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殊途
作者:枫桥婉      更新:2023-07-30 22:51      字数:4844
  “死了?”叶见微眉心一跳,萦绕在心头数日的隐隐不祥预感忽然落到实处,他侧眸向驿馆窗外望去,天幕低垂,夜空无月,只有寥寥几颗星子挂在遥远的天际,远处连绵青山勾勒出的黑影像是蛰伏的巨兽,在暗夜里开始向帝都亮出潜藏了许久的锋利爪牙。

  按照日程,他们明日便可以抵达帝都,但是袁则良偏偏今夜死了。

  “是。”影卫皱着眉,回想起方才的场面不禁打了个寒颤,“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死相诡异……极惨。”

  能让见惯了血的天子影卫说出这样的话,自然就不止是一个“惨”字了得了。

  叶见微拧紧了眉,看着地上不成人形的干尸,枯败的黄斑爬满袁则良的整个身体,萎缩变形的脸上,空洞的双眼里依稀能辨别出几分怨忿,他半张着嘴,向前尽力伸出枯槁如干柴的手,仿佛想抓住些什么。夜风忽然贯堂而入,半躺在地上的干尸被吹得一个趔趄,斜斜歪倒在一旁。

  “送饭的时候发现的,一应吃食和水都检查过了,没有下毒的可能”,影卫的目光瞥过尸首,说到“毒”时犹豫了一下,顿了顿又继续道:“门窗紧闭,也没有人进去过,里头也没有任何的响动,就像是一瞬间的事,人就已经这样了。”

  不是毒,在东都境主的眼皮子底下暗杀更是无稽之谈,可人确实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

  影卫心下黯然,他们从怀泽暗中押送袁则良去帝都,本是越快越好,可这一路却行程缓慢。原因无他,敬王下了死手,只江锦城前来劫杀袁则良的死士,就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波了,也正因为如此,袁则良才显得至关重要。也幸好请了东都境主,这一路才得以畅通无阻,可就在抵达帝都的前夜,袁则良却诡异地死了,功亏一篑。

  “是蛊。”

  影卫闻声抬头,叶见微余光扫过朝院中树影,神色微动,叹了口气沉声道:“是我们大意了。敬王最靠得住、最信任的还是他的母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砚溪钟氏即便被夷三族,到底还是留有些能耐的。”

  “砚溪钟氏?”

  叶见微颔首,眼底寒凛杀意一闪而逝,语气依旧平缓如常:“大胤武道没有巫蛊一系,都是从南隰那边传来的。砚溪地处庆州,离南隰不远,蛊术算是砚溪钟氏的拿手好戏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声音渐低,后面的话影卫没听清,没等问出口,就听叶见微有些自责道:“袁则良死已成定局,恐怕如今反而是着了敬王的道。先前你们在怀泽审人,楚珩曾跟我随口提过一句,袁则良身上有能阻控心术的蛊,那时也没太在意,却不想竟然不止一道蛊,说到底还是我和东君疏忽了。”

  影卫连忙摆手:“九州武道不擅此途,境主言重了。”

  叶见微神色忽而有些怅惘,闻言喃喃:“是啊,大胤的诸多武道宗门里,如今已经没有擅解蛊的了……”他轻叹一声,声音染上些许忧虑:“从怀泽到帝都,一路上敬王派来杀袁则良的死士一批连着一批,前赴后继就没停过,现今看来却都是为了混淆视线,让我们以为他真的一心想杀袁则良,他下了那么大的手笔演这一出声东击西,就怕这‘击西’会是一击致命。”

  影卫神情凝重,正欲开口,却见冷光一闪,腰间佩剑骤然出鞘,被叶见微一转身间握到手里,他半步踏出房间外,将一众天子影卫挡在了身后。

  一路以来,无论多少江锦城的死士来劫,东都境主一直都是游刃有余,从未露出过半分紧迫,此刻大乘境凛冽至极的肃杀和压迫有如实质,半分不敛地在院落内层层铺展开来,风止树静,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漆黑夜幕里一片死寂。

  “出来。”叶见微沉声道:“听的够久了吧?”

  夜空里传来一声突兀的轻笑,一道黑影凭空现身树梢,凝滞的风在这一瞬又开始吹了起来,树叶沙沙响动,黑影立于叶尖,整个人仿佛都化作树梢的一抹新绿,在风中随树摇曳。

  “袁则良死了?”她语调轻快,心情似乎很是愉悦。

  叶见微眸色深沉,没有应声。

  燕折翡足尖一点,踏风而至,并不在意叶见微手中的寒芒,自顾自地抬脚朝房间内走去。她瞥了一眼地上枯草般的干尸,眉梢一挑,不掩讶异:“生死一枯荣?”

  叶见微侧眸看向她:“你知道?”

  燕折翡的笑容须臾间敛得一干二净,她咬了咬牙,竟有些罕见的气急败坏,垂首自忖:“我倒是小看敬王的能耐了,生死一枯荣,果真是有本事,他哪里要我亲自来杀袁则良,全是在试探。”

  叶见微见她不语,也没再追问,只冷冷道:“你来迟了,看来江锦城那位也并不全信你,留的后手可比你快多了。”

  燕折翡被他戳中了心事却也不恼,就像是听不出话里的讽意,她很快收拾好情绪,下巴微抬,冷语回敬道:“你早察觉到我了吧?怎么,看到是砚溪钟氏的手笔,勾起伤心事了?”

  叶见微神情骤寒,眼底浮现厉色。

  燕折翡掩唇轻笑:“我来都来了,不妨谈谈吧,想来你也有话和我讲。”说完也不管叶见微的反应,随意扫了一眼周围影卫,径直走了出去。

  为首的影卫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这人显然是东都境主的故人,可叶见微话里的冷意和方才拔剑的举动,无一不再昭示此人似敌非友,他犹豫片刻,正欲开口试探着问两句,叶见微却挥手打断,只和颜道:“敬王声东击西,昌州恐有大变故,派人去帝都送信,也好及早应对。”

  影卫依言称是,叶见微点点头,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跟上已走出一射之地的燕折翡。

  夜幕黑沉,驿馆外静谧非常,只偶尔传来两声悠远的蝉鸣。

  燕折翡坐在屋檐上,叶见微站在她身侧,苍茫黑夜里,有凉风徐徐而过,无端勾起些久远的往事来。

  “我知道的晚,世叔当年就是死在南隰蛊术之下的吧。”燕折翡声音很轻,在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千雍境主所有的伪装,变回了那个只存在于故人心底的妫海燕岚。

  “嗯。”叶见微应了一声。

  建宁元年是很多人终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年,洱翡药宗被冠以弑君犯上的罪名,一夕之间灰飞烟灭。上一任漓山掌门叶云岐在一个月后应诏去往帝都,饮下了砚溪钟氏的家主推到面前的一盏酒。

  洱翡药宗宗主妫海文景在帝都被折磨了多久,漓山掌门叶云岐在一叶孤城一天也不少。叶云岐的命和姬无诉樰的人生,换来了整个漓山的平安。

  师徒二人仿佛心有灵犀,都没有和任何人提过半句,直到三年后叶云岐油尽灯枯,耗尽最后一滴心血的那一日,一点姗姗来迟的真相才终于被送到后辈们面前。

  三十年的光阴埋藏了那些血泪过往,却也让曾经的金兰之交一步步踏上殊途。

  “叶见微,你就是顾忌太多。”燕折翡站起身来,迎着晚间的猎猎凉风极目远眺,连绵的山峦映在她眼底,那些独属于妫海燕岚的柔软,在这一立一瞥之间全然隐入冷冽的面容下,她又成了心机算尽冷心冷性的千雍境主。

  叶见微沉默着没有否认。

  燕折翡继续道:“你心里的恨其实不比我少一点儿,可你牵挂太多什么也做不了。我知道你和穆熙云都怪我,甚至恨我,我孑然一身,心头就剩下了那点情,也没什么不能割舍的。我只是做了你们都想做,却又不能、不敢去做的事。”

  叶见微依旧沉默,良久忽然道:“我送星珲去帝都,是因为漓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永远被动地等着入局,漓山也得为自己选一回。无论如何,我们所有人头上顶的,终归都是大胤的一片天,漓山如是,过去的洱翡亦如是。”

  他顿了顿,又道:“很多人愿意牺牲一切,是为了活着的人能更好地活着,阿燕,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

  燕折翡倏然笑了一声,她侧过脸去,眼前久违的泛起雾气,视线渐渐一片模糊,她抬手抚摸着心房的位置,三十年的光阴让那里一点点变成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什么都没了。

  叶见微听见她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都像是濒死的哀鸣:“我也知道往事不可追,我也想有心,我也想好好活下去,可我看见父亲交给我的那只镯子里,藏着的是溯洄药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毁了。”

  两行清泪沿着燕折翡的眼角蜿蜒而下,落在屋檐上,在她心里最深处的地方溅起一圈涟漪。然而也只是眨眼间,那点脆弱须臾就消逝在了迎面拂过的徐徐晚风里。

  泪痕很快干涸,再开口时,她神情又变得森冷而坚定:“你和熙云恨我逼死诉樰也好,设计明远也罢,我都不后悔。我知道就算死再多的人,洱翡药宗也回不来了,可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洱翡永远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那么多人悬壶济世乐善好施一辈子,到最后在青史上留下的寥寥数笔,却是一个‘弑君犯上’的污名。”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复生,我这些年汲汲以求的,说到底其实不过公道二字。可这世道就是如此,没人能给洱翡一个公道,那干脆就血债以血偿,能让世家著族覆灭的不就是谋逆叛国么。尽人事听天命,这些年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一一过来了。现在就等着战火烧遍九州,我累了,也提不起力气了,最终能不能如愿索性就看天命吧。”

  话音刚落,燕折翡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叶见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就为了死去的人伤害活着的人,值得么?在你心里,就没有半点别的东西,能动摇仇恨么?”

  燕折翡微微一怔,眼前浮现孟池奕的脸,转瞬又变成了清和长公主,这些念头逐一在心头闪过,最终在染血的绯艳海棠上彻底定格——

  “你知道的,没有。”

  叶见微长叹一声,望着她的背影融进浓浓夜色里。

  三十年的光阴让他们踏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尽管最终殊途同归,都是站在敬王的对立面、都是与钟周方三个世家殊死搏斗,可这殊途之间差了太多东西。

  诉樰的死,明远的命,以及别什么人,累累白骨和殷殷血海最终铸成万水千山,横亘在他们之间,再不可能逾越,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兜兜转转,燕折翡还是想要回到鹿水,那里是她的家乡,是一切仇恨开始的地方,也会是她最终的埋骨之地。她很清楚自己时日不多,溯洄炼骨是条不归路,一旦开始,停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手上染了太多血,上天不会眷顾她。这一路走来,她失去了能失去的一切,金兰之谊,白首之情,她的亲人、故友一一被她亲手割舍。最后一个失去的,是她与这世间唯一的血肉牵连——她的女儿,清和长公主。

  燕折翡踏上归乡的路,却心如死寂。路过宁州地界时,她忽然福至心灵,绕远去了一趟岁安城——她做贵妃时亲自选给清和的食邑,是希望清和能人生顺遂如城名,岁岁平安。可造化弄人,却也是因为她,清和最好的青春年华,全都蹉跎在了距离岁安千里之遥的宛州潋滟城。

  燕折翡自嘲淡笑。

  人生大起大落,在她看到城门口张贴的皇榜时,酸甜苦辣一刹那间全都涌上心头。

  上天眷顾了她一次——

  清和长公主在南山佛寺遇刺受伤,天子震怒,大胤九州全境通缉贼子明昱,与此同时,遣了一支宁州驻军亲往南山,护送长公主返回帝都。

  星珲在从岁安去南山的路上,意外地见到了千雍境主燕折翡,他神情一凛,瞬间抬手按住了身侧的天地留白。

  出乎意料的是,燕折翡并不是来拦他的,她轻声笑了笑,话音坚定平和:“叶星珲,清和的事,我欠你一个人情,会还给你的。”

  燕折翡望向南山的方向,一个母亲的温柔慈和此刻在她眼里书写开来,“我想再去看她一眼。”

  正值初夏,雨将落未落,天闷得厉害。

  昌州锦都芮府。

  书房烛光长明,昌州州牧芮何思坐立难安,桌上白纸黑字里流露出的强硬昭示着这次刺杀只能成功,连松成不死,他就死——敬王给他下了死限。

  敲门声终于响起,芮何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所幸——

  “大人,得手了。”暗卫推门进来,低声禀道。

  芮何思瞳孔骤缩,心头一跳,抖着手问道:“确定是连松成?”

  “是,连松成和其亲卫一共十三人,全皆毙命。”暗卫犹豫片刻,皱着眉又道:“只是死的人里面有几个是我们派去的眼线。”

  芮何思靠上背椅长呼一口气,抬手拭去额角冷汗:“无妨,只要连松成那匹夫死了就好。”

  心头的巨石一朝落下,随之而来的是抑制不住的狂喜,芮何思一挥手,朗声道:“派人去给敬王殿下送信,连松成一死,昌州和东海水军就要到手了。”

  窗外一道惊雷倏然划破天幕,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倾盆而落,澜江又到梅雨泛滥的时节了。

  作者有话说:

  伏笔和铺垫比较多,总之,开始缓缓拔出珍藏许久的四十米大刀(?)

  明天晚上考试,有点慌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