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变数
作者:枫桥婉      更新:2023-07-30 22:51      字数:4787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怀泽城的天一如昨日,一场雨下了个没完没了。

  银楼里陈掌柜躺在躺椅上,喝了一口黄酒,半眯着眼睛看向窗外,虽说初夏之际江南江北本就多雨,但今年似乎尤为来势汹汹,瓢泼大雨一下就是好几日。

  叶九耷拉着脑袋蹲在窗台上,望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幕,心生绝望。算算日子,那封信也早该到帝都了,他想象着楚珩看见信后的神情,又叹了口气。

  陈掌柜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怂样,咂咂嘴,哂道:“你做都做了还怕什么,不就是以阁主的口吻写封信吗,只要事情传到就好了。这些细枝末节,东君就算是发现了也不会跟你计较的,他没那么有闲心。”

  没闲心?

  叶九往后幽幽地瞥了一眼,心说你要是听说过他在漓山装山花时候的那个闲劲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陈掌柜显然没读出叶九眼里的幽怨,又嘲笑了他一句。

  叶九不忿,刚要开口反驳,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位全身上下笼罩在黑袍里的客人。

  陈掌柜心中一凛,和叶九对视一眼,后者当即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全身的汗毛几乎都立了起来,警惕地看向来人。陈掌柜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搓搓手笑着迎上前去,问道:“客官要点儿什么?”

  来人并未回答,目光在银楼内打量一周,扫过倚在窗边的叶九,最终缓缓落回到陈掌柜身上,她摘下头上兜帽,声音轻柔,说出的话却让陈掌柜不寒而栗,笑容直接僵在了脸上——

  “我叫燕折翡。”她似笑非笑道。

  ……

  “三皇兄。”清和长公主从蒲团上站起身,面色仍是重伤未愈的苍白,她喘了两口气,才转过身去看向敬王。

  恢宏的大殿内除了慈眉善目的佛像,只有经年不熄的明烛静静燃烧,殿内一名僧人未留,空旷而寂静,仿佛是特意为兄妹俩单独腾出了空间。

  敬王目光阴冷地看着清和,并未应声。

  “三皇兄”,清和却不介意,又唤了一声,“我站在这里,是不是很不如你意。”

  当然不如意。

  敬王依旧面无表情。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场局里他唯一的不慎,就是以为清和已经死在他派去的两名暗卫手下了。

  清和长公主可以生,可以死,唯独不能从他手下死里逃生。

  他到南山,就是为了将太后出事的消息散布出去,引着火往皇帝头上烧。

  一切本都按照他设想的发展,清和私下里来南山,途中不幸遇到“劫匪”,根本到不了南山佛寺,帝都就算是想偷天换日,将南山礼佛的贵客说成是公主也已经不可能。等太后崩逝被世人知晓以后,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将公主之死一并推到皇帝头上,再添一把火——

  公主为何私下来南山?因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后被皇帝授意暗杀,公主听到风声却不敢声张,可她毕竟身为子女,孝字为上,只得悄悄来南山,看看嫡母是否真的惨死兄长之手,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公主注定走不到南山,皇帝暗杀嫡母,这等紧要关头,帝都与南山的一切风吹草动都会被严密监视,公主私自去南山当然逃不过皇帝的视线。既然事情已经泄露,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公主永远开不了口。

  戕害嫡母在先,残害手足在后,不孝不悌,不仁不义,凌烨何德何能当得起天下之主?此等大凶大恶之人如何君临九州?

  算无遗策,可是偏偏——

  偏偏一招不慎。

  清和长公主的死里逃生,一切都让帝都有了合理的理由。

  南山封锁内寺,是因为长公主来此礼佛;禅院里的贵人出了事,是长公主遇刺,被歹人所伤;天子影卫名义上来南山查公主遇刺,实际上能查太后之死。

  谁能想到,一个原本无足轻重、势单力薄的公主,偏偏就成了这一局里最大的转机和变数。

  他看见清和在烛光的映照里向他走来,停在他三步之外,清和声音很低,轻描淡写道:“三皇兄,钟太后死了。”

  凌熠瞳孔骤缩,尽管他来之前已经从燕折翡口中得知了此事,可此刻听到清和的亲口确认,心里还是狠狠一窒。

  清和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又继续道:“知道的人不多,除了你我也就还有帝都,你来南山想必就是为了此事。你知晓一切真相,可你敢说吗?”

  凌熠心中一沉。

  他不敢也不能。

  因为从他手下死里逃生的清和长公主,他不仅失去了能将太后之死散布出去的底气,甚至还将有口难言的把柄亲自送到了凌烨手里。

  帝都来了一位贵客,南山封锁内寺,外男不得入。所有来南山朝佛的香客,但凡有点见识都猜的出来,帝都来的要么是太后,要么就是清和长公主。

  如今既然是清和长公主站在这里,礼佛的人实际上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凌熠知道真相又如何,终归是有口难开。他能知晓帝都贵客不可能是清和,是因为在公主没抵达南山之前,他就已经派人在路上差点杀了自己的亲妹妹,因而此前在南山安然无恙礼佛数日的,绝不可能是清和长公主。

  可这话他能对世人说吗?正如皇帝不能背上戕害嫡母的罪名,敬王也不可能去承认他动手杀过自己的亲妹妹,残害手足从来也不比戕害嫡母好上几分。

  这一局,凌熠不见得输,可他到底还是没赢。

  他可以将戕害嫡母的罪名扣到凌烨头上,可凌烨手里也有他残害手足的把柄,他们俩谁都不能由此发难,谁都得退一步。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双拳,果真是,一招不慎。

  清和凝视着面沉如水的敬王,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三皇兄,也许你不信,尽管你和陛下立场不同,可在我心里,你一直还是我的兄长,直到我见着江锦城的暗卫。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让我死。”

  那天她在那名暗卫面前演的戏,是半真半假,她真的曾有过一瞬间的绝望,寒彻心扉,从头冷到脚如坠冰窖。

  凌熠仍是不语。

  清和偏过头去,眼里带着一点湿意:“十二岁我丧母,宫里人拜高踩低故意刁难,你曾出言帮过我,或许你不记得了,但你是皇后嫡子,那时你随口说一句话,比谁都有用。”

  “十六岁我嫁人,太后给我指了一门那样的亲事,你曾经也是出言劝阻过的。事情终归不可转圜,你不能忤逆太后的意思,可还是悄悄为我添了一份嫁妆。”

  清和有些哽咽,眼眶里泪水打转:“你曾说我这门亲事不妥,可后来我二十岁,驸马的那门妾室却是你送的。如今我二十四岁,怎么也不敢相信,兄妹一场至此就是尽头,你会要了我的命。”

  凌熠错开目光,看向清和身后佛前的灯烛。

  清和抬眼望着雕梁画栋,悲凉爬上心头:“从前我与你,与太子皇兄,说不上亲密,可也算得上要好,如今怎么就成了你死我活了呢?”

  因为齐王的死。凌熠没有出声回答清和,他和清和这个公主不一样,他是继皇后嫡子,必然会是当今的眼中钉肉中刺。同母亲兄长的死,让他在一夜之间长大,明白了权力角逐的残酷,也彻底懂得了皇家亲情的凉薄。

  清和转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敬王,“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兄妹几个里,论薄情心狠,论舍常人不能舍,论帝王心性,你最像父皇,陛下他不及你。”

  清和抬脚向殿外走去,与敬王擦肩而过时,她声音极低地说:“既然我没有死,那这趟南山你是无功而返了。你可以等,但你还等得起三年吗?”

  敬王眉梢紧锁。

  清和轻笑一声,抬头向前走去,将要踏出大殿,她忽然停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凌熠的身影,“兄妹一场,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三皇兄。”

  凌熠转过身来,看着殿外已经渐行渐远的清丽背影,心里有个小小的地方,瞬间空了一下。

  但到底是不值一提。

  三年,他当然等不起三年了。

  凌熠知道,清和是在提醒自己,太后这一局,他无论如何都赢不了。

  不仅是因为有清和长公主作掩饰,更重要的是如今没有太后的棺椁,他根本无从诘问皇帝。

  帝都“有”位久居深宫,潜心礼佛的钟太后就够了。

  太后娘家砚溪钟氏,因为五年前齐王谋反受到牵连,已经被驱逐出帝都,自是不可能入宫求见。后宫里没有宫妃,只清和会去太后宫里请安,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知道,慈康宫里根本就没人。

  至于他自己,有皇帝这个兄长在,嫡母也轮不到他来供养。他倒是想去慈康宫,可大胤国法在前,莫要说帝都,无诏无旨他连中州的地界都进不了。今年是大年,三月开春四方家主入京述职才过去不久,等他进宫,就是下一个大年,又要三载,他当然等不起。

  江锦城的暗卫从隐蔽处现身,跪在他面前,敬王目光闪过狠厉,沉声吩咐:“去告诉芮何思,我再给我们的昌州州牧最后一次机会,连松成不死,他就死。”

  大殿外尚未干涸的浅水坑里折射出太阳的光芒,敬王眯了眯眼,继续道:“派人把王妃准备好的东西送去定康,江南江北近来下大雨,让周敏才利用好了。”

  南山已然转晴,新的暴雨还在云层的最深处酝酿,此时的怀泽城依旧是大雨如注。

  漓山银楼的后花厅,两个人对峙良久。她们很多年没见过了,从前义结金兰情真意切,再一见面,开口却就是剑拔弩张。

  燕折翡捏了捏尾指,先打破了沉默:“我以为我会见到楚珩,没想到你会在这。”

  穆熙云脸色骤沉,紧盯着她的双眼:“你见他做什么?你在鹿水陵园里做的好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是不是忘了,诉樰当年是怎么变成那副样子的?又是怎么死的?你居然还把主意打到她儿子头上,妫海燕岚,你还有没有心?”

  燕折翡丝毫不为所动,“你儿子被差点被方鸿祯炼骨,你居然还有兴致好吃好喝地待着方修然,穆熙云,你又有没有心?”

  “是了,你倒是提醒我了。”穆熙云微微扬起下巴:“我和婧慈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深仇大恨,和她过不去的好像只有你。”

  燕折翡听见这个名字,眼神微动,却也只是一瞬,眼底又成了一片冰冷,她咬着牙恨声道:“是她欠我的,洱翡药宗每一个人的死,都是她方婧慈欠我的。”

  穆熙云嗤笑一声,反问道:“那诉樰呢,她又欠你什么了?”

  燕折翡沉默不语。

  穆熙云仿佛等的就是她语塞,寒光乍破,手中长剑遽然出鞘,径直朝燕折翡而去。

  剑尖离她不过三寸,燕折翡不避分毫,抬起两指轻轻巧巧捏住剑刃,锋锐剑势转眼消散无形,她微有些不可置信:“穆熙云你和我打?你是在闲命长?”

  手中长剑再难前进半分,穆熙云不慌不忙,扯了扯唇角:“你可以杀我试试。”

  燕折翡屈指一弹,四两拨千斤,穆熙云虎口一麻,长剑瞬间脱手,未等她反应,长剑已在一息之间落入燕折翡手中,她指着穆熙云的脖颈:“你以为我不敢么?”

  “就像你杀死姬无诉樰那样。”

  “你……”燕折翡下意识地移开剑尖,错开视线:“她是自杀的。”

  穆熙云冷笑一声:“她怎么死的你比谁都清楚,你太会不动声色地杀人了,诉樰是,明远也是。我们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从来不跟小辈们说,有些事楚珩一直都不知道,否则你以为你还有机会能给洱翡药宗报仇么?”

  燕折翡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话风忽然一转:“穆熙云,你说和你无关,和方婧慈没有仇恨,可其实你比我更狠,你和她三十年没见了吧?你不和楚珩他们说,不就是因为你和我一样放不下,你也想灭了定康周氏。我这些年做的事,你和叶见微、你们漓山一清二楚,却从来没阻止过。说到底,你也和我一样。”

  穆熙云目光沉沉,紧紧抿着嘴唇。

  燕折翡扬唇讽笑:“我今天来这儿,是想要方修然,不过既然在这的是你,那也就罢了。”

  她将手中长剑扔到穆熙云脚下,意味深长道:“我给你提个醒,最好别让帝都掉以轻心,雨下得太大恐怕不是好事,有些事情晚了一步可就彻底来不及了。”

  怀泽的雨隔日才停,趁着好不容易的天晴,昌州总督连松成踏上了返回锦都的路。

  一日疾行,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夜晚天幕的月亮边缘隐隐覆着淡红色的光晕,乍看上去像是血滴进了月光里。

  月色朦胧,官道两旁的树林都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亲卫指着远处高高挂起的一盏灯光,“将军,前面就要到……”

  寒芒一闪而过。

  暗夜里的刀光比月光还亮一些。

  作者有话说:

  敬王杀公主的时候本来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可是说实话,太后死了,他杀公主这步棋是绝对下对了,但是偏偏_(:3」∠)_开始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