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阿淳      更新:2023-07-29 06:29      字数:5669
  黎州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地处西南,准确来说,应该是西南偏西南,距离京城极远。

  偏偏地形又险峻复杂,多山地,莫说是马儿,便是连人走起来都极为费劲,是以消息闭塞,迁徙不便,百姓的户籍几代都难得出州一次,簿册记录十分简单。

  往往今年在江南或是京城流行的玩意儿,要隔上一年半载,才会渐渐传到黎州,在这西南僻地盛行起来。

  可恰恰是因为这样闭塞的地形、分布极广的山民,黎州的风气,反而比京城与江南要松快许多。

  这里民风淳朴,男女之防不大重,高门大族在这方面的规矩,并不会比平头百姓严苛多少。

  姑娘们可以随意上街,寡妇也可随意再嫁,自立女户是极平常的事儿。

  黎州本就物产丰富,可以自给自足,所以总是充满宁静祥和,人人安居乐业。

  就像个与世隔绝的桃源地。

  宜臻从京城千里迢迢而来,在黎州城外下马车的那一刻,就对这偏角僻地抱有十分大的好感。

  她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卫珩大事落败,还能有幸保全性命,她就和卫珩在黎州隐姓埋名地过完下半辈子。

  低调朴素地做一对平民夫妇,也极好。

  她是打心底里这样觉着的。

  方才,在垂钓之时,小姑娘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事。

  她甚至都已经想到几十年后,她变成了一个老妪,耄耋之年,和卫珩大爷相互搀扶着在河岸边蹒跚前行,遥看垂柳山风,倦了就乘一叶扁舟

  结果下一秒,她还未回神,就听见亭钰的喊声。

  少年从马上翻身而下,神采飞扬,眉目高挑,仿佛炫耀般地与她说:“五姐,你晓得吗,卫珩大哥来黎州了。”

  宜臻不晓得。

  但她忽然就有一种从梦里生生被人拽醒的恍惚感。

  她为何落泪,不是亭钰以为的激动,也不是喜悦,更不是难过低落。

  而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对于宜臻来说,安稳和宁静来的太难得,太稀罕了,好不容易触及到,就像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宝,她实在不愿放手。

  可她也清楚,卫珩绝不是甘于平庸的人。

  他压根儿也无法做一个平庸的人。

  宜臻是想嫁给卫珩的。

  极想嫁。

  但她总在思考,父亲当年求娶母亲时,也是喜爱她的,然而不过几年,他就有了妾室通房,对母亲只余敬重,剩不了多少情意。

  男人的情谊变得太快,嘴里的承诺一大半儿都是不可信的。

  倘若浓情蜜意时,你真信了他的好话,日后苦的只会是自己。

  ——母亲这样说,大姐姐也这样教导她。

  那倘若有一日,卫珩对她也没了情意,甚至有了更喜爱的姑娘家,她便是真成为了地位尊崇的皇后,被困在那深宫后院里,又有什么意趣呢?

  还不如在好山好水的黎州闲逸一生。

  毕竟如果到了那时,卫珩对她真的就像父亲对母亲一样,只剩下对主母的敬重,她又无法轻易卸下身份行游山水,那就是鱼和熊掌皆失。

  如今,亭钰说卫珩来了黎州了,是为了处理什么私贩精盐的盐商。

  宜臻不置可否,但心里如明镜似的,知晓这绝无可能是真实的理由。

  因为在西南一带私贩精盐的,根本就是卫珩自己的人。

  他应该是来求娶她的。

  一年多前他送了聘书来,最终两家订下的日子就是两月之后。

  按照规矩,宜臻早在年后便该上京了,毕竟两地相隔甚远,不早些启程送嫁,她根本无法及时在吉日完婚。

  但卫珩派鹰送了信来说不用。

  他说自己开春后会来黎州一趟,不如直接在黎州完了婚,而后再启程往越州。

  在越州本家敬了长辈酒,记入卫家族谱,也不用再来来去去舟马劳顿。

  祝二太太自然是乐意至极的。

  只是如今他真的来了,宜臻却烦乱的不行。

  这时刻,她站在抉择的关头,不知该往那条道儿走,满心尽是茫然和惶恐。

  是惊慌失措,是战战兢兢,脑子里充斥着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不安。

  她无人可倾诉。

  因为宜臻知道,她就是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了母亲和大姐姐,她们也只会说她一句矫情。

  可她是真的,不想和这世间的大多数姑娘一样,做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内宅妇人,最重要的事儿就是相夫教子,处置内宅阴私。

  她想成为燕姐姐、松先生,甚至是卫珩这样的人。

  做的是自己喜爱的事儿,活也是为自己而活。

  而不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不想这样。

  少女深吸一口气,也没理身后聒噪好奇的亭钰,抬起眼眸,迈步走进府里,唇角微抿,眼里已经多了几分坚毅。

  她要与卫珩说清楚。

  她是极喜爱、极喜爱他的。

  但是比起与他在一起,她更想要自己活得自在和快活。

  说她自私也好,狂妄也罢,她祝宜臻,就是这样的姑娘。

  但是这样厉害的祝五姑娘,在最开头就遇着了阻碍。

  ——她不晓得卫珩的行踪。

  宜臻不是没想过问亭钰,但这家伙就是个天生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叛徒,死活不能透露一丝一毫。

  平日里那样藏不住话的跳脱少年,这回居然真的瞒的死死的,甚至为了逃开她的追问,这两日都不知跑去了哪儿,连个人影也不见。

  也不知卫珩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蛊。

  深觉胞弟被抢走的祝五姑娘陷入了巨大的惆怅和烦恼之中。

  可她没得法子。

  好在这日,是御史夫人办春日宴的日子。

  祝二太太非逼着她换了衣裳出席宴会,左磨右磨,让她暂时把心思收了一些回来。

  御史夫人办的春日宴,也叫赏花宴,赏的是牡丹。

  如今虽然还是早春三月,却也有不少牡丹已经开花了,御史夫人酷爱牡丹,府里花房不知收录了多少品种,如今愿意拿出来供人观赏,可见她又多花心思在这次的春日宴上了。

  祝二太太倒是提了几嘴,道此次赏牡丹,黎州城未婚的年轻公子姑娘们大多都会出席,往年也这样,好多桩婚事都是在这场春日宴里定下来的。

  这么些年惯例下来,早就成了黎州世家官太太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相亲宴了。

  既然是相亲宴会,姑娘们必然都要费尽心思好一番打扮的。

  马车驶到御史府门口时,祝二太太一掀车帘,就瞧见门子处的一圈姹紫嫣红。

  她放下帘子,叹了口气,冲着身旁的宜臻无奈道:“说了让你换件衣裳,你不听,喏,现在好了,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上门打秋风的呢。”

  宜臻今日穿了件半旧的湘妃色褙子,发髻上只戴了两只钗环,面上妆容也素净的很。

  乍一看,倒真像是御史家的一门穷亲戚。

  但少女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她合上手里的书,弯唇道:“我的衣裳首饰,旁人想要还买不着呢,识货的人自然懂得。御史夫人不会觉得我不尊重的。”

  “话是这么说.......”

  “话又说回来了,我一个已经订了婚的姑娘,真要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人家背后还不定怎么说我呢。”

  “......”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祝二太太默默住了嘴。

  如今,她对卫珩这个女婿是满意的很。

  自身才干出众,品性又上佳,先不论成婚后如何,最起码如今,他身边连个通房也未有,嫁过去后还不会有苛待媳妇子的婆婆。

  莫说黎州,便是打着灯笼在京城里找,都找不出一个更好的了。

  那又何必在这样的宴会上和人争奇斗艳呢。

  平白降低了自己的格调。

  祝二太太这样一想,就顿时平了心,眉眼带笑地挽着宜臻下了马车。

  她们行至侧门处,立马就有人迎了上来,是御史家的二媳妇,前年秋天从郓城那边儿远嫁过来,如今也不过是二九的年纪,瞧着和宜臻差不多大。

  也不知是年轻面皮薄,还是祝二太太在黎州名声太盛,让她不敢造次,一路上,她都是羞赧的,怯生生的,问一句说一句,声音细若蚊吟,一点儿也不像个高门世家的媳妇。

  到了厅堂门口,趁着人没注意,祝二太太还小声警告了宜臻一句:“你日后可千万不要学成这副样子,小家子气的,平白惹了人笑话。”

  宜臻乖巧地点头。

  没有人晓得,她心里其实正在琢磨着,如何才能终身不嫁,做个单相思的闲散自由人。

  ......

  因为出发前,宜臻还因衣着打扮的事儿,和母亲拉锯了好一阵,所以她们到的其实有些晚了。

  步入厅堂时,里头已经坐满了人。

  今日,御史府办的不仅仅是赏花宴,还是曲水流觞宴。

  宜臻记得,几年前她还在京城时,也赴过那么一场流觞宴。

  场面更盛大,宾客更富贵,连用来引流水的曲渠,都比眼前这道精致许多。

  只不过那时,她还只是个不起眼的伯府小姐,坐在角落最尾处,周遭都是认不得的生面孔,偶尔抬了头,还能遥遥望见坐在最前方的二姐姐祝亭霜。

  而今,她被安排在主桌,还未落座,御史夫人就亲和地冲她招了招手,让她去她身边坐。

  真是时过境迁,世事变幻,让人内心五味陈杂。

  这样的境遇差别,也难怪许多人都向往着权利富贵,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她的未婚夫更有野心一些,他甚至不要一人之下。

  他就要至高无上。

  “这就是珩哥儿说的那个小宜臻是不是?”

  御史夫人把她招到身侧,笑呵呵道,“果真跟面团儿似的,又白净又软和,真真叫人爱不过来了。”

  御史夫人如今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打扮富贵,面容慈祥,拉着宜臻的手说话儿,亲近之意溢于言表。

  整个厅堂里,十之**都是有眼力见的机灵人儿,一瞧御史夫人这态度,好话自然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宜臻身上堆,只捧得祝二太太喜笑颜开。

  祝宜臻垂下眼眸,面上羞羞怯怯,似是被众人的夸赞说的不好意思了。

  但其实内心百无聊赖,只想着快些散了宴,她好回府去把那本游记给读完。

  然后,天不遂人愿,寒暄了好半天后,好容易开了席面,筷子都还没拿起,就有丫鬟匆匆掀帘而来,在御史夫人耳侧低语了几句。

  宜臻因为离得近,无意间听了几耳朵,但也没听太清楚,只晓得是“一位极了不得的大人”“百忙之中被二公子请来”“和老太太您请个安”。

  她收回视线,继续神游天外,对这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并不是很感兴趣。

  但御史夫人显然看重的很,呵呵一笑,就与众人分享起这个好消息:“是我家老二,今日下衙时正巧遇上了与他同届的一位举子。那举子是从京城来办案的,听说下月尾是我老婆子的生辰,怕赶不及祝寿,就想着今日来请个安,如今,正在门外等着呢。”

  都说了,黎州风气开明,男女之防并不重,所以两个年轻公子哥儿进到满是妇孺的内宅厅堂里,与当家夫人祝寿一事——其实稀疏平常。

  御史夫人话音刚落,就有人笑着符合说还不快些把人请了来,让他们也瞧瞧京城的世面、

  报信的丫鬟抿唇一笑,行了礼便快步掀帘出去了。

  有年轻的妇人调笑道:“这丫头莫不是瞧上了我们二公子的同窗不成?瞧那急匆匆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赶着去嫁人的呢。”

  堂间立马响起一阵哄笑。

  但是喧哗了不过片刻,这笑声就夏然而止。

  ——因为门帘又被掀开了。

  率先进来的是一个紫衫青年男子,国字脸,身材高大,抿着的唇和蹙着的眉无一不透着一种肃穆。

  正是御史府的二公子谢建修。

  但让宾客们屏声静气的却并非谢二公子,而是他身后的那位男子。

  有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又有诗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如果说,当年杏花春雨,糕香扑鼻,街巷摊面前,少年静静站立,惊艳的只是祝宜臻一个人。

  那么今日,他在万众瞩目下缓步踏入堂内,眉目清朗,君子风姿,惊艳的就是满屋子的闺阁少女。

  宜臻坐在主桌,用茶盖抚平水面上的茶沫,视线却一直落在卫珩身上。

  眼里带几分犹豫和心虚。

  只不过因为全厅堂的少女们都在偷偷瞧着这陌生的俊朗少年,是以满室瞩目中,她的目光并不十分招摇。

  但让宜臻觉得不可置信的是,面对自己的注视,卫珩居然没有给她回过一个眼神。

  他规规矩矩给御史夫人请了安,又随意寒暄了几句,就起身打算告辞离开。

  仿佛真的只是过来祝寿走个过场而已。

  从头至尾,他目不斜视,连一个眼神交集也未有,就像压根儿没瞧见祝宜臻这个人。

  让祝宜臻有些震惊,又有些气恼。

  她本来就是个心思多,想的深的姑娘,才一会儿的功夫,脑子里的念头已经从“他之前为何不愿与我说行踪”到“他是不是已经厌烦我了,想退婚了?”

  越想越低落,越想越难过,少女垂下眼眸,连喝茶的兴致都没有了。

  她不知晓姑娘家是不是都是这样的。

  方才,半个时辰前,她还在想着,要如何才能与卫珩相忘于江湖,好免了日后更深的仇怨。

  结果此时此刻,正主刚出现在眼前,她就开始因为对方的无视和冷落而感到惆怅。

  甚至还有些不忿。

  有时候,宜臻觉得自己真是个自私的姑娘。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话,对她来说还远远不够,她甚至不愿意卫珩多瞧别的姑娘一眼,与别的姑娘多说一句话。

  思慕,试探,**,勾引。

  一点儿都不要有。

  若是她的未婚夫,就只是她一个人的未婚夫。

  就像小时候的锁头、大熊、木头鸭一样。

  只是她一个人的。

  就在少女垂眸盯着自己袖口蹙眉沉思之时,耳畔忽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只玉佩滚到了她的脚边。

  宜臻很少见到这种样式的玉佩,弯弯的,如一轮上弦月,中间雕着花叶,镂空的形状极为精致。

  脑袋上方落下一道阴影。

  她抬起眼眸,望见了那张熟悉的俊朗面容。

  “我的玉佩不小心落失了。”

  男子立在桌案的那端,语气平静,“可否麻烦祝五姑娘帮忙一捡?”

  宜臻怔了片刻。

  因为太过意外,竟然也忘了回答,下意识就伸手捡起那只玉佩,仰头递给他。

  卫珩没有立即接。

  她就开了口,语气很稳:“喏,卫公子,你的玉佩。”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灯影幢幢,杯盏静谧,万众瞩目。

  卫公子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到了她的掌心,划过一道温热的战栗感。

  他扬扬唇,目光清明,语气极温柔:“多谢了,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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