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歧道(完)
作者:萧筱墨      更新:2023-07-30 21:31      字数:6036
  施辰静静站立在原地。

  他右手提剑,尾指几不可见地颤抖。自从施家灭门后,他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因此眼下青黑,眼中甚至还有红血丝。

  施辰就用这双满是疲倦的眼眸看向戚善——她成长得很好,皮肤白净,五官精致清丽,就连修为都已经到了分神期。

  在以为戚善已经逝去的那些日子里,施辰躲避了家人独自住在常连山,经常会幻想一些自己教导戚善成人的场景。

  他还没有教会她认全所有字,还没有告诉她丹药要如何炼制,也还没有带她去看西域的大漠、南境的荷花。

  施辰经常会想阿善长大后会变成怎样的模样。

  现在他见到了。

  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施辰想要笑,可是唇角微微抿起,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笑得自然——仔细想来,他已经许久未曾笑过了,以至于如今哪怕心中真的升起些许快慰,他面上还是僵硬,露出的笑不伦不类。

  他想问戚善当年发生了什么,又想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还想……还想问问她为什么没有回来见见他。

  虽然他也知道她不回来的理由。

  施辰有那么多的疑问想要问她,只是这些问题还没从喉咙中出来,戚善冷淡的目光就让他眼中的笑意褪去。

  尾指颤抖得愈发厉害。

  施辰看着戚善,发不出声音。

  仿佛知道他的心里话,戚善声音淡淡。

  “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没有死?”

  戚善直视他,都这个时候了,施辰望着她干净纯澈一如当年的双眸,心中渐渐升起一些怪异的快慰来。

  可心又是酸的,眼眶不知为何也悄然变红。

  他看着戚善偏头看向劫雷下的沈夙,她看他的目光柔软而清澈——当年带她泛舟时,她也曾经用这种目光看着他的。

  施辰听戚善说:“是师父和沈夙救了我。”

  沈夙?又是沈夙?

  施辰满嘴苦涩。

  想到归家后看到的一地尸体,施辰的心再次冷硬起来。他握紧手中的长剑,不敢对上戚善的双眼:“阿善……别管这件事了,好不好?”

  他语气卑微到像是乞求。

  戚善手中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把青色长剑。

  她执剑直直地挡在施辰面前,面无表情,神色却坚定。她轻声:“施辰,沈夙的事情,我不能不管。”

  在她身后,又一重劫雷降落,带着渡劫修士都无可匹敌的威力重重砸在了沈夙的身上,砸得他重重跪倒在地上,浑身焦黑。

  这是沈夙的劫。

  他杀生过多,虽然杀的都不是好人,可是手中到底沾满了鲜血。常人只需挨过九重劫雷,可如今九重雷过去了,天上的劫云却愈发厚重,劫云中的紫色能量愈发厚重。

  戚善没有回头,却听得到身后沈夙嘶哑着的笑声。

  他说:“我沈夙一生坦荡!我可曾错杀一人!人人道我歧途不归,焉知我道我心!我身可死,我心不灭,我道永存!”

  戚善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她答应了沈夙不干涉他渡劫——哪怕亲眼看他葬身于此——同样,她也不允许其他所有人干扰到他的渡劫。

  哪怕这个人是施辰也一样。

  施家和沈家的恩怨她不管。

  戚善站在这里,为的是守护沈夙,守护沈夙的道,守护他们的道。

  他们的歧道。

  看着施辰低着头抿紧唇角的模样,戚善轻叹一声,解开了披风,露出里面的鹅黄长裙。寒风吹来,黄色裙摆随着风摆动,她眉目冷清,像是绽开在八荒蛮墟最美丽的花朵。

  可是这花带着刺。

  戚善淡淡:“拿起你的剑吧。”

  施辰猛地抬头看向戚善。

  他张开嘴,眼眶湿润,满脸隐忍:“你真要与我作对?”

  戚善看着他,平静:“不是我与你作对。”

  她冷静地像是叙述一个事实:“施辰,这只是因为我们立场不一样。”她敛眸,“显然,我们都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立场。”

  施辰几乎握不住剑。

  可最后,他还是握住了。

  施辰咬牙,八荒蛮墟本就压制灵力,他只能拼尽全力调动全身的灵力,忍着筋脉都要破裂的痛苦朝沈夙的方向刺去。

  这一剑带着分神期修士的所有力量,劈开了空气,一瞬间仿佛有水光绕着那长剑旋转,这些水光在急速旋转中变化为水龙形状,直直向着跪在劫雷下的沈夙冲去!

  施辰天赋极好,从小跟着虚弘宗学习,这些年也到了分神期。

  他的全力一击,饶是同样等级的戚善也难以自信抗下,更何况这还是在灵力枯竭的八荒蛮墟。

  只是戚善这么多年也不是白过的。

  她居然挡下了。

  戚善咳了咳,压下刚才直面那剑气时从胸口上涌的血腥气,默然看向施辰:“我都说了——”

  她顿了顿,冷笑一声:“别过来,别动他!”

  她是当真要为了沈夙与他作对!

  施辰满心荒唐。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般地步!

  施辰不想伤害戚善,只是脑海中施家那些死去的人的音容笑貌却一一在他眼前浮现,最后停留在他父亲死后还是闭不上眼角的模样。

  ——死不瞑目。

  饶是死了,他也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施辰,让他日日难眠,忍着心中的愧疚,背叛自己的道也要给施家人复仇。

  施辰又再度握紧手中长剑。

  等到长剑抵在戚善的喉咙前的时候,施辰忍着全身筋脉碎裂的痛苦,唇角溢出鲜血。他感受到满嘴的腥甜味,低头就是戚善已经没入他胸膛的剑。

  他想笑,这回是真的笑出来了。

  只是眼角的泪水也下来了。

  施辰微笑:“也好,我本就欠你一条命。”

  他到底是舍不得伤害她,最后还是放下长剑。戚善拔出染了血的长剑,愣愣看着他抹去唇角的血,嘴唇嗫嚅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施辰受了伤,走路极慢,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戚善面前,笑了笑,像是当年一样,伸出手抚了抚戚善的长发。

  他一如当年温柔:“阿善,对不起,还有——”

  施辰轻声:“我来迟了。”

  我来得太迟了。

  迟到错过了我们本该有的未来。

  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施辰不求她原谅。

  他转头,颓然地看着天边的劫云散去,劫云下的沈夙缓缓地站起了身,他浑身黑衣带血,浑身气势内敛,没有半分灵力波动,普通得仿佛一个凡人。

  可凡人不会在六十四重劫雷下活下来。

  他……成功了。

  “我不会杀你。”

  沈夙冷冷看着施辰,淡淡:“施家的事情你半分不知,这是我当初不杀你的原因。可我不现在不杀你的原因——”

  他说:“活着可比死了更不好受。”

  “不是想要报仇吗?”沈夙嘲讽看他,“那就忍着孤独,背着仇恨,努力飞升来找我报仇。”

  就像他这些年来做的一样。

  沈夙看向捂着胸口咳嗽不止的施辰,语气冷然:“现在,滚出八荒蛮墟。”

  施辰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脑海中一阵强大的力量涌入,他的脑袋顿时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的痛,当即就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当天边展露出一道金光的时候,八荒蛮墟迎来了千百年来的第一道阳光,所有的幻境在一瞬间全部破裂,一个又一个沉溺于幻境的修士被强制性地带出了幻境,回到了现实中。

  林枢回到了八荒蛮墟,看到了晕倒在地的施辰。

  不远处,戚善还是一身熟悉的鹅黄长裙,目光静静地看过来。

  林枢回忆起幻境中的场景,躲开了戚善的视线。

  他扶起施辰,把施辰交给身后通宗门的弟子,低声嘱咐:“带施辰回去,让宗内的长老们好好为他调养。”

  这名虚弘宗弟子担忧地看他:“那你呢,少宗主?”

  “我?”林枢沉默半晌,回答他:“我……我还要等一人。”

  见越来越多的修士出现,他们个个虎视眈眈盯着沈夙和他身旁的戚善,林枢揉了揉眉心,沉声:“你现在就走。”

  虚弘宗弟子本来还想同他说什么,可是对上他坚决的视线,登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缓急,只能咬牙应了,带着施辰离开。

  林枢这才松了口气,又把目光放在不远处的戚善身上。

  他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幻境中错过了三次的八岁的阿善,想到了山谷中吃着烤鱼的阿善,也想到了那个夜晚丧失了光明后耳畔她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这一切的一切,都汇成了同一个阿善。

  八荒蛮墟的厚重乌云被金光驱赶散开。

  沈夙抬头遥遥望了一眼金光绽放处,知道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心中没有畏惧,反而一片坦然。

  他微笑同戚善说:“来日见。”

  语气笃定。

  戚善也微笑颔首:“来日见。”

  沈夙本该就此离开,那金光在天边撕开了一个洞,沈夙感受到了金光处传来的强大引力——他如今渡劫成功,已经是仙人了,此处便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了。

  仙人无欲,沈夙却是个半吊子仙人,心中对凡尘还有挂念。

  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他指尖轻点戚善的眉心,便有金色的光芒从他指尖而出,继而没入戚善的眉心。

  刹那间意外陡生——

  雪山崩塌了!

  偌大的雪山仿佛顷刻间倒塌,所有的修士甚至都来不及逃跑,便脚下一空,落入无边黑暗。八荒蛮墟的雪花在一瞬间仿佛片片重如千斤,砸得人往下掉。

  不是没有人想要逃跑,来的不乏分神期修士,可是八荒蛮墟本就压制灵气,这意外又来得迅速,所有人始料不及,一时整个八荒蛮墟充满了哀嚎声。

  “我说了,想拿我的秘境,必须用命来换。”

  沈夙合上戚善的眼睛,看着戚善整个人被金色光圈包裹着向下落去,他眼神柔和,自言自语:“阿善,这是我的礼物,也是我的祝福。”

  他把秘境给了戚善。

  等金色光圈带着戚善落入雪山之底,他抬起手臂,向戚善的方向潇洒地挥了挥手:“期待与你再次重逢。”

  他朝另外一人的方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最后转身,消失在天际。

  绝大多数跟着施辰来的修士们都死在了八荒蛮墟,可是还是有人在死之前把消息报给了各自的宗门——已经飞升的沈夙把秘境给了一个女人。

  而那女人如今长眠于八荒蛮墟的雪山之底。

  纵然八荒蛮墟恶名在外,但是仍然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妄图进入八荒蛮墟,来寻找这个传说中接受了仙人秘境的女人。

  夺人秘境到底不好听,于是很快多方宗门的人便派出了精英聚集于八荒蛮墟外,所有人众志成城想要“替施家报仇”,杀了这个和沈夙一丘之貉的女人。

  这些人被拦在了八荒蛮墟之外。

  林枢孤身一人立于众人之前,一身道袍在空中无风自摆。

  他眉眼很冷,身形消瘦,穿着蓝色的道袍仿佛是要归去的仙人,来的这些宗派中不乏与他相识者,可是此刻看着他,却不约而同觉得陌生。

  谁人不知虚弘宗的少宗主温润如玉、未语先带笑?可眼前这人却神色冷淡,仿佛生于这八荒蛮墟,浑身的血都被八荒蛮墟的雪填满了似的。

  林枢眉眼不动,挡在所有人面前。

  他说:“谁踏入八荒蛮墟,便是与我林枢为敌。”

  有人不可思议,怒斥:“林枢,你这么多年学的东西都是学到了哪里去了?!我们斩奸除恶,这是为了施家伸张正义!”

  周围人纷纷附和。

  伸张正义?

  林枢嘲讽地笑了,他看着面前这些个个穿着道袍、自诩正道的修士们,看着他们写满了贪欲的脸,只余下满心的荒谬。

  他平静地问这些人:“何谓正道?何谓歧道?各位可曾知道自己要讨伐的这位女子的姓氏名字?可曾知道她修得什么道?又犯了什么错?”

  所有人哑口无言。

  林枢道:“各位什么都不知道,何来的斩奸除恶、伸张正义?她犯了什么错需要各位大张旗鼓地讨伐?各位替谁来伸张正义?各位知道施家和沈夙的过往吗?”

  “瞧,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林枢清清冷冷地弯唇,眼中满是失望。他固执地挡在所有人面前,不肯挪开一步,重申:“踏入八荒蛮墟者,与我林枢为敌者!”

  青年声音坚定,掷地有声。

  林枢本身的修为就高,听闻如今已经到了渡劫期,在场谁也不敢真的和他为敌。更何况他不仅是林枢,还是虚弘宗的少宗主。

  谁愿意和虚弘宗为敌?

  林枢气势凛然,半分不让,其他宗派的人一时被震慑住,真的不敢踏入八荒蛮墟半步了。有人觉得林枢这做法“不是正道所为”,跑去虚弘宗找了林申水,哪里知道林申水不说林枢好,却也不说林枢不好。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林枢就这么在八荒蛮墟守了整整八百年。

  天寒地冻,万物凋零,他立于冰原之上,想到戚善就在冰雪之下,便觉得八荒蛮墟漫天的雪花都要落地开出温暖的花。

  他守护着她,守护着八岁的阿善,守护着长大的阿善。

  寂寞吗?

  大约是有些的。

  方圆百里没有声音,万物死寂,陪伴他的唯有八荒蛮墟千百年融化不了的冰、终日不停的雪。

  可只要想到这天地只有他和阿善,宛若死水的心又被春风吹起,掀起波澜。

  虚弘宗的弟子来了好几拨,每次大家都劝说他回虚弘宗看一看,有贴心的人更是主动提出愿意替他守护八荒蛮墟。

  林枢一概拒绝了。

  他淡淡笑道:“我不放心——离开半步,我都不放心。”

  只有亲自守在这里,他才能安心。

  八百年过去,外面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凡间朝代都几经更迭,八荒蛮墟仍然和千百年前一个样。

  直到一日林枢打坐完睁开眼,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地上冒出了点嫩绿。

  他愣住。

  这嫩绿一日又一日地扩散,终有一日铺满了荒原。林枢站在柔软的绿草地上,恍惚间已经记不得从哪一日开始天空没了雪。

  春暖花开。

  有一朵向日葵从地上冒出。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最后蔓延开来,变成了一片明黄色的花海。清香扑鼻而来,林枢立于花海中,似有所觉,转过身去,接着看到了不远处的戚善。

  她一身鹅黄衣裙,立在花海中,一瞬间教林枢以为是花海中的向日葵成了仙。

  向日葵仙子朝他挥手,向他微笑:“许久不见,林枢。”

  八百年称得上一句“许久不见”吗?

  林枢觉得大约是称得上的,于是他洒然一笑:“许久未见……阿善。”

  天边有金光洒落。

  林枢不提这些年自己阻拦了多少人,也不提这些年自己孤身一人守着一地冰原的寂寥,面色平静,似是无事发生。

  他熟稔地向她贺喜:“恭喜飞升。”

  等了八百年,不过等来了这相聚的一刻钟。

  可林枢无悔,他心中甚至是快慰的——他终究是替她做了些什么。

  “林枢……你不必为往事愧疚。”

  戚善与他对视,似乎要看进他心里。她轻叹一声:“你没有做错什么。正如你当初所言,一切都是你我因缘。”

  “那些是我注定要摔的跤、要尝的苦。”

  “这八百年也是你我因缘。”

  曾有一度林枢不喜欢这个词,可是如今他含笑看着戚善,忽然觉察出“你我因缘”这四个字的好来。

  他笑吟吟:“如果你当真心中有愧,不如答应我一事?”

  戚善怔住,问他是什么事。

  如今的八荒蛮墟已经冰雪消融、春意遍地。

  林枢好整以暇地感受着拂面的暖风,心中的荒原也开始消融。他全神贯注地望着戚善,笑意在眼中蔓延。

  他缓缓说:“我飞升之日,你来接我,好不好?”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不掩其中的骄傲恣意。

  戚善愣了愣,接着弯眸,轻嗯了一声。

  她轻笑:“我答应你。”

  林枢便心满意足,展了展衣袖,笑叹:“有你这句话,八百年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