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作者:八月糯米糍      更新:2023-07-29 07:32      字数:4405
  长歌再回到千秋殿中时,座中已多出了秦王.府的席位。

  在场众人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但见长歌不过去而复返,再回来立刻就多出了她秦王.府席位,脸上顿时生出一种类似于敬畏的神情。

  众人齐齐望着出现在殿门的长歌,见她仪态端雅,娇美的脸还有些陌生,却赏心悦目。同样是面无表情,眸光清淡,放在从前那张脸上总令人觉得木讷蠢笨,纵然她是镇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天子偏宠的长宁郡主,地位再高,也无法让人对她臣服,甚而面对她会生出一种嘲讽的优越感。

  可如今她出现在这里,同样的神情,挺直的背脊,微微扬起的下巴,波澜不惊的眼神……竟让人生出一种匍匐在她脚下的卑微。

  ——这才是真正的长宁郡主,如今的秦王妃。

  长歌踏入殿中,目光疏疏落落扫过,但见景王府坐席上,景王妃端坐着,美艳的眸中藏着锐利,逼视而来。

  她收回目光,走向多出的坐席。依长幼之序,在对面的昱王府下首。

  昱王妃见她走来,转头对她微微一笑。

  长歌报以一笑,抬头时对上昱王投来的视线。

  自他彻底败出这一场夺嫡角逐,整个人便收敛起来,不再如从前张扬,应是真正认了命。

  长歌朝他一福行礼。

  昱王回以颔首。

  两厢无话,长歌坐下。抬眼,便见时照出现在殿外。

  朝臣还不知温德殿中变故,此时时照甫一现身,殿中霎时肃然,臣下们不约而同起身,纷纷迎上前去,虔诚而热络地喊“晋王殿下。”

  原本仅是私下交谈的千秋殿中霎时吵嚷喧哗起来,百官不论文武皆簇拥在时照周围,一时竟将殿门围得水泄不通。

  长歌目光垂落在桌案,耳边此起彼伏地传来“葫芦谷……悬羊击鼓……智比诸葛……经天纬地之才空前绝后之能”等溢美之词,其中忽地夹杂着一道格外突兀的嘲讽,不轻不重,自对面传来。

  长歌抬眸,见景王妃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

  不知方才那一声嘲讽,她是对时照发出的,还是对长歌发出的。

  她盯着长歌,忽地轻轻一招手,她贴身的婢女立即上前去,微俯身在她跟前。长歌只见景王妃抬手将她面前的一杯酒递向婢女,婢女立刻以托盘接住。景王妃鲜艳的红唇轻轻启合,婢女躬身一福,便端着酒走向自己。

  长歌微微挑眉,但见景王妃遥遥对自己勾唇一笑,那笑容无端令人背脊发寒。

  婢女端着酒往长歌这边走来,要靠近长歌,蓁蓁自是面无表情往前一站,将人挡了下来。

  那婢女朗声道:“听说秦王殿下迟迟未至乃是正在温德殿中替我家殿下治伤,我家王妃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只能借花献佛,以今日千秋殿中酒敬秦王妃一杯。”

  温德殿……治伤?

  长歌似笑非笑对上景王妃的视线。

  原来景王妃已经知道温德殿中一切?

  那这杯酒……长歌微微侧目。

  夭夭当即毫不客气地回道:“既无以为报,怎你一个婢女过来?”

  那婢女声音格外大,霎时竟将晋王那边的热闹全吸引了过来,此时众人目光投来,尤以时照一道视线格外暗沉。

  只见景王妃坐在座中,一动不动,对着长歌红唇轻启,含笑道:“秦王殿下今日所做一切,我铭记于心,原该我亲自过来敬妹妹这一杯酒的,只是我家殿下伤了腿,我与他心有灵犀,他之痛我感同身受,此时站都站不住了,只得差婢女前来……还请妹妹莫怪,饮了这杯酒。”

  长歌低头一笑。

  景王妃这是在告诉她,今日她与时陌所做,尤其是伤了景王那条腿……她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上了。

  她字字温柔,不知情的人听起来只觉她是感恩,极为虔诚的感恩。

  感什么恩?这是在宣战,咬牙切齿的宣战。

  长歌目光投向不远处侍女端着那杯酒。

  酒她肯定是不会喝的,她于吃一向讲究,就算里面没有毒,方才一直放在景王妃面前,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她说话时飞溅出来的唾沫。

  想想也喝不下。

  但这么多双眼睛围观着,若是不喝,倒像是她这个做弟妹的跋扈。

  正想着,余光见时照绷着脸,排开众人大步走来。

  长歌一凛,生怕时照为了维护自己做出落人口实之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授人以柄,当即站起身来。

  “谢三嫂赐酒。”她盈盈而立,对景王妃一福,笑道,“但这酒我却是不敢喝的。”

  时照停下脚步。

  景王妃毫不意外,尾音轻轻一扬:“哦?可是嫌弃了这酒?”

  朝臣之中陡然传来一道轻蔑的嗤笑:“秦王妃好戒心,只是这酒乃是千秋殿的酒,是给陛下贺寿用的,怕秦王妃小人之心了。”

  出声之人是户部尚书何进。

  时照当即皱眉。

  长歌却笑着似自言自语一般感慨了一句:“说起小人之心……”

  说着又戛然而止,转头看向景王妃,又是一福:“三嫂方才说,这酒乃是谢我家殿下医了三哥一条腿?”

  “正是。”

  “那如此说来,我便算是替我家殿下代受了这一番谢意?”

  “夫妻一体,有何不可?”

  “未为不可。”长歌笑吟吟将话锋一转,“只是如今温德殿中情形还尚不可知,三哥的腿医得好医不好,亦不得而知。万一我家殿下学艺不精,医术不济……我若提前受了三嫂这一杯酒,虽说一杯酒不过小事,但所谓礼轻情意重,这份情意却太重,我若贸贸然替我家殿下接了,到时失败还要让他自己来还,那岂不是打他的脸,令他难堪?所谓出嫁从夫,我可没这胆子……”

  景王妃沉下脸去,置于案上的手攥紧。

  长歌轻轻一笑,目光掠过那酒:“现在为时尚早,三嫂好意,长歌敬谢不敏。”

  长歌说完又是一福,从头到尾字字在理,不废礼节,场面做得很是天/衣无缝。

  在场其他人无不被说服。话说回来,道理就是这样,也没有他们不被说服的道理。

  时照黑瞳深深凝在长歌身上。

  景王妃抿唇,黑眸微眯直直盯着长歌,半晌,忽一笑:“是我唐突,还好妹妹思虑周全。看来,这杯酒还应该再等一等。”

  “回来吧。”景王妃转头对她的婢女道。

  景王府的婢女端着酒杯退回景王妃身边,空气中无形的紧绷消散。

  长歌坐回,夭夭却扬声,笑吟吟叫了一声:“何尚书,到底是谁小人之心啊?”

  何进正低着头匆匆喝酒,借宽袍遮挡他脸上的难堪之色,原想蒙混过去,没想竟被夭夭当众点名,一阵心急,当即被喉咙里的酒一呛,咳了个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

  满堂同僚目光之下,何进只觉自己这张老脸都要掉层皮。

  夭夭是个不吃亏的性子,还要乘胜追击继续揶揄,余光却见长歌微微蹙眉往她看来一眼。

  主仆多年,这点默契自然不在话下。

  长歌在让她见好就收。

  夭夭心里不大乐意,从前长歌可从来都是纵着她的,此时却是为什么啊?

  长歌淡淡收回视线。

  夭夭抿着嘴巴不敢再说话了,默默退回到长歌身边。

  插曲总算揭过。

  时照默然走向自己的席位,在景王府下首,长歌的对面。他落座后,众大臣也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何进憋红的脸渐渐平复,总算也将这番扰攘囫囵过去。

  夭夭跪在长歌身侧添茶,脸却不开心地拧着。

  长歌瞧了她一眼,执起案上茶盏,眉眼清淡,放到唇边声时似喟叹一般轻道:“这世上的事啊,有时候看似输了,实则赢了;有时候看似赢了,实则输了。”

  夭夭不解地看着长歌。

  所以她的意思是,她们其实输了吗?

  长歌不再说话,默然饮下杯中茶水。

  入口微涩。

  方将杯子放回案上,便听见内侍唱喏之声,懿和帝到了。

  在场众人面色霎时寂静肃然,纷纷起身迎向天子行礼。

  长歌跟着起身跪地,但见懿和帝阔步走进,他身旁跟着仪容雍容的贵妃。帝妃二人至上座坐定,懿和帝四平八稳道了一声“众卿请起。”

  听不出喜怒。

  众人起身,又齐贺天子千秋,而后依次落座。

  长歌目光不着痕迹逡巡一周,不见时陌踪影。

  她低眉敛目,因为对于今日自己出现在这里即将会面对的什么心中有数,此时反倒泰然。

  贺寿献礼之后,懿和帝果然不负她所望,往夏晖递去一眼,夏晖随即双手捧出圣旨——

  “陛下有旨。”

  略显尖细的嗓音回荡在空旷肃然的大殿之内。

  所有人当即起身,齐齐跪迎圣旨。

  长歌起身时,只见懿和帝身边的贵妃不甘心地往时照投去一道酸溜溜的眼神。她静静收回视线,又见前侧昱王亦晦涩难辨看了时照一眼,颓然又释然的眼神,更像是在向时照称臣认输。

  长歌心知,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夏晖即将要宣的这道圣旨是颂扬时照战功,将立晋王为储君。听说,时照大军还未回朝,朝中上上下下送去的礼物就已快压平了晋王府的门槛。

  在他们看来,凭借葫芦谷一役奇迹般的反败为胜,晋王入主东宫,将是毫无悬念的事,就像春天必定会开花,秋天必定会结果。

  可惜……

  长歌低眉敛目,随着夏晖不紧不慢宣读圣旨,她广袖之下的拳头无声收紧。

  “晋王战功卓然,于葫芦谷一役中大败北燕,连夺城池,理应重赏。然仗势军功,于千秋节公然带兵器入殿,此等蔑视祖宗礼法之行径,实乃欺君,绝不容姑息。今特褫夺兵权,谪降郡王,以儆效尤!”

  “景王乃已故淑仪皇后之子,为宗室嫡出血脉,天意所属,又兼文韬武略,胸怀仁厚,品性纯良。温德殿中以身护君父,以身成孝义。兹立为太子,正位东宫,待太子痊愈,择日授册宝,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另,朕在位三十一年,日日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然年事已高,精力愈下,但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太子持玺升温德殿,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太子决之。”

  “钦此!”

  夏晖宣旨完,大殿之中霎时寂然。片刻之间,众人几乎凝神屏息。

  长歌轻轻闭眼,耳边仿佛传来水滴落在青石地面轻微裂开的声音。

  她的心便如这水滴。

  今日这一局,无论她如何,无论时陌如何,都不过只能尽力保住底线。至于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败局——

  时照被贬。

  时景册立。

  太子监国。

  耳边,只听景王妃率先启唇,打破殿内寂静,朗声拜倒:“陛下泽被社稷,陛下万岁!”

  朝臣纷纷跟随,山呼万岁,又齐声恭贺新太子,歌功颂德,辞藻华丽,场面甚为震动,终于匹配了册立储君时应当有的隆重庄严。

  而后起身,长歌抬眼之间,正对上懿和帝投来的目光。

  她心中清明,早已明白这就是懿和帝要她来这里的目的。

  ——时陌被牵绊在温德殿中不能过来,但秦王.府总要有一个人当面迎接今日的惨败。

  ——惨败一事,自身的一败涂地其实远远不够,它还需要敌人的青云直上予以加持。

  可见,对于如何打压一个人,如何折辱一个人,懿和帝当真是身经百战,个中高手,深谙其中精髓。

  长歌对上懿和帝投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眼睛一闭,身子萎萎往一旁倒去。

  “王妃!”蓁蓁惊呼,一个箭步上前,堪堪接住长歌无力的身子。

  如石子砸落平静的湖面,刹那间激起一圈圈涟漪震荡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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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更完,下章星期天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