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通报

  2019年6月5日7时15分, 我局接信城中学教学楼有人坠亡的报警后, 立即组织民警赶赴现场。

  经现场辨认, 死者为李某平（男, 48岁），系信城中学党委副书记，副校长，据警方初步调查，李某平生前患有抑郁症，并于坠楼前留下遗书，进一步开展现场勘查、法医检验, 视频取证后，警方确认死者系从教学楼七楼跳楼坠亡，排除他杀。

  目前，相关善后工作正在进行中。

  信城公安局

  2019年6月5日

  事发三天，2019年6月9日上午，顾若连同这份蓝底白字的通报，看见了那封血迹斑驳的遗书。

  “我爱教育，我爱信城中学, 我爱信城中学的老师, 我爱信城中学的孩子们。我愿意为孩子们付出我全部的心血。可日益严重的抑郁症让我痛苦不堪，巨大的工作压力让我身心俱疲。

  我太累了, 我想休息了。愧对组织二十多年的教育和培养，在天堂里我愿意继续做老师。李明平绝笔2019、6、5早晨”

  遒劲有力的字平铺在横线间，顾若一看便知道这是他的字, 没有人知道李老师不仅数学教学成绩斐然，书法亦丝毫不逊色，一手好字令人惊叹。

  多好的字啊。

  写尽了一个中年人的绝望与解脱。

  顾若浑身止不住的颤栗，眼泪泄了闸，她看见他站在楼顶，低头望着这片他用二十几年浇灌的挚爱的沃土，最后成为精神的归宿。

  轻轻一跃。

  在我21岁、李修哥哥24岁的2019年，我们失去了您。

  六月五日。

  顾若想，李老师绝不会不知道这个日子对于他自己、对于全校的师生意味着什么。蓄力多年，等着展翅腾飞的芊芊学子卯足了劲儿妄图大展身手，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第二天便是高考。

  这一跃，她似乎看见他笑了，唇齿间好像在说，“我只能陪你们到这儿，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解脱后的他眉眼温柔慈祥。

  这些年随着经济发展越来越好，李家和顾家也没有搬离这个斑驳破旧的老城区。周围的邻居换了一茬又一茬，单位的领导谈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还是没走。

  老顾总是说：“走去哪儿呢，学生找来了连家都找不着。”

  这时候刘思娟总要附和上几句：“孩子大了，我们老了，我们这么多年的窝，俩孩子从小到大的地方，我可舍不得。”

  就这样折腾到现在也没搬成功。

  屋子还是多年前单位分的小平房，两户人家临着，家里的书房堆着一个占地方的纸壳箱，当年还是米黄的，如今暗沉粗糙的记不起原来的模样，表面已开始脱落纸屑，斑驳的碎渣粘在地上。

  顾若比划了一下，有些感慨，“这些都是用过的备课本、听课本，还有一些教辅资料，以前没有我们高，现在都这么多了。”

  东西堆的有些多，箱子已经塞不下，不小心被轻碰一下，有一本漏网之鱼滑落下来，跌在地上，封面上写着明晃晃的三个大字——李明平。

  “是啊，全校老师的备课本就数他用得最快，也没叫他多交材料钱。”李修伸手抚了抚上面的痕迹，还是没翻开，将它放回纸箱。

  顾若笑了一下，“也就是你，每次都能气着李老师拿鞭子追着你打，还屡挫屡犯、屡教不改。”

  “是啊，他哪次打我是真的手下留情的。从小到大就数他教训我最惨。”

  外头看上去像是要下雨，整个屋子阴沉沉的，李修拉住顾若的手腕，声音低的像个小孩子，“若若，我没爸爸了。”

  他伸手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头，整个人很低落。李修的头发扎的顾若难受极了，一下子扎进心里，整个心脏被堵塞似的，叫人压抑的想哭。

  她伸手回抱他，想要出声安慰，可是说些什么呢？又能说些什么呢？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没办法处理好。

  只能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拍着他。

  一下又一下，好像带有什么特殊的魔力似的，什么杂乱情绪都能够安抚妥帖。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些只有他们两个小孩的夜晚，漆黑冷清的夜里，雨水冲刷着整个世界，他们缩在一起，也是这样心贴着心在一起取暖。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么安心了。

  “他走之前给我打过电话，交代我要照顾好我妈，我连这点都没做到。”李修自嘲的笑了笑，目光聚焦在面前的墙面上，视线小心地滑过墙上的一张张照片，一张张稚嫩青春的笑脸透过墙面进入瞳孔。

  “他的生活重心永远都在教育，我好像连他的学生都比不上。这么多年，他自己有没有想过究竟值不值得他付出那多？”

  顾若抬头，男人的下颌已经爬上胡渣，英姿飒爽的少年好像还似昨天，而如今他颀长的身高逼着她仰头对视，脸庞有棱有角，笔挺的西装穿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成熟深沉。

  以前那个总是气得她跺脚的少年长大了啊。

  “一辈子太短了，人总要信点儿什么不是么？”顾若心头微涩，双手扣得更紧，故作轻松道，“李老师累了，他想要休息了，我们……”

  “若若。”他的手抚上顾若的脸颊，微凉的指尖划过惹人颤栗，“我虽然从小对你不太好，但也是心底把你当妹妹的，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要告诉你。”

  这样凝望的眼神让顾若心慌，立刻跳开了视线。

  “我们从小到大见过太多太多，明的暗的什么牛鬼蛇神没有见过。以前顾叔跟我聊过，托我劝你换个专业，换什么都行。”他点了支烟，接着说道，“前几年教师行业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脏乱，发展到如今的病态，说真的，我挺后悔。”

  顾若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这个时候出声，以他的个性，不被掐死才怪。

  “你说你想站上三尺讲台，你说你喜欢看见学生一张张青春活力的笑脸，你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的光，竟然让我生不出半点勇气阻止你。早知道，当初就算你哭着求着我也该听顾叔的话。”

  他们从小浸染在这个行业当中，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些事情，黑的洗成白的，表面正人君子实则禽兽不如的，人群言笑晏晏背后拔刀的，他们见的少吗？

  都说教育这个行业最干净纯洁，却谁也看不到背后的肮脏，学生，家长，成绩，领导，绩效考核，各种制度……这些东西自站上讲台第一天起，就压在他们父辈的肩上，她自懂事起就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抛弃她和老顾，她怨过恨过，但是她还是选择走上这条路，即使它很艰难，亦不知是对是错。

  李修回国在顾若前一天，这事儿对他的打击不小，直接将刚站立的男人打成骨折，他整个人埋在烟雾中，看不清表情，顾若感受到了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的哀伤，他从小就不喜欢将自己的情绪展露出来，从来都是死鸭子嘴硬，她也仅见过极少的几面，每次都让她心里一揪。

  顾若心软，只能拼命组织着自己匮乏的语言，“刘阿姨会好起来的，你要向前看，李老师也不想看见他儿子从此消沉。”

  “我妈。”李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我打算带她去英国了。”

  “决定好了吗？”顾若低声问。

  李修点头，吐了口烟，“我联系了我英国那边的朋友，那边的环境对她的恢复也许会更好。”

  “也是，在这儿呆着容易睹物思人，你问过阿姨了吗？她愿意去吗？”

  李修看着她，好像一秒就能拆穿她的小心思，似笑非笑地挑起嘴角，“这有什么愿不愿意的，她现在就一个儿子了。”

  “那我也算半个女儿好吧。”顾若犟上一句，“我也不能白吃刘阿姨这么多年饭不是。你要是实在不方便，刘阿姨跟老顾也不是不能做伴啊，刘阿姨也年纪大了会不会受不了国外的生活，到时候病情加重怎么办……”

  见顾若又开始跟个小蜜蜂一样嘀嘀咕咕，李修挑眉，嗤笑一声，倾身向前：“你直接问我是不是以后定居国外不就行了，舍不得我就直说，绕来绕去的你也不嫌烦。”

  暗地里的小心思被光明正大拎出来，顾若嘟囔着，“那你以后是不是不回来了？”

  “也许是吧，以前还有留恋，现在……”李修看着她又要跳脚，心情好多了，“国外多好啊，随处可见的金发碧眼美女，我的公司刚开始走上正轨……行了行了，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脸上也不会烂个窟窿。”

  顾若伸手打他，就当她刚刚的心软全都喂狗去！

  她愤愤道，“你个无情无义的小人，亏我还每年惦记着你，我真是看错人了！你走吧！以后别回来了！！！”

  李修看着她这副模样，轻笑，上前抱住她，将她摁在怀里，让她的小脑袋动弹不得。顾若还生气呢，手脚并用想要反抗。

  “嘘。”李修竖起手指放在唇上，表情有点哀伤：“说不定真的抱最后一次了，以后不一定有机会再见面了。”

  顾若听到“最后”这个词一懵，脑袋断了根弦似的下意识抬头，瞪大眼睛，“李修你他妈来真的啊！！”

  “那说不准，我公司出了点问题……您能不能别用这种我明天就要睡大街只能吃剩菜剩饭的目光看着我？

  我又不是破产了，老子还没有穷到这种地步好吗祖宗。”李修真受不了她这种看路边可怜小狗的眼神，烦躁的伸手揉乱她头发。

  “哦，你可以找我帮忙啊，我可以救济你。”嘴上答应着，顾若的目光依旧没变，就差把“你真可怜我很同情”几个字写在脸上。

  “说了你也不懂，找你还不如找你男人有用。”李修“切”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什么，目光忽然变得促狭，“对了，是你男朋友吧，都带回家来了，怎么？准备结婚了？”

  “什么呀，没在一起呢，你别乱说。”顾若三连否认，脑袋瓜子晃的比拨浪鼓还快。

  李修“啧啧”两声，玩味一笑，上下扫视她一番，作出评价，“居然还没在一起，看来你不行啊。”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是不是想找打！往哪儿看呢你！”

  李修无所谓耸耸肩，“哪个男人不喜欢前凸后翘的美女，你这种……也情有可原。”

  顾若气到心肌梗塞，“我这种怎么了！你把话说完！”

  他凑近，声音轻缓吐出几个字：“像你这种一马平川的，那可能是真爱了吧。”

  “靠！”一巴掌打过去，可惜对方早就料到，顺势往后退了一步。

  自己的魅力和美丽同时受到挑衅，简直不能忍，她把拳头攥紧，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就怕下一秒扑上去。

  “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李修无奈摇摇头，面容俊俏，“就你这样的居然有人要，真是不可思议。”

  “你还是英国去吧，别再回来了！”顾若朝他龇牙咧嘴，下一秒就想咬上一口。

  “女大不中留喽，家里的狗尾巴草都要被人摘走了。”李修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你猜猜顾老师跟他会聊点什么？比如说小时候你学走路摔的狗啃泥，再比如把自己不愿意吃的饭分享给楼下的流浪狗，还有你藏在床底不及格的数学卷子……这些糗事我其实还蛮愿意分享出来的。”

  真想撕烂他的嘴！

  顾若气得跺脚：“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