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狂风
作者:枫桥婉      更新:2023-07-30 22:46      字数:3305
  宁州,一叶孤城。

  天将破晓,东都境主叶见微在漓山断海一线天负手而立,混混沄沄的漓水自他脚下奔流不息,滚滚而去。

  境主低头看着自己被漓水波涛打湿的衣角,长久沉默不语,穆熙云自身后走来,给夫君披了件袍子。

  “我是不是错了。”叶见微抬头看着东方天际露出的一点鱼肚白:“或许不该让星珲去帝都的。”

  穆熙云微笑着摇摇头:“哪有那么多或许,孩子们长大了,总要走出去看看的。如今不比从前,漓山这些年太打眼了,太多人看着,世不可避,也避不了,我们想独守一方安宁,可有人不想。前路如何谁都不知道,但万事总还有你我,九州终归是年轻人的,就让他们去闯一闯罢。”

  流水触山石,溅起串串飞珠滚玉,漓山断海一线天处,水浪的每一次击石,都会在这一线山海之间回荡起苍茫剑意。

  叶见微看着剑意入九霄,叹了口气:“闯一闯本是好,但这一次不比从前,总怕他们会带一身伤回来。”

  “孩子们自有他们的造化。”穆熙云看着那道如虹剑意,轻轻抚了抚夫君的背,柔声道:“九州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星珲会长大的,你不可能护着他一辈子,阿月……困住他的始终都是他自己,我们帮不了他什么。”

  “星珲我还稍微放心些,这孩子虽然看着调皮任性,可他自己有分寸也有主张,只是还需要磨砺一番。我如今反而更担心阿月,那孩子太重情,也容易为情所困,所以他才那么恨自己,却偏偏又学会了把什么都藏着,让人丁点儿看不出来。当年明寂在这里出锋震九州,我都还记得,我那时在他身侧,他回头喊声师父,眼里全是少年意气。最后却也是在这里,我看着明寂被他亲手扔下漓水,他回头再喊声师父,眼里就什么光都没了。”

  穆熙云闻言又笑了笑:“他们俩平日里最怕你,真该让他们看看,境主怕左怕右什么都放心不下,掌门令送去了还不够,人恨不得也跟去的样子。”

  叶见微的眉头还是皱着:“平日里再怎么骂怎么打,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出去了怎么能不担心?阿月今天也要去帝都了吧?”

  穆熙云又宽慰他道:“星儿手里有掌门令和东君令,出不了什么大事,他只要能记得‘慎之’就好。至于阿月,他遇到了该遇到的人,或许就会慢慢走出来,我看他这次回来,比两年前那会儿好。他打小被你宠着长大,从前什么都写在脸上,可就像你说的,他忽然就学会了隐藏内心,脸上有释然的笑容了,都以为他走出来了,若要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我都要被他骗过去。”

  “该遇到的人,你说凌烨?”叶见微忽然笑了一声,点点头:“我上一回去帝都时,他还孤立无援,处处受掣肘,如今也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御极九州,君临天下,还能时刻拿捏好该有的分寸,确实很不错。阿月给他写个折子还特意带了个谎,也是难得,若是他真能把阿月带出来……说起来,还有和星珲在一块的那个苏朗……”叶见微眯了眯眼睛。

  ……

  日出东方,楚珩踏上返回帝都的路,苏朗、叶星珲从宁昌之交出发,进入昌州地界,前往锦都。

  马车走的很平缓,星珲半躺在车里看他的话本子,苏朗正在提笔写信。星珲将书翻来翻去看得无聊,在车里滚了两圈凑到苏朗身旁:“写的什么?”

  苏朗往旁边让了让,给星珲腾了个位置,压低了声音:“让人去查点儿东西,昌州这个地方我最清楚不过,水太深了,那几个文人是怎么到的帝都,去岁秋闱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好巧不巧地偏偏帝都会试在即的时候捅出来?昌州州府又不是吃白饭的,背后肯定有人在刻意推波助澜,否则就凭这个几个人,别说把州试舞弊捅到帝都了,连锦都的城门都出不了。”

  他侧过头来低声说:“我们此来昌州,要查的可不止是州试舞弊,舞弊自有裴大人去查,我们俩领点儿别的差。”

  星珲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靠在苏朗身上:“办差发俸禄吗?”

  “发,我们大理寺少卿大人,想要多少都给发。”苏朗眼里含笑看着他。

  “要三千两黄金也发?”

  苏朗摇摇头:“这个不行,这个能把我们少卿大人买来,太多了。”

  此言入耳,星珲脸上染满红晕,作势推了苏朗一把。

  “不说了不说了。”苏朗笑着稳住身形,又正经道:“不过星珲,你到了锦都,最好莫要露锋芒,过来游山玩水最好不过,否则你在这儿做了什么,就不能像在潋滟城那样,可以说是单为着私心故人和漓山门规了,而是漓山在棋盘上落子,收不回来了,你懂吗?”

  星珲无所谓地摆摆手:“知道啦,我跟着债主就行了。”

  苏朗无奈地笑笑,晃晃他肩膀:“跟你说正经的呢,跟着我也不行,九州皆知颖海苏氏在天子麾下,很多事我能做你不能,你父亲才交待过你,要你‘慎之’,莫要忘了,为着漓山好。”

  “我爹还交代过我世不可避但凭于心呢。”星珲脸上红晕未消,声音小了下去:“跟着你不就是凭心嘛……再说,你们陛下那儿有我们漓山一件顶顶重要的东西,我可不是得衡量着点儿帮他落子吗?”

  苏朗听的心里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星珲。

  星珲又靠回苏朗身上,想起临行前面圣时,在陛下身上看见的十分眼熟的玉佩——据楚珩自己说,是他以后当作娶媳妇聘礼的那枚,星珲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你别不信,真的顶顶重要。”

  “你说东君令?可那在公主那儿。”

  星珲笑了一声:“东君令和他比起来算个什么。”是漓山东君本人啊。

  “那是什么东西?”

  星珲打个哈欠,滚进苏朗怀里躺着:“等回去我们问问陛下,反正这件东西在他手里。”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这个旁观者当的一点儿也不够格,比我还迷糊。

  只顾着为我考虑了,只记得我父亲教我“慎之”,怎么忘了,他还教我“凭心”,言老给我掌门令时,都未曾避开你啊,漓山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我的债主哥哥。

  春寒料峭,他们抵达锦都的时候是三日后的黄昏,晚霞带着些许初春乍暖还寒的凉意斜斜挂在云边。

  昌州州府建在锦都南明大街上,此刻州府正门大敞,他们一行刚下了马车,就见昌州州府的大小官员迎了上来,为首的正是昌州掌政州牧芮何思。

  裴元德浸淫官场多年,深谙为官之道,尽管此行御令在手,奉旨查案,但也不会在一州州牧面前摆钦差巡抚的架子,立刻走上前去,先客客气气地拱手行了一礼。

  芮何思脸上浮现深深的笑意,为裴元德介绍了随行左右的几位要员,又道:“连将军前日去巡视州境防务了,未能亲迎,还请裴大人勿怪。”

  裴元德摆了摆手,连称“芮兄客气”,又寒暄了几句,两人称兄道弟起来,颇有点“一见如故”的亲切意思。

  苏朗很有耐心地等他们寒暄完,见芮何思的视线转到他身上,才带着星珲上前,行了个晚辈的礼:“世叔。”

  芮何思听他这么称呼,显然很是高兴,招招手,亲昵道:“我也很久没见阿朗了,年前我还去了趟颖海,那会儿也没见你回来。”

  苏朗笑了笑:“这不就回来了吗,赶来给世叔拜个晚年,世叔可不要怪我来得迟。”

  芮何思哈哈笑出声,连道了几声“好”,视线随即又落到一旁的星珲身上:“这位想必就是漓山少主了,风华正茂,果真英雄出少年啊,令我等老头子艳羡呐!”周围的官员纷纷附和。

  星珲也行了个晚辈的礼,客气道:“芮大人过奖,小子愧不敢当。”

  芮何思抚了抚胡须,指着星珲点点头,对左右说:“不骄不躁,好孩子啊!”又冲星珲慈祥道:“也不要大人来大人去的了,你和阿朗一样,就叫我声世叔罢。”

  星珲从善如流,叫了声“世叔”。

  一行人随后便进了昌州州府,酒过三巡歌舞罢,芮何思亲自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只一个供他们暂住的“简陋之地”,却让星珲一路上见识了楼台亭榭,雕梁画栋,云霞翠轩,烟波画船,一应江南风光在一座小小的园子里几乎见了个遍,他此刻终于知道昌州有多“昌”,锦都有多“锦”了。

  也算明白了一二为什么苏朗说昌州“水深”——

  这一晚上的宴席间,所有人心照不宣,没有一个人提起任何关于州试舞弊的字眼,就好像他们一行此番只是来昌州游赏玩乐,就连随行的四名天子影卫对此都见怪不怪,仿佛本该如此。不然怎么“称兄道弟”地寒暄着,“世叔子侄”地亲切着呢。

  天星半坠,万籁俱寂,夜里的锦都忽然起了风。

  作者有话说:

  苏朗哥哥,其实你手里也有一件漓山顶顶重要的东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