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阿淳      更新:2023-07-29 06:28      字数:6745
  上一年,在卫珩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子里,又神情寡淡地与她道了别后,宜臻就想过无数次,若是再见到卫珩时,自己会是个什么反应。

  今日她总算是知晓了。

  宜臻呆若木鸡。

  宜臻惊慌失措。

  宜臻落荒而逃。

  离开之前,小姑娘还极镇定地应答了掌柜娘子自己要多少芸豆糕,仔细算好了府里要分的量,条理清晰,分匣明白,一斤一两也没少。

  而后提着油纸包,抱着小木匣,对少年微微颔首,十分礼貌地道了一声谢。

  少年说不用。

  说完后,抱臂扬了扬眉,似乎是在等她后头的话。

  卫小爷本就生的好。

  年岁越大了,反而越招人眼起来。

  热气腾腾豆腐糕点坊旁,一只杏花越过墙瓦,于春风的交缠与吹拂中,在少年肩头落下点点绯色花瓣。

  美如冠玉,色寡愈艳。

  至今宜臻也未想明白,卫珩为何能把那双狐狸眼挑的清冷又勾人。

  她没想出来。

  所以她从容不迫地落荒而逃了。

  直至马蹄踩踏青石砖的哒哒声响起,车轮滚过碎石子,在视线里渐渐行远,卫珩才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他其实有些不太愉悦。

  因为他觉得这只崽子有些忘恩负义。

  这两三月,为了她的事儿,卫小爷不知跑死了几只骏马,飞累了几只猎鹰。

  他在东昌府,一面应付着仿佛得了失心疯的太子,一面还要远程监控着,费尽心思安排人替她解决那位名叫蒲辰的憨皮。

  他还送了她一只养的最好的矛隼。

  还特地提早了几日进京,打算探望一下这只被生活毒打了的崽子。

  还分了她好几斤的芸豆糕。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善心的笔友与未婚夫了。

  在卫小爷的设想里,祝崽子见到他的第一刻,应是热泪盈眶,捂住嘴掩住激动的哽咽声。

  而后扑上来......好罢,这年代毕竟不同于后世——而后抹抹泪,欲言又止,眼里仿佛有万般情绪,不舍又依恋地瞧着他。

  就像紫薇见到了还未战死沙场的尔康。

  但是没有。

  这小崽子什么反应都没有。

  仿佛紫薇已经改嫁他人,还有了五六七八个娃,尔康在她眼里,早已成为了一个早逝的前夫。

  很冷漠。

  身后有人忽然忆起什么,忍不住一拍掌,讶异道:“祝五姑娘,祝五姑娘......可是祝老尚书的那个祝?若是祝老尚书的孙女儿,那不正是卫兄你的未婚妻么?”

  卫兄面无波澜地颔了首。

  立马就有旁的人爽朗大笑:“这不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居然正正巧就在街上迎头遇上了,不愧是卫兄啊!”

  “是啊,祝五姑娘瞧上去花容月貌,蕙质兰心的,卫兄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好福气嘛,有祝府这么一个亲家,还考什么春闱呢,卫兄你在娘胎里便已经一步登天了。”

  ......

  一群人交口称赞,面带笑意,似乎都打心底里地为卫珩欣喜。

  只是话有长有短,有好有坏,有些人嗓音里的酸涩和嫉妒,几乎都不用认真去辨别就能听出来。

  一步登天的卫尔康连个笑也吝啬回,揉了揉眉心,语气困倦:“我接着便要去书斋,先就此暂别了,日后寻得时间,一定与诸位好好吃几壶酒。”

  这帮人,其实卫珩与他们并不太熟。

  只不过都是一同上京赶考的同乡,而昨日在京郊道上时,其中一人与卫珩遇上了,便极热切地邀他来一块儿赴同乡宴。

  这些同乡与上回的霁县同乡不一样,霁县毕竟是小地方。

  而这些士子,个个都是出身于江南越州的,有学识过人的清贫读书人,也有出身大家的豪门子弟,乱世里机遇是最说不准的事情,未来极有可能便出将入相。

  卫珩只思索了片刻,便答应了。

  他也没料到,竟会如此巧,青天白日的,在街面上就碰到了自己的未婚妻。

  也幸而大宣的男女之防不如从前严重,不然若是旁人听见一群男子这么热闹地讨论着一个年轻姑娘,心底里都是要有想法的。

  但即便是如此,卫珩也不愿再与他们聊下去了。

  卫珩这个人,有个极其让人想不通的本领,便是无论他在哪儿,与什么人一块儿,说了什么样的话,都能成为众星捧月的焦点。

  这种本领,祝亭霜也有。

  也不知是气场还是相貌所故,总之就是让人不自主地便想往他身旁靠。

  早在卫珩七八岁时,他身边的小厮平誉就仔细琢磨过这个问题了。

  到了如今,他也没琢磨明白。

  所以不得已,只能归结于是天赋异禀。

  因为天赋异禀,所以明明他家世不是最出众,口舌不是最伶俐,行事不是最高调,举人排名也不是最高,众人的话头却总是围绕着他打转。

  祝五姑娘不过出街买个芸豆糕,就在一众越州士子里出了名。

  也是多亏了卫珩这个好笔友。

  当然,如今的宜臻还不知道这事儿。

  她正抱着一匣子芸豆糕,在马车上颠簸着沉思自己今日遭遇的场景。

  卫珩怎的忽就来了京城呢?

  之前半点儿消息也没有啊。

  不是说他如今忙得很,在东昌府与那些使绊子的仇人应付的很辛苦么?

  难不成......

  小姑娘垂着的睫毛忽然颤了颤。

  难不成真的是来寻她退婚的吗?

  怪道他今日居然难得的好说话,还让她从虎口里夺了食。

  想来这芸豆糕,也是最后的临别赠礼了罢。

  那早知道,早知道就多要一些了。

  宜臻眨眨眼,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意,装出一副大丈夫顶天立地的坚强模样。

  如果真是退婚......那就退婚罢。

  左右她存了许多银钱,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咧。

  “陛......卫公子如今可也是来进京参加春闱的?”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女声。

  宜臻微微一怔,在心底里头消化了约莫小半刻,才面不改色地抬起眼眸,冲身旁的人弯了弯唇:“许是呢。”

  戚夏云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记着前世,卫珩也考中了科举进士,虽然名次算不得多高,却在殿试时被如今的天子看中,后来直接点了他去户部,不过短短几年,就升到右相的位置。

  几乎可以算是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只是后来,据她得到的消息,某夜卫相入宫商议政事时,也不知说了什么,竟惹得天子大怒。

  据说那日,延和殿内外所有候着的宫女太监们,听着天子的怒斥,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而后不过半旬时间,卫相就被派去漠北了。

  从一位少年权臣,变为了荒凉北疆的一位低阶参谋。

  这样落差凤凰的差别,让所有人都以为卫右相怕是从此失了势。

  可谁也没料到,这一调任,反而使得卫珩一步步握住了漠北的兵权,几年后举兵侵入京师时,简直就是势如破竹。

  先帝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过你怎么知道他是卫珩呢?”

  宜臻一顿,忽地笑起来,“......哦,是我糊涂了,你也是江南人士,与卫珩见过也不稀奇的。”

  戚夏云这才回过神来,对上少女探究的目光,不知为何,手心已经开始发汗。

  但对方恍若未觉,面上笑意盈盈的,还从匣子里拿了一包芸豆糕递与她:“你尝尝,这糕点味道好不好,与你在江南时吃的一样不一样?”

  “我......”

  戚夏云已经没有心神放在手里的芸豆糕上了。

  见过不见过的,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扯的谎。

  虽说她和新帝都是江南人士,可她自幼在庆元府长大,而卫珩是越州人,两地相隔并不近,她一个闺阁少女,怎么会无缘故地就瞒着府里去了一趟越州?

  而卫珩有没有来过庆元府,她也不敢肯定。

  万一没来过呢?

  卫珩要是没来过,他们怎么可能会见过面,她又怎么可能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臻表姐或许不会多加深究,但只要她把这事儿跟卫珩一说,以卫珩谨慎的性子,几乎不可能不生疑。

  卫珩要是生了疑,戚夏云就觉着自己完了。

  上辈子,新帝的手段,她没亲眼见过也是听说过的。

  连纵横荒漠草原几十年的鞑子都熬不住,更何况她一个娇弱女子。

  戚夏云咬了咬唇,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回。

  “怪道我早前就觉着奇怪呢。”

  宜臻弯着唇,继续道,“我那寄春居天寒地僻的,戚妹妹也愿意天天来寻我替我解闷。我一直想着是不是戚妹妹瞧上我什么东西,原来竟和卫珩是旧识呢。”

  宜臻没有在酸,没有吃醋。

  她只是忽然开始怀疑起来,戚夏云不会就是卫珩派来盯着她的人吧?

  不然怎么解释,这位表妹幼时与她并无多少交情,反而还与二姐姐玩的更好些,可过了几年再进京,一入府便频频与她示好,几次与她示警,还帮着她在老太太面前说好话。

  毫无征兆和铺垫,令人不解。

  若不是这姑娘天生心善,或是怀着什么更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卫珩派她来监视着自己的了。

  毕竟她熟识的人里,也就只有卫珩有这样的本事。

  “其实并不是的。”

  面上瞧着镇定,其实内心早已战战兢兢瑟瑟缩缩的戚夏云终于开了口,拼命抑制住嗓音里的颤抖,语气有些艰涩,“这是......是我兄长吩咐我的。”

  “......你兄长?”

  若是她记得没错,戚夏云的兄长前年就得痨病去世了。

  也是因为这个,她姑母悲恸之下,也跟着大病了一场,从那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太好。

  “是,是我兄长。他曾在独峰书院念过几年学,知晓了卫公子的一些事儿,我来京城前,我兄长就与我说过无数回,说是卫珩日后必定有大出息,要我万不可得罪了表姐你。”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却已经是戚夏云能想到的最坦诚的理由了。

  再真的,她说不出口,而且就算出了口,想必表姐一定觉得荒唐。

  再假些的,莫说卫珩,便是连表姐都不会信,那倒不如不说。

  少女低着头,不敢让宜臻看见她脸上的情绪。

  方才叙说的时候,她竟又忆起了前世孤独逝去的景象,眼眶瞬时红了一半,强忍着才没让泪落下来。

  所以有时,戚夏云是打心底里的佩服这位表姐。

  若是自己遭遇那般多的波折与磨难,生离死别如家常便饭,想必早就崩溃了罢。

  可是直到临去前,皇后的唇畔都是带着笑的。

  轻轻吻了小公主的额发,睡的安详又宁静。

  戚夏云能知晓这些,还是因为她尚在闺阁时,就有个手帕交,大宣覆灭后丈夫战死沙场,便进宫做了女官,正巧就服侍在皇后的福宁宫。

  她说皇后去的那天,正巧是个大晴日,日头晒得很,蝉声扰人,可小公主在里头哭的撕心裂肺,都盖过了那聒噪的蝉声。

  听的人都红了眼眶。

  真是可怜哟。

  这样大的福气呢,偏偏身子骨弱,竟享了没几年便去了。

  那手帕交这样叹息着与她说。

  ......

  宜臻不知晓戚夏云心里在想什么。

  她只是纯粹地好奇,沉默了一会儿,竟没有仔细追究,反而柔声问道:“你兄长知晓了卫珩什么事儿?有什么是与我能说的吗?”

  戚夏云把思绪从回忆里抽出来,想了一想,才把上辈子自己知道的、在兄长离世前发生的、能说的事儿捡着说了几件。

  她说完后,见表姐蹙着眉,一言不发的样子,又有些不安:“只是这都是我兄长与我说的,我也不知真假......”

  “没事儿。”

  宜臻笑了笑,“不论如何,我都知晓你没有坏心呢。这便好了,你若是有口难言,很不必与我说的那么细的。”

  “我对臻姐姐你绝没有一点儿坏心!”

  戚夏云一急,只差抬起手来发誓了,“我若是有一丝一毫害你的心思,便叫我立刻死了,天打雷劈剥皮抽筋才好!”

  她如何敢对甄姐姐有坏心呢。

  那都不用甄姐姐出手做什么,卫珩就已经把她给处置了。

  她对卫珩的恐惧和谨慎,是深入骨髓的,连一丝反抗的念头也不敢起。

  上辈子,连平都百姓都知晓,卫珩是个手腕果决,兵法诡谲的将才,被鞑子视作夜叉修罗。

  可他不仅是乱世的枭雄,还是治世的英雄。

  旧朝刚到他手里时,是一片狼藉的烂摊子,但他立朝不过几年,就让整个中原都恢复了生息,甚至越发鼎盛起来。

  这样的天子,戚夏云觉得自己就算是重生千百次,也不可能对付的了。

  所以立誓的时候丝毫犹豫也没有,满眼都是认真。

  宜臻也被她狠绝的毒誓给听得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

  “戚妹妹,你很不必这样,你放心罢,我信你的。”

  左右她自己是瞧不出什么不对劲来了。

  那就告诉卫珩,他手段通天,消息灵通,一定能查出些什么吧。

  这事儿也关乎他自己呢。

  ——宜臻本是这样想的。

  但她完全没想到,那样快,她就再次见到了卫珩。

  在她还对着桌案琢磨着要如何写这封“久别重逢”的信的时候,思绿忽然敲了敲门,回道:“姑娘,金掌柜那头派了人来呢?”

  ......

  “我们公子让我告诉您,几位老友都在京城,相约了轩雅居一聚,不知您愿不愿同去?”

  “什么时候呢?”

  “就是今日呢,戊时一刻的时候。”

  宜臻提起自己的怀表瞅了瞅。

  发现就是小半时辰后,天色正好全黑了,劳作的平头百姓们舍不得油灯钱,都已灭了灯入睡了。

  晚间夜里,未出阁的闺秀,偷偷出了府和男子相约喝酒,这种事情,简直荒唐至极。

  放诞不经。

  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宜臻蹙起眉,放下信,认认真真地回了句:

  “好。”

  “你在这里侯一会儿,我稍稍便来。”

  “好勒,我们公子说不着急的,左右那几位都有空的很,便是多等一会儿也无法。”

  “......好。”

  宜臻不是真的有如何想溜出府玩儿的。

  她只是被信纸上的那一首诗给打动的。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虽然这气候不需要烧红火炉,也没有丝毫下雪的迹象。

  但她就是莫名地被这寥寥几句给打动了。

  若是可以的话,她也想做个男子,和香山居士一般,做官野游,相邀清友,活的多痛快呢。

  “上来。”

  头上方忽然传来一道淡淡的男声。

  宜臻从思绪里回过神,就瞧见面前的车帘已经被拂开,少年伸出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小姑娘愣愣地问了句:“在马车里饮酒?”

  “人都在轩雅居等着呢。”

  卫珩见她傻愣愣地不动,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宜臻顺着他的力道一迈腿,就被提上了马车。

  车厢内装饰朴素,没有燃香,只是有许多吃食和杯盏。

  小桌的中央,还摆着碳火架,几只薄薄的肉片躺在上方,不时发出嗤嗤的声响,宜臻竟然觉得有些腹空。

  卫珩递给了她一只小碗和一双筷子。

  “可是,咱们等一会儿不是还要与人饮酒么?”

  少年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老是惦念着旁人,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他们这会子,说不准都已经自己吃起来了,你不用管。”

  宜臻想不懂,为何卫珩的表现能这般自然呢。

  仿佛他们不是十几年来只见过寥寥几面的未婚夫妻,而是相识已久时常见面的往年交老友。

  她夹起一片烤肉往嘴里塞,但由于心神完全没放在烤肉上,一下就被烫到了。

  “嘶”了一声,还差点把手里的碗给摔了。

  身旁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宜臻觉得有些丢脸。

  明明她就不是这样莽撞的姑娘的。

  明明她往日也稳重的很的。

  手里的碗忽然被拿走,又被塞进了一个新的。

  “你吃这个罢。”

  少年的语气极其自然,“这里头的都已经放凉了。”

  “......”

  “小......五姑娘?”

  你才是小五姑娘。

  她如今也不小了好不好。

  有些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姑娘,都已经出阁了呢。

  宜臻低落地垂下眼眸,那筷子搅动着碗里的肉片。

  “卫公子。”

  “......叫卫珩就行了。”

  小姑娘原本想说的话又被堵在喉咙里,思绪忍不住跟着他的话头走:“可是你比我大几岁呢。”

  “那就喊哥哥。”

  “好罢。”

  宜臻顿了顿,“卫珩哥哥。”

  “你说。”

  “你到底还想不想娶我了?”

  ......

  整个马车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耳边只剩下烤肉的嗤啦声,油水冒着火星,香气腾腾。

  话一出口的那瞬间,宜臻就后悔了。

  她觉着自己真不该这样问。

  明明只是想卑躬屈膝地征询一下而已,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胆大包天的质问。

  卫珩不会被她气死吧?

  不会要打死她吧?

  不会......

  “对不起。”

  嗯?

  男人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惯有的懒散:“我以为你年纪还小。”

  啊?

  “既然你如此着急,好。”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

  等一等。

  他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呢,他怎么就知道了呀?

  宜臻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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