……江阁主啊。”

  花梦蹙紧眉头,再次听到“天命阁”三字,心跳突然一乱,强压慌促:“打开。”

  芡儿“噢”了声,将盒子放到桌上,打开后,取出了里面的一幅画来。

  只听芡儿“噫”一声,道:“好美的姑娘!哎?怎么眉眼跟小姐你有七分相似呀?这江阁主送来的是小姐你的画像吗?嗯……不过这画上人嘴角有一对梨涡,小姐没有,她手里还拿了把金杖,这个小姐也没有……”

  芡儿的叨叨声断珠似的砸在耳畔。

  花梦猛地将那幅画像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