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月落
作者:枫桥婉      更新:2023-07-30 22:47      字数:3372
  世家家主每逢大年的三月十五入帝都请安奉礼、朝见述职,十五的朝拜夜宴与十六的春猎论武都只是朝廷为表彰家主勋绩例行的礼仪典章,再过一日的宣政殿议政才是众家主入京的真正要义。

  一连数日的议政召见,九州大大小小的要事大多都立下了章程,只有一件,澜江分流工事始终没能敲定。

  每逢入夏,澜江水势就成了朝廷的心病,昌宛之交沿江水患愈发严重,但因着地势的缘故,澜江洪水永远只挑南岸淹,北岸的定康城高枕无忧,自然不会主动去治水,天子有心打通澜江与澄水,分洪引流、兴修河道,但如此一来势必就要占改定康水道。世家地望,古已有之,不是天子一道旨意说做就能做的。

  北岸的定康周氏沉得住气,可南江五县的黎民百姓却不能等,早一日治水,他们就能少悬一日心。

  一连几日的议政朝会,定国公周夔的态度模棱两可,始终不曾表态。

  其实凌烨心里也明白,定国公府是在等着朝廷上门相求,澜江澄水新通,对于定康而言未必是坏事,水早晚都要治,重要的是新水道落成后的“利”怎么分。

  三月廿三,朝中最要紧的大事只剩下了这一件,苏朗先去探了探周氏的口风。

  上回在昌州锦都,定康世子周敏才请他们,这次在中州帝都,轮到苏朗请了回来。

  宴过三巡,周敏才挥手禀退了拨弦的乐伎,眉目舒展,脸上带笑:“苏朗,我就不给你绕弯子了,宁昌宛三州之交,澜江澄水新通水路的商道渡口,我全要。”

  这几乎是将澄水新兴河道的泰半经济命脉全抓在手里。

  该来的终归要来,苏朗捏着手中的玉盏,神色不动,口中吐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周敏才脸上笑容不减半分:“定康只给这一次机会,南江五县百姓的命要不要,你衡量着办。”

  两个月前还和乐融融、饮酒赠扇的两人,转眼就成了针尖麦芒,貌不合神更离。

  苏朗淡淡问:“宁昌宛三州之交所有的商道渡口,定康吃得下么?”

  周敏才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案:“给不给是帝都的诚意,吃不吃得下是定康的本事。”

  话音一落,他站起身拍了拍苏朗的肩,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都是在闹着玩,转眼又成了世交好友,亲昵道:“阿朗,为兄在锦都送你的那柄澜江洪波扇面,你可收好了,那扇子我只画过一柄,上边留白不多,只够题一句词,你想好了再动笔。”

  苏朗随之笑着起身,神情自然,看不出半分方才的愠色:“那是当然,你这个丹青国手画的扇面我能不收好吗,题字必然三思而后行。我送敏才兄。”

  苏朗将周敏才一路送到红鸢楼下,看着他上了马车方才回去。厢阁内的鎏金香炉燃着袅袅清香,苏朗独自立于窗前,望着远处护城河环绕拱卫着的九重宫阙,手指在窗棂上轻轻叩了两下。

  澜江澄水新通水道一旦落成,不止是缓解水患,更能盘活整个澄水。届时两河沿岸大大小小的新商道渡口,宁昌宛三州沾得上边的世家都会看着,就等分一杯羹。全要,周敏才也真敢开口。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天子愿意给,其他的世家又岂会罢休,周氏哪里是要谈利,根本就是不想修。

  由朝廷出资打通澜江澄水、兴修河道,不仅仅是水路落成后的重重商利,修河治水的几年,劳力都要从就近调,也就相当于朝廷帮沿江的世家地望白养几年人口。对于定康而言,怎么看都是利明显大于弊。

  苏朗收回了视线,目光缓缓落在鎏金香炉上。

  萧高旻在锦都给他提的那个醒,若周氏真的只是私底下做点西洋香料生意用得着专程避开颖海港口,绕个弯子再入澜江么?定康水路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让定国公府这么不愿意动?

  看来等三月世家家主朝见结束,他必须要回一趟昌州了。

  ……

  周敏才上了马车,敬王凌熠敛气屏息正坐在车内,直到马车驶离了苏朗的视线所及方才放松下来。

  周敏才亲手倒了杯茶递给他:“殿下宽心,都在谋划之中。”

  “这招进退不能使得很妙。”凌熠接过茶,吹了吹热气,微微呷了一口。

  周敏才笑了一声:“为的不过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昌宛之交的澜江水患近年愈发严重,这两年还勉强可以应付,但是如此下去,不出十年,早晚会出大事,所以朝廷才急着分洪引流修河道。

  他心知肚明,宁昌宛三州之交,澜江澄水新通水路的商道渡口周氏一家是吃不下的,之所以敢如此狮子大开口,是因为他笃定皇帝不会同意,如此一来,分流治水的工事必然会搁置。

  就算万一皇帝真的退步同意了,宁昌宛三州其他等着分一杯羹的世家也不可能愿意,最后的结果一样是掣肘重重,寸步难行。

  水道是利国利民的大功德,当然可以修,但不是现在,也不能由如今的皇帝主持。

  敬王脸上浮现几分势在必得的笑意:“苏朗可有对定康水路起疑?”

  周敏才不在意地一哂:“起疑又如何,云州的陆路已经畅通无阻,货大多从苍梧城入,定康水路吃得少,又不从颖海港进,苏氏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他就算是想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敬王“嗯”了一声,抬起手中的缠枝青花瓷茶盏看了看,忽然又皱眉道:“现在就只有漓山这个不确定的变故了,漓山少主叶星珲和苏朗走的很近,我总担心漓山与凌烨之间有猫腻,你说春猎论武的时候,漓山东君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给凌烨解围?”

  “一个少主而已,少字当头,涉世未深,被漓山护得太好了,出了一叶孤城他也算不了什么。”周敏才摆摆手,无所谓道:“至于漓山东君么,不论为何,有千雍境主在,殿下无须担心,漓山那边境主自会解决的。就算漓山和皇帝真有什么,您身后也有千雍境主与苍梧武尊在,而漓山作壁上观惯了,肯不肯真的掺和进来还不好说呢。”

  敬王点点头,微微放下心来。

  *

  三月廿三,鹿水陵园。

  楚珩明明第一次踏足妫海明远的墓园,可却像是来过很多次一样,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感到分外熟悉,尤其是墓碑上的名字,熟悉得让他发慌。

  “漓山青囊阁主明远之墓”。

  碑上的字是他一笔一画刻的,墓园里的花草是他选的,也是他做主将明远葬在鹿水的。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妫海明远一生都没能再回一次他的江南。

  楚珩站在墓前,想起从前小师叔带着他们三个去宜山书院,途经广陵,那时小师叔一反常态地说要在广陵休息一日歇歇脚,他们三个却因着漓山与广陵叶氏不睦,不愿意踏足广陵,彼时小师叔只是无奈地朝他们笑笑,却自己一个人站在船头看了好一会江南春水。

  后来他才明白,说出那一句“我们在广陵歇一日”,大概已经耗尽了小师叔毕生最大的勇气。

  那是妫海明远短暂的一生中,离家最近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世上再不会有洱翡,广陵鹿水是最接近家乡的地方,只是没成想阴差阳错,还是错过了,然后一生也就这么错过了。

  至死也没能再靠近家一步。

  再后来,从宜山书院回到漓山,楚珩的记忆里似乎就只剩下了天霜台前,遍地血光中,那把当胸穿过的明寂剑。

  明寂明寂,妫海明远恰好就在这把剑下归于寂灭。

  楚珩闭了闭眼,俯身在墓前跪下,凝视着墓碑上那列字,久久不能回神。

  一直到日落西山,他才想起自己此行的来意,天边的霞光映在陵前的石碑上,楚珩伸手碰了碰碑上的字,指尖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忽然猛得刺痛。

  变故陡生。

  石碑像是无端蒙上了一层水幕,漾起圈圈涟漪波纹,与此同时,如水雾气瞬间蔓延环绕了楚珩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门八个方位,再加上天入地,十方十阵,开休生三门全被堵死,十方俱灭,退无可退。

  俨然一个专程等着他的必死之局。

  燕、折、翡。

  鹿水陵园里,写着妫海明远名字的青石墓碑轰然倒塌。

  十丈之外的树上,明昱看着远处被困于死阵中的人,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千里之外的帝都,燕折翡静坐在海棠树下,在无声的笑容中碾碎了一朵将将盛放的花。另一边的皇城,凌烨批阅奏折的手忽然一滞,不知为何,一阵心神不宁。

  三月廿五,月落星沉,天色微明,远处的星子尚且将落未落地斜斜倚在天边,叶书离一脚踹开了星珲的房门。

  “出事了。”

  星珲上一次见叶书离敛起往日眼底的所有笑意,露出如此严肃深沉的神色时,是他明远小师叔入境大乘失败、走火入魔的时候。

  星珲的心一凛。

  作者有话说:

  一点不慌!我是亲妈中的亲妈!我那个大胆想法什么的还没实现呢,怎么可能出事对不对。

  呜呜呜这章重写了好几遍,还是不太满意,也许还要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