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错误
作者:枫桥婉      更新:2023-07-30 22:49      字数:6358
  怀泽城漓山的客栈里一改昨日的闹腾,开始秩序井然起来,一群出来历练的小萝卜头们该习武的习武,该写字的写字,没一个再敢像昨日那般叽叽喳喳地胡乱玩闹。

  有叶见微和穆熙云在这,别说是他们,就连星珲和萧高旻也没敢再上房揭瓦,几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处,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

  穆熙云和叶见微从客栈最里处的厢房里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罕见的安宁祥和景象。

  星珲看见他们俩的身影,连忙站起身来,却又不敢上前,只立在原地,犹豫地喊了一声:“阿娘……”

  星珲怕她生气,都没敢和苏朗坐在一起,他们五个人硬是以楚珩为中线相隔着坐开,四个人偏偏还忍不住时不时地凌空各自眉来眼去,强行把楚珩按在中间烦了个够,看那神色几乎是连中午饭都不用吃了。

  穆熙云脸上本还带着几分怀念旧友的感伤,沿着长廊过来的时候,透过花窗将他们的情状尽收眼底,一时间悲戚顿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她面上却不显,仍是淡淡的神色,余光扫过苏朗,开口问星珲:“你们不是还有事要去做,在这儿等什么呢?”

  星珲见她终于肯跟自己说话,就知道他娘心里定然是没那么气了,试探着上前一步碰了碰她的衣袖:“阿娘,我想你了。”

  穆熙云不吃他这一套,唇角轻抬,睨了他一眼:“少主去帝都一年多,来信上从没提过要回趟漓山的念头,现下和我说想?”

  不等星珲辩解,她侧头看了眼苏朗,又道:“有些事你们想清楚想明白了就好,娘没什么意见,我只盼着你们好。”

  星珲眼眶有些发烫,苏朗走过来牵着他的手,郑重对穆熙云道:“我会尽我所能对星珲好。”

  当娘的不愿意棒打鸳鸯,所思所想全是自己的孩子好,其实要的也不过是这样一句话。穆熙云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真切笑意,朝他们随意摆了摆手:“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她又侧过身朝同样站着的叶书离看去,叮嘱道:“你过几日还是回趟漓山,和你师父说说,免得他总是挂念。”

  叶书离立刻点头应是。

  被方鸿祯以及定康周氏劫持的那些漓山弟子和其他民间武者们虽然是救下来了,但事情显然还远远没有结束。

  连松成昨日在怀泽水道口和方氏的庄园里来回忙了一天,今日也依旧没闲下来半分,水道口的沉船虽然没能打捞上来,但方氏庄园底下埋着的火药却被东海水军掘地三尺全搜了个彻底。

  千百斤都是说少了,这座园子哪怕是被称作火药库也不为过,饶是从刀光战火里打拼出来的连松成,也看得遍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方家的庄园从外面看上去只是权贵人家的一座私人宅院,虽说平日里少有人敢到门前走动,但偏偏这园子的位置很巧,在怀泽西南长街的正中央,四周全是百姓人家和鳞次栉比的商铺,这些埋着的火药万一出了点差错,莫说只是一个园子,半个怀泽城都得跟着震上三震。

  苏朗和叶星珲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二人对视一眼,脸色骤沉。苏朗更是全身像被腊月里的霜风扫过,身心全都寒了个彻底,他不由一阵阵后怕,如果星珲没有带着被关在暗牢里的漓山弟子及早撤出,如果楚珩没有擒着方修然当人质,如果他自己带兵晚来一步……

  “审袁则良。”苏朗不敢再往下想,立刻沉声定了主意。他已经派了天子影卫先到宜崇去审云昌道私运西洋军火的那支苍梧城商队,方家庄园在怀泽城防军的眼皮子底下私藏着那么多火药,袁则良这个怀泽总兵自然脱不了干系。

  眼下这些大批火药军器的来路不明,若是大部分出自大胤内里的还好,无非是和敬王一条贼船上的官员私自调运铸造,审完袁则良和苍梧城的那支商队,怎么也能知道几个,顺藤摸瓜往下查就是了。

  但若是从外面西洋来的占了大头,事情就有些更加复杂严重了。

  那么多的火药军器,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昌州边境关口乃至东南都护府,进入大胤内陆的,甚至连昌州总督连松成在此之前都不曾听过半分风声,掌权昌州的官员里至少得有地位绝对高的人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仅如此,更让人担忧的还是昌州东海沿线的海防。西洋朝大胤输送这么多军火,要是说没包藏一点私欲祸心,仅仅是帮着敬王谋反,等着敬王上位给他们更大的通商好处,那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大胤几个军区里,以朔州铁骑最强,东海水军最弱,东海沿线的海防从烈帝时起便就开始呈颓败之势,到了成帝那会儿简直脆弱地不堪一击,不过是靠大胤的国力和中宁二州的陆地驻军镇着,东瀛人与西洋人才不敢随意冒犯。但东海水军不行到底是事实,直到连松成调任昌州总督,东海海防才渐渐有了起色,东海水军也才真正有了点军的样子。

  眼下敬王不臣之心昭昭,东海绝不能再出乱子,他们审了袁则良两三日,但他咬死了也只说自己不知那些火药的来历,只知道定康周氏要做些不能拿到台面上去的烟花生意,因属违禁,才让他帮忙在其中斡旋,他倒是咬出了昌州一些官员的名字,但都是不够台面的小吏,真正的大鱼还是没能那么快就钓上来。

  他们倒也不是没想过用当日在蔚山秋狝星珲审那名死士所用的法子,但楚珩回帝都前过来看了袁则良一眼,说锁灵控心术不能用在这人身上,方鸿祯他们也不是吃素的,显然也知道袁则良万一出了事可能会在控心术下无意识地说出些不该说的,便先在他身上下了绝蛊,解不得破不得,控心术更是用不得,否则袁则良当场就会死,他们不得已只能硬审。

  第三日傍晚,星珲和苏朗放下手中的事,先去怀泽码头送走了叶书离和这次出来历练的漓山弟子们,萧高旻闲着没事,便也跟着去了漓山拜访。

  叶见微和穆熙云倒是没急着回漓山,星珲问了两句,穆熙云只微微笑着说既然方修然在这儿,她兴许可以等来一位故人。

  她不欲多提,星珲便也没再问。怀泽城的晚风带着海上的水汽拂面吹来,凉爽怡人,暮春初夏时节,天也黑得晚,星珲和苏朗前脚刚踏进客栈,叶九后脚就疾步走了进来,朝星珲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查到踪迹,千雍境主似乎在将您带到方家的庄园后就已经离开怀泽城了,去向不明。”

  星珲神情微微凝重起来,在审袁则良的同时,他就开始让人去查燕折翡的去向,方鸿祯退走苍梧城,但燕折翡却至今依旧杳无踪迹。星珲冥冥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他总觉得燕折翡的去向将会成为彻底点燃敬王逆反贼心的最后一把火。

  星珲没能查到踪迹的燕折翡,此刻正站在南山内寺的禅房门前,与她一步相隔的是垂眸敛目看不清神色的清和长公主。

  她疏忽了。

  三十年的血海深恨让她在杀死钟太后的时候,全部的心神都被大仇将要得报的快意占满,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清和就在门外。

  推开门那一刹那,她脑海一片空白,耳朵里轰隆轰隆作响,清和的忽然出现给了她当头一棒,她竟然有些没来由地不敢面对自己的女儿。

  南山的晚风带着山里独有的草木芳香和佛寺清气,不疾不徐地掠过长廊穿堂而过,禅房门前不远处树梢上的一片绿叶被晚风拂落,打着旋儿慢悠悠地飘下来,不偏不倚地恰巧落在燕折翡和清和长公主中间。

  沉默在二人之间不断延续。

  过了很久,燕折翡才听见清和沙哑着声音,低低地问她:“你后悔吗?”

  燕折翡怔愣住,好大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清和话里的意思,她尚未开口,清和却已抬起头来红着眼眶看向自己,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绝望,像是被父母丢弃的雏鸟,嘶声发出哀鸣:“我知道了。”

  燕折翡心弦猛地拉紧,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去碰碰女儿,然而清和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燕折翡的手霎时僵停在了半空中,她分明离清和那么近,只有两步的距离,在这一刻她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和女儿之间隔的是永远也无法逾越倾覆的万水千山。

  咫尺即是天涯。

  清和本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从十二岁母妃逝世后,才开始一步步错下去,她失去了深宫里生活的倚仗,步步为艰。后来新帝即位,太后掌权,她又在太后的故意报复下嫁错了人,在潋滟城里度过了七载痛苦冰冷的光阴,直到皇兄派苏朗亲自接她回了帝都,她几乎都以为那些昏暗和苦难的岁月已经彻底离她而去了……然而今日她才真正明白,最错的不是苛待她的太后,也不是负了她的驸马,甚至都并不是她的人生,她自己本身才是那个最大的错误。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母妃就从没想过有她这个女儿,不然怎么会在她才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她而去呢?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有母亲的孩子有时连宫女太监都可以欺负到头上来,就算是当时作为太子的先皇后嫡子凌烨,在成德皇后故去后都是谨慎隐忍地生活,何况她一个连母族都没有的公主呢?更不用提她母妃‘生前’还与当时的继后钟氏不睦。可她如今又该去怨恨谁?试问谁会真正愿意给灭族的仇人生下孩子呢?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和后悔的印证。

  她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父皇在神志不清的弥留之际会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她那时年少,以为父皇是自觉母妃去世后的一年,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爱,才和她说抱歉,直到今天才懂得,那些对不起是想说给她母妃的。

  她和母妃长得很像,想来面对她的时候,父皇总能看到惠元皇贵妃的影子,贵妃怨他、恨他,宁愿假死,宁愿不要自己这个女儿都要离开他,甚至进宫嫁给他就是为了要他的命。

  是了,千雍境主燕折翡怎么会想要她这个混着仇人骨血的女儿呢?或许她的存在仅仅因为贵妃一时间错误的念头,亦或者从来都是用来接近与固宠的工具,以便日积月累的毒足够杀死她父皇。

  她母妃不要她,后悔有她这个女儿,她父皇也不愿见她。她回想起母妃刚刚故去后的日子,终于明白一夜之间为什么连父皇也变了。十二岁以前,她是宠冠六宫的燕贵妃的女儿,她和贵妃长得像,比起其他的皇子皇女,父皇更疼她。十二岁以后,父皇在母妃临死前想必知道了她进宫的真相,也知道贵妃至死都不愿意原谅他,所以连带着也不愿见、甚至不敢见自己这个和燕贵妃相像的女儿。

  他们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恨,只有她,什么都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和多余,这个世上其实本来不该有她的。

  清和眼睛干涩,却不知怎么地流不出眼泪来。她在数日前收到了一封天子近卫的信,连夜从帝都过来,就是为了见见信中说的那位“妫海燕岚”。她来的时候其实是不信的,死人复生实在荒谬至极,可她还是忍不住日夜兼程来了南山。

  无论是真的燕岚,还是只长相相似,或者是什么人的陷阱,她都还是不顾一切地想来,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她只是想见见她娘。

  “清和……”燕折翡微微向前走了一小步,不敢离她太近也不敢再去试探着碰她,只轻声唤她的名字。

  公主依旧低着头,眼泪终于溢出眼眶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我全都听见了,我知道你恨他,我甚至能理解为什么恨,可你要我怎么选?”

  燕折翡看着面前大悲大恸之下身子都在颤抖的女儿,心头钝痛,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清和抬起头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拼命地睁大眼都还是看不清面前人的样子:“你恨他,怨他,甚至杀他,可他是我的父皇,你是我的母妃,你要我怎么选?”

  “母妃没想要你选,也没想你知道,母妃只是……”燕折翡急忙向前一步,公主猛然后退打断了她的话:“可我已经知道了……”

  “我首先是大胤的公主,然后才是燕贵妃的女儿,这是从前你教我的。”清和长公主泪流满面地看着燕折翡:“于公,你推波助澜帮敬王谋反,无论是因为什么,战火里死伤的都会是大胤的子民。于私……”

  清和错开视线,声音哽咽地不成调:“我理解你,但我没法面对你,也没法原谅你,他之于你是十四年每时每刻都想手刃的仇人,但他对我来说只是我爹,我娘杀了我爹,你要我怎么选……”

  “清和……”

  公主在几步之遥外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样子牢牢地刻在心里,清和嘴唇翕动,想叫她一声“母妃”,可最后还是只张了张嘴,没发出半点声音,再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便朝禅院外跑去。

  心里的慌乱瞬间将燕折翡整个人湮没,她刚要抬脚去追,就听到背对着她的女儿声音几尽崩溃破碎:“你别过来……”

  燕折翡的脚步一停,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清和跑出禅院。

  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那一刹那,燕折翡忽然意识到,她彻底失去自己的女儿了,十二年前在皇宫里“死去”的时候,燕贵妃不曾觉得自己失去了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十二年后她们意外重逢,千雍境主怎么也想不到,重逢才是真正的诀别。

  她扶着廊柱,手指在柱子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强忍着才没有追上去。

  良久,燕折翡闭上眼睛深深地呼了口气,脸上的悲伤和心疼在睁开眼地一瞬间竟然全都敛了下去,她转过身来猛然出手,掐着明昱的脖子将他掼到了墙上,声音狠厉:“是你?”

  清和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南山,更何况钟太后在此礼佛,清和与太后关系僵硬,就更不会来此,除非是有人故意引着她来,而护卫太后来南山的禁军近卫里,可能知道她是惠元皇贵妃的只有明昱。

  明昱低低地笑了一声,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命被人捏在手上,他嘲讽地看着燕折翡,嘶声道:“你把我当牺牲品,我为什么要让你如意?”

  太后身边卫护的都是天子近卫营和皇城禁卫军的人,出了事他们都得问罪,甚至赔上性命。燕折翡在决意杀太后的时候,当然并不会考虑到他们这些无辜的人,而作为天子近卫的明昱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燕折翡不怒反笑,歪了歪头,眼里状似带着几分兴致:“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妫海明远长姐的?”

  “从你让我监视帝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燕折翡手上松了两分力道:“那还愿意叫我‘先生’?就像你叫妫海明远一样?”

  明昱的眼睛里带着丝毫不加掩饰地怀念,透过燕折翡的脸好像又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你和他长的很像,男装的时候尤其像,再说你不也是一直用他的名字见我吗?我见不到真的,假的也能凑合。”

  “凑合?”燕折翡回味了这两个字,挑了挑眉:“一直凑合下去不好么?”

  明昱眼神里的怀念顷刻之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看着一身海棠色宫装的燕折翡,嗤笑一声:“我也想,但你穿上这身衣服就是惠元皇贵妃,是妫海燕岚,就不再像他了。”

  燕折翡像是恍然大悟似的松开了手,看着明昱扶着脖子狼狈地咳出声,她轻笑了一声,忽然挥手间一道气劲将明昱狠狠打跌在地上,她俯下身慈和地拍了拍明昱的脸,微笑着说道:“我不杀你,我是不是没告诉你,妫海明远是死在楚珩剑下的没错,但其实也和我有关,可你就算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你杀不了漓山东君,也同样杀不了千雍境主。我能为自己在意的人报仇,但你永远都只能无能地恨着。”

  她站直身子,冷漠地看了一眼嘴角溢出血丝的明昱,扯了扯唇角,抬脚朝禅院外走去。

  明昱勉强压下体内不断翻涌地真气,撑着墙壁站起身,瞥了眼周遭仍被燕折翡封住穴道、一动不动的其他值守近卫,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腰间长剑。

  ……

  火舌顺着禅房里的帷帐一路肆意蔓延,将整条长廊渐渐里卷入火光里,明昱站在禅院外,揉了揉尚带着指印红痕的脖颈,在暮色里朝寺外走去。

  南山脚下的茶楼里都是等着上山烧香拜佛的朝拜者,明昱穿过重重人群,径直走到二楼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间厢房,轻轻叩了叩门——

  “告诉敬王,清和长公主手里有一样东西,他或许会用得上。”

  我是杀不了你们,但我也不会让你们如意,明昱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江锦城暗卫,如是心想。

  他不在乎皇位上做的是谁,他在乎的人早已长眠地下,这天下早就没什么可让他放在心上的了。

  他不只要让燕折翡不如意,还要让叶星珲、楚珩都不如意。

  他在鹿水陵园里不想要楚珩的命,但不代表他愿意让他好过。

  作者有话说:

  【1.】明昱不想要楚珩的命,指第五十章 ,是楚珩在鹿水小师叔的陵园里命悬一线那次,明昱没有对他出手。

  【2.】我在试图写一个中秋小番外,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但是如果有已经看到这里的大可爱,我还是想要问一下,是想看关于苏朗和星珲的,还是陛下和师兄的~如果写不出来就继续正文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