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兵行
作者:枫桥婉      更新:2023-07-30 22:49      字数:5428
  三人循声抬头朝门外看去,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是怎么进来的谁都不知道,陈掌柜和叶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脸上全是戒备。

  苏朗抬头打了个招呼:“楚珩。”

  楚珩朝他颔首致意,又侧头扫了一眼叶九,轻飘飘地道:“胆子不小。”

  陈掌柜和叶九听过“楚珩”的名字,只是不曾见过。楚珩是星珲母亲占星阁主穆熙云的弟子,他资质不好,武道浅薄,容貌却很是昳丽,是公认的“漓山山花”,被漓山上上下下的同门们“小心呵护”。

  但现在可不是靠脸的时候,叶九心里有些纳闷楚珩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进来的,也没在意他的话,只皱着眉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到怀泽城来了?”火烧眉毛的时候,难不成还要分出精力来照顾“山花”?

  楚珩淡笑,抬起手中剑鞘,把叶九按在椅子上,意味深长地道:“你说我怎么到怀泽城来了,东君令都使唤不动你了,那只能换东君本人来,看看能不能使唤得动你。”

  叶九和陈掌柜听见“东君本人”四个字,又看了看楚珩手里那柄全漓山没人不认识的明寂剑,脑子“嗡”的一声,两人对视一眼,登时僵在当场,一副像被雷劈了的样子,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楚珩不再理会他们俩,坐下来将背上的剑匣放到桌上,轻轻推至苏朗身前:“给。”

  苏朗微微有些困惑,依言打开剑匣,一柄黑金古剑横于其中。苏朗看着剑鞘上的山河地理纹、五爪金龙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浮云地纪?”[1]

  浮云地纪是天子之剑,寓意天子权威,份量有多重苏朗自然明白,剑之所至说是陛下亲临也不为过,苏朗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楚珩:“给我?”

  楚珩轻笑一声:“当然,钟平候府的楚珩是庶子,在武道上又是众所周知的绣花枕头,可‘拿不动’这柄剑。九州历来大乘境听调不听宣,漓山东君姬无月更不宜拿这柄剑。颖国公府最合适不过,不是给你还能给谁?”

  楚珩又屈指敲了敲剑匣:“北境近来不大安稳,陛下有他的思量,怀泽城这边的事,由你和连松成做主,陛下再另外借你一支天子影卫从旁协助,凡有拦路者,杀无赦。”

  苏朗与楚珩对视一眼,最后一句话说的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苏朗之所以要先把怀泽总兵袁则良按住,是因为定康城定国公府周氏的主母和潋滟城安平伯府姜氏的主母都姓袁,与怀泽城的这位袁总兵乃是同宗。

  定康周氏私贩武者的事情本身可大可小,但其中再牵扯到苍梧武尊方鸿祯和千雍境主燕折翡这两位大乘境,事情就一定不会小。

  而更关键的在于,早在宛州为潋滟城处置清和长公主驸马姜承安的时候,星珲就曾派人查到,定国公周夔曾暗中亲至敬王凌熠的封地江锦城,想必在那个时候起,定康周氏与敬王就已经搭上了线。

  潋滟姜氏那就更不必说,公主驸马姜承安要带回府的那名外室就是敬王一个乳母的女儿。

  东起怀泽,再至定康,而后潋滟, 终于江锦,这条水线横贯昌宛二州,容纳了大半个澜江。

  三月十五各世家家主入帝都朝见述职的时候,在澜江分流一事上定国公府如何也不松口,即使在重利之下也不肯允许朝廷改占定康水道,如今想来,安的是什么心还用说么,控制了澜江,就是拿捏住了泰半九州的命脉,敬王的这条水线铺了这么久,定康是中间最关键的一环,定国公既然上了敬王的船、有了不臣之心,当然不肯再让朝廷插手定康水路。

  而周氏货船上的那些灵骨胚子又是给苍梧武尊方鸿祯的,如今只怕是敬王与定康周氏、潋滟姜氏、怀泽总兵袁则良、苍梧武尊方鸿祯乃至千雍境主燕折翡,全是一系。

  如今周家的货船眼看眼就要到怀泽港口,他们来不及等圣旨,必须先在此处拦住这些船。

  苏朗有十成十的把握,连松成手里没有调兵的圣旨或者兵符,怀泽城又有方鸿祯这位大乘境在,袁则良就敢跟顶头上司对着打,届时从东海调过来的三千水军全得被拦在外围,除非连松成真的对怀泽水师出手,把长虹运过来攻城,但非到最后一步连松成绝不会真的对怀泽的军民出重手,所以苏朗必须得先发制人,自己带人把袁则良按住,只要让连松成带兵进了怀泽城,就算是有方鸿祯在,定康周氏的船也进不了澜江水道。

  没有圣旨,按住袁则良的事苏朗只能以自己私人的名义去做,他与叶九和陈掌柜僵持,就是为了带足够的人去怀泽总兵府。可现下楚珩却带来了浮云地纪,天子之剑在手,按住一个袁则良绰绰有余,除非袁则良敢公然谋反,那无疑就更给了连松成动兵的理由。敬王能把手伸到怀泽来,无非就是有总兵袁则良在,那他现在就先借定康货船的事砍了敬王的这只手。

  这把浮云地纪,来的恰是时候。

  楚珩的目光落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呆若木鸡一动不敢动的叶九身上,微微翘了翘嘴角,伸手在叶九眼前晃晃:“回神。”

  叶九面色微白,头皮发麻,天知道他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敢胆子肥这么一次,为了优先照顾星珲的安危不顾苏朗有东君令在手,谁知“不行”二字刚说出口,居然就被东君本人逮了个正着。

  此刻见楚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心更是慌的落不到实处,刚才和苏朗对着吵的气势一丝一毫再寻不见,只深深低着头话也不敢说一句。

  楚珩手搭在他肩上点了两下,轻笑一声:“行了,没空收拾你,你带人跟着苏朗去怀泽总兵府。掌门的命令我帮你遵,少主的安危我去保护。”

  叶九的头埋得更深了,小声说了句“不敢”。

  楚珩“嗯”了一声,收了笑站起身来,垂眸看着他,又扫了一眼同样眼观鼻鼻观心的陈掌柜,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桌上那枚东君令,淡淡道:“没有下次。等会若有什么事,听苏朗的。”

  叶九和陈掌柜立时起身,行了个手礼,恭敬称是。

  漓山的规矩并不严,但其中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东君令不能违背。非大乘不为东君,漓山几百年以来,有过很多位掌门,但只出过三任东君,“东君”这两个字,本身就是绝对实力的象征。

  只是漓山这一代巧了,掌门叶见微也是大乘境,而东君姬无月又是后辈,从来也不管事,在漓山更是没人见过他几回,所以叶九才敢胆子大了一次,万幸楚珩也没追究,叶九心里侥幸的同时又有些幸灾乐祸,不知道那些天天想着摸一把山花细腰的漓山同门们,若是知晓了楚珩和姬无月其实是同一个人后,都会是什么反应。毕竟摸一摸搂一搂再捏一捏楚师兄的腰是他们谁都想达成的心愿,可要是换成大师兄的腰……叶九不由打了个寒颤,又有点抑制不住地想笑。

  明寂在楚珩手里打了个转,他又对苏朗说了句:“星珲在城中西南,我先过去了。”

  苏朗应了一声:“方鸿祯没那么简单,只怕也有后招,等拿下袁则良,让连将军拦住周氏的货船,我随后就去。”

  楚珩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目光又从叶九身上慢悠悠地扫过,却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叶九那点没能抑制住的笑顿时又全咽进了肚子里。

  星珲屈腿坐在地上,手指在篆刻着铭文的牢室墙砖上一一扫过,摸到最底下的一排墙砖时,不由皱了皱眉,一点内力凝聚在指尖,正欲一探究竟,暗牢的大门忽然传来开合的声响。

  星珲收回手指,循声望过去,石道尽头两名方家的护卫半推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远处隐约传来说话的声响:“谁知道,自己没脑子地送上门来,脸长的倒真是好,可惜花架子一个,武功烂成那样也真是稀奇,封他内力都嫌多余,头儿说横竖是漓山的,先关着就是。”

  等他们走近,星珲才看清那些人口中所谓的“花架子”是谁,程戟却已经猛地站了起来:“楚师兄?”

  护卫打开程戟所在牢室的门,一把先将程戟往后推了推,将“花架子”往里上一扔,楚珩“哎啊”一声,身娇体软地摔在地上,好半天都起不来,护卫见状摇摇头咂咂嘴,锁上门便转身走了。

  星珲隔的老远看着护卫已经走了,都还扑倒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大师兄,脸色不免黑了一瞬。

  程戟和身旁的小师弟们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楚珩扶了起来,脸上全是关切:“楚师兄,怎么样,摔疼了没?”

  而后星珲便听见他的大师兄——漓山东君姬无月站起身拍拍衣上的尘土,委委屈屈地说了句:“还行,不是太疼。”

  ……这还装上瘾了?

  程戟不免又是一番望闻问切,星珲听了两耳朵,不禁怀疑他大师兄是不是山花当的太久了,在师弟师妹们面前装的太入迷,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

  他们这厢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暗牢大门处又是一阵开合声响,然而这回却不是捉了人进来。

  十余名黑衣护卫一列排开,恭恭敬敬地引着一名锦衣玉带的青年往里走。

  星珲神色不动,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

  方修然脸上尚且带着两分受伤后的苍白,径直朝星珲的方向走来,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护卫打开铁门,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走了进来。

  “叶星珲。”

  星珲扬了扬唇角,半讽道:“方修然,你伤好了没,就不怕我再摆你一道?”

  方修然想起昨日怀泽城外官道上自己被炸的事,火从心起,脸上登时闪过愠怒,气急反笑道:“叶星珲,你现在也就有牙尖嘴利的本事了,如今像条狗一样被关在这里的是谁?”

  “那昨晚带了几十个人去官道上想劫我,最后不省人事的被人带回去的又是谁,不也跟拖死狗差不多么?”

  方修然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一旁的护卫见状连忙小声提醒:“少主,武尊吩咐过,您如今还不宜动用内力。”

  星珲听到这话,直接笑出了声:“方修然,你也就只有带着几十个护卫耀武扬威的本事了,没了他们,你现在又算得了什么。”

  方修然恨恨地瞪了一眼方才出言提醒的护卫,咬着牙看着星珲,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目光在牢室墙壁篆刻着的铭文上扫过,倏然想起了什么,阴鸷地笑了笑:“叶星珲,看见石道上的那些头骨灯了么,你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话音一落,星珲果真沉了脸色。

  方修然心中顿时升腾起快意,觉得自己拿捏住了他的软肋,阴笑一声又道:“叶星珲,你猜那些头骨里有多少是你们漓山的弟子?”

  星珲沉默不语,只死死盯着方修然,眼中盛满杀意。

  方修然大笑出声,指着程戟所在牢室的方向:“叶星珲,你说我现在要不要先宰一个漓山弟子让你开开眼?”

  星珲作势就要冲上去和方修然打,一旁的护卫连忙按住他,星珲声音都恨得发颤:“你敢?”

  方修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恨得眼眶发红的星珲,当真抬脚朝程戟所在的牢室走去:“今天我还就让你开开眼。”又转头对按住星珲的护卫们吩咐道:“把漓山少主带过来让他亲眼看着,这才好玩。”

  程戟警惕地站起身,将楚珩和一众师弟师妹挡在身后,方修然走到铁门前随意一扫,目光忽然停在了楚珩的脸上,勾了勾嘴角。

  “叶星珲,我又改主意了。”他伸手一指楚珩:“把他给我带出来洗洗干净,先捆到床上去。”

  星珲闻言蓦地怔愣了一瞬,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怜悯。

  程戟连忙将楚珩挡在身后,死死捏着拳头恨声道:“方修然你找死。”

  “找死?”方修然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你算个什么东西,去把人给我带出来。”

  方修然身后的护卫躬身称是,随即便打开铁门,大步朝楚珩走去。

  眼看方修然的护卫径直冲着楚珩过来,程戟咬了咬牙,就要挥着拳头冲上去,楚珩却忽然伸手从程戟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程戟的身子顿时僵了一瞬——这看似没有丝毫力度的一拍,竟将他丹田气海处怎么也冲不破的内力封制给解开了。程戟心中疑窦丛生,面上仍是分毫不显,目光和星珲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后者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程戟心念电转,立即破口大骂,“眼睁睁”地看着楚珩被冲上来的护卫拖了出去,挣扎呜咽着被带出暗牢去“洗洗干净。”

  方修然朝被人押着的星珲走了两步,倾身靠近他的耳畔,一字一顿嗤笑着开口:“你那位师兄长的可真是一等一的不错,你放心,等玩完了我把他再带回来给你开开眼。”

  星珲看着方修然得意洋洋朝外走去的背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大声笑,这方少主是不是嫌命太长,他爹方鸿祯这边才劫了漓山的弟子,他却转身就把自己送到了漓山东君的手上,委实是个人才。

  大胤东海,距怀泽海岸不足七十里,百艘战舰整肃列阵,乘风破浪径直朝怀泽城的方向驶去。

  怀泽城,总兵府。

  传讯兵单膝跪在地上抱拳行礼:“大人,定康的船就快到了。”

  怀泽总兵袁则良身着单衣,正在演武场打拳,闻言头也不回,只淡淡应了一声:“去派人和苍梧武尊禀报一声。”

  传讯兵正要领命而去,演武场门口忽然又疾步跑进来一个人:“报,大人,昌州总督连松成连将军传令过来,命怀泽市舶司即刻设卡拦截一应从怀泽港口进入澜江水道的船只。”

  袁则良打拳的动作一停,心头涌上些许不详的预感,转过身来,眼神锐利地盯着传令的兵士:“你说什么?不许船只入港?连松成人呢?”

  “连将军先派亲兵传了令过来,人还未进城。”

  袁则良脸色巨变,忽然大吼一声,面目狰狞:“芮何思派去的人不是说连松成已经重伤来不了怀泽城了吗?”[2]

  他话音刚落,演武场门口忽然骑着马又闯进来一人,飞奔到袁则良面前勉强勒住马,满头大汗地从马上跳下来,颤着声道:“大人,不好了,有三千东海水军正朝怀泽的方向过来,距怀泽海岸不足七十里。”

  袁则良目眦欲裂,一拳打在木桩上,沉着脸过了片刻,忽然又阴笑出声:“他放屁!没有圣旨没有兵符,非外敌入侵,非天灾匪祸,连松成胆敢私调东海水军视同谋反作乱,周家的货船我看谁敢拦!怀泽海防即刻戒严!”

  作者有话说:

  【1.】浮云地纪:取自《庄子?杂篇?说剑》。

  【2.】昌州州牧芮何思派去的人说(其实是自以为)连松成重伤,是指第五十八章 连松成遇到的那场林子里的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