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鬼修带着鬼援兵们聚集过来后，叶大夫就有底气了许多，勾着猩红的嘴唇，一字一句道：“你最好现在就放开我，不然你们就等着被百鬼撕碎吧，一个也逃不了。”

  “是吗？”白泽看了屋外一眼，取出捆魔绳缚住叶大夫的双手，绳稍往洛大王的方向上一扔，不紧不慢道，“大王，接住。”

  洛大王嗷呜一声，胖乎乎的身子灵活一闪，一口叼住捆魔绳的尾端。

  它轻蔑地瞟了一眼屋外的鬼魂们，一脸大义凛然地端坐在茶桌之上，十分可靠的样子。

  “鬼琵琶！”小狐狸紧紧拧着眉头，手中变幻出一把古朴的琵琶，“他的鬼琵琶不是在我手上吗？为何还有一把？”

  白泽倒不觉得诧异，道：“你手上那把，自然是赝品。”

  那鬼修说，鬼琵琶里有他收集多年的鬼兵，但在醉生楼与小狐狸交手时，收拾那些鬼魂如切瓜一般容易，自然是有蹊跷。

  或许，那些鬼魂只是怨气所化。

  见白泽已经放开了叶大夫，鬼修没了忌惮，脸色不善的盯着他们，冷眸中射出道道锐利寒光，喝道：“现在就让你们见识一下，鬼琵琶的厉害！”

  鬼修苍白的手指在琴弦上猛地一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从琵琶里澎湃开来，在半空中分散，幻化成数百道狰狞丑陋的鬼魂，他们多是半透明状，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身血污，张开血盆大口，挥舞着手上尖锐的长指甲，尖声嘶吼着，扑向木屋。

  一时间鬼气冲天，乌云浮动，彻底遮住了月亮，连天边都开始出现了妖异的红光。

  白泽右手虚握，一把利剑凭空出现在掌心之中，他把剑横在身前，食指与中指并拢，抹过闪着寒光的剑面，如萧一般的声音冷冷响起：“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这是安容记忆里的往生咒，威力足以超度十方鬼魂，这咒语自白泽口中念出后，在空中凝聚成一串散发着柔和黄芒的细小符咒，烙印在剑面上。

  剑刃上瞬间腾起熊熊烈火。

  这火焰方才才吞噬了大量的鬼魂怨气，边沿那圈淡淡的银白色轮廓面积变得更大了。

  燃烧不息的火焰骤然撕破夜幕，照亮了昏暗的鬼市，纯净无烟的火焰在剑刃上颤动，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鬼气阴风扑面而来，白泽的兜帽落在了肩上，露出光洁的头颅和表情平静的脸，眼眸在火光中像氤氲着一层雾霭，眼神如刀锋一般凌厉。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利剑横扫而出，炽热的烈焰瞬间撕裂了飞扑而来的鬼怪幽魂们，他们的身体碎成细小的光雾，砰然四溅，亡灵们消散之后，只余一声声释然的叹息。

  往生咒洗涤了他们身上的污秽，怨恨，鬼气，他们最终会出现在鬼门关上，过火照之路，重入轮回。

  或者托生转世，或者在地狱受刑，各有各的业绩要清算。

  鬼琵琶里面的鬼兵们大多数不是自愿进入琴中的，对于他们而言，重入轮回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但鬼修和他们不同，他已经在人间修炼两百余年，执念太深。

  他旋身飞到半空中，五指翻飞，幽幽的琴声像在鬼市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沿着破旧的街道席卷而出，掀起阴风阵阵。

  原本站在他身后看戏的鬼魂们黯淡无光的眼眸中忽然闪烁起深红色的血光，如同丧尸一般不要命的扑进木屋之中。

  还有更多的鬼怪幽魂听到了鬼琵琶的召唤，从破旧的房子里、阴沟里、巷子里冒了出来，悬浮在空中，射向药铺的方向。

  原本来赶集的鬼魂就多，这下全都拥堵到药铺面前，交通直接瘫痪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药铺在亏本清仓。

  到处都是亡灵阴森的呜咽声，这画面太有冲击力，小狐狸只觉得头皮发麻，连手心都冷了下来，她把洛大王抱在怀里蹭了蹭，试图用洛大王的皮毛带给自己一丝温暖。

  “嗷～”

  死狐狸，往哪蹭呢，本大王还要负责看守最重要的鬼质呢！

  纸扎男孩和鬼男孩则是被白泽的火焰吓得浑身发抖，现在也不分阵营了，一左一右躲在小狐狸的身后。

  白泽握着利剑，往前一挥，剧烈的火焰携着疾风，席卷而出，小木屋几乎要承受不住这股力量，到处都在晃动，似乎随时崩裂，四周的木阁楼也在摇晃，连街道的砖石都在嗡嗡作响。

  这一剑，直接清扫了一大半的鬼魂。

  他们身体碎成的光雾在空中弥散，飘扬，充斥着整条街巷，犹如大雪纷飞，柔和绵软。

  空中飘荡着轻微的叹息声，分不清是谁的心声：

  “若是我果断一些，吃下托梦红豆饼就好了…至少能见他一面…”

  “若是我大胆一些，生前与她私奔就好了…”

  “我想阿娘了…”

  “愿他平安喜乐…”

  “愿来生再见…”

  …

  同时操纵那么多的鬼魂，鬼修的修为不够，也很吃力，脸上已经有些虚弱了。

  鬼魂的数量虽多，也是有限的，不多时就被火焰吞噬殆尽。

  数百道鬼魂被超度，鬼琵琶的琴弦逐一崩断，连琴身也开始破裂，鬼修受到反噬，身上黑袍被无形的力量割裂数个口子，从空中跌落在地，躯体变得越来越不真切。

  他没有逃跑，单手撑地站了起来，眼含不甘与愤恨，手上抱着鬼琵琶的残骸，还想再战。

  “锦哥，算了。”

  叶大夫眼神柔和地看着他，语气却有些心疼：

  “是我们输了，你打不过他，再逞强下去，会魂飞魄散的。”

  “逆天而行，果然没有好结果。”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我们…终究还是要分开了。”

  鬼修虽然遍体鳞伤，却没有一丝狼狈，原本冷酷的脸上染上了几丝悲伤，手垂了下去，鬼琵琶也随之摔落在地，他抬眸看向叶大夫：“我生前许诺你，就算做鬼也不会与你分离。”

  “至少，我没有食言。”

  叶大夫眼角一撇，眼角溢出两行薄泪：“我没有怂恿你走捷径修炼就好了…都怪我。”

  “喝了孟婆汤，我们就会忘记对方吗？”

  鬼修点头：“嗯。”

  “我不喝孟婆汤，我会跳入忘川河，我会记得一切，千年以后，再去投胎，寻你。”

  “一千年很快。”

  鬼修看向白泽，一拱手，恳求道：“刚刚多有得罪，请法师超度我们吧，我们会接受地府的审判。”

  小狐狸上前两步，冷声道：“你们害死了烟烬姐姐，这一笔账我还没和你们清算呢！”

  “小狐狸，烟烬的寿数已尽，我只是偷走了她的魂魄来利用你，并没有害死她。”叶大夫说，“我和你道歉，你放心，下了阎王殿，我一定实话实说，领我的惩罚。”

  原来，二百多年以来，鬼修一直收集孤魂野鬼来充实魂力来修炼，青楼女子死后无名无姓，往往都是买副普通棺材往乱葬岗一扔，所以他一直留意着各个青楼里的生死情况。

  知道有一只狐妖守着烟烬后，叶大夫就和他设了个局，引小狐狸上钩，让她替他们收集生魂魂力。

  生魂魂力比死魂更加涨修为。

  鬼修素来听他的话，自然照做。

  原本热闹的鬼市如今已经变得萧条无比，乌云也都散开了。

  白泽沉声道：“不送。”

  两道火光飞掠而过，屋子里的四道亡灵一同消散了。

  洛大王窝在小狐狸的怀里，叼着捆魔绳，看着咧着嘴巴冲自己笑的鬼男孩慢慢消失，扁了扁嘴巴，眼眶毫无征兆的热了。

  今天刚交到的新朋友，马上就要奔赴轮回了。

  这是好事，它想。于是吸了吸鼻子，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一阵凌冽的风呼啸而过，天地动荡不安，鬼市的街道开始瓦解，木阁楼纷纷倒塌，最后化成虚无。

  他们再次回到了大榕树底下，只是附近的荒坟野地看起来没那么阴森恐怖了。

  小狐狸紧紧攥着装着烟烬魂魄的困魔瓶，心里酸涩，来鬼市之前，她心中还是隐隐抱有一丝希冀，希望烟烬能再次醒过来，但现在这最后的期望也破灭了。

  她放开洛大王，小心翼翼地揭开困魔瓶的木塞。

  烟烬的魂魄自瓶中钻出，悬浮在她面前，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有云一样的秀发，松松挽在脑后，眉目清秀，嫣然动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你们是谁？我不是去世了吗？”

  小狐狸抬眸看着她，那双妖艳的红眸晶莹透澈，渐渐浮起了水汽：“烟烬姐姐，我是小狐狸呀…你还记得我吗？”

  “静安寺山下那只受伤的小狐狸…”

  小狐狸掀开宽大的袖子，露出瓷白的手臂，指着横亘其上，歪歪扭扭的肉粉色疤痕，说：“当年我被利箭扎透了前肢，是你把我送到大夫那里，求他帮我治疗…为此你还挨了云烟十个板子。”

  那是很久之前了，小狐狸是森林里最不上进的小妖怪，傻乎乎，也不会魅惑凡人，天赋虽高，修为却不高，平时的爱好是扑蝴蝶。

  那日，小狐狸刚刚挨完突破化形的五道天雷，皮肉全是新长的，还没恢复过来，又没有父母亲人守护，一个猎妖师闯入了森林，发现了她。

  她好不容易逃脱，却被射伤了爪子，遍体鳞伤，倒在了静安寺山下。

  烟烬刚好上山拜佛，毫不犹豫地救了她。

  烟烬惊讶的看着她，然后弯了弯眼睛，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当然记得。”

  “后来云烟妈妈把你悄悄送走后，我还难过了很久。”

  “没想到再次相见时，你是妖，而我已是一道鬼魂。”

  放在脑袋上的手，没有实体，没有温度，没有触感，不似多年前摸着自己脑袋的那双手，柔软温暖。

  烟烬的魂魄在风中消散，只留下一声轻轻的喟叹：“再见，小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注一:文中“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是来自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