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烟雨
作者:枫桥婉      更新:2023-07-30 22:53      字数:5835
  巳时两刻,天子近卫营大统领谢初在武英殿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看见人影,不得已,谢初只得先行放弃,去靖章宫例行巡查。

  昨日楚珩从昌州回来,进帝都的时候直接用了漓山东君姬无月的名义,消息从靖章宫一路传到武英殿,南北两殿的所有人一整天都是一副被雷劈了的状态。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花瓶楚珩,和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漓山东君姬无月,居然……是同一个人!楚珩在武英殿待了两年多,愣是没一个人看出过半点端倪。要不是眼见为实,打死他们都没一个人敢相信。

  惊愕之后,一群人就开始回忆自己从前有没有欺凌过花瓶楚珩,万一以后哪天漓山东君突然想起来, 打算秋后算账,这武英殿还真没一个人能拦得住。

  一群毛头小子顿时都开始感激谢初大统领当初一天三次地跑来武英殿巡视,三令五申地禁止近卫营私斗,真是有十足的先见之明。

  惊愕完了,恐慌也过了,一群武痴就又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见见漓山东君了。不过倒也不急在一时,只要楚珩明面上还是天子近卫,这武英殿他就得要来。天子近卫当值日,辰时初要去武英殿取令牌。

  巧的很,今日恰好就该楚珩当值。

  不过别说辰时初见着人了,现下都巳时两刻了,武英殿除了一群探头探脑的毛头小子外,连楚珩的半个影子都没看见。

  谢初公务在身,也没在武英殿多留。快走到皇城前廷靖章宫,就见明承殿掌殿并两名天子影卫从宫道的一头过来。

  谢初停下来颔首致意打了个招呼,闲聊了两句。说话间谢初忽然想起来楚珩和陛下那不清不楚的关系,于是便朝明承殿掌殿随口问了一句见到楚珩人了么。

  不想掌殿闻言先是笑了两声,居然还真正经答了,语气里颇有些意味深长:“大统领说东君啊,昨日便见到了。不过他昨儿被陛下审了,今早估计起不来吧。”

  谢初一愣,纳闷道:“审?”

  “是啊。”掌殿点点头,脸上尽是笑容:“在明承殿仔仔细细审了一夜,丑时过半才睡下。他抗旨不遵欺君罔上,陛下审他,那不是应当的么。”

  谢初顿时反应过来,轻咳了两声。

  掌殿又继续状似正经道:“今日可是恰好该他当值?陛下说了,让大统领直接按未到算,等月末再扣他俸禄。”

  谢初:“……好。”

  掌殿又笑道:“东君近几天点卯大抵都不会到了,审是审完了,真话问出来,还得罚呢。”

  不知怎么地,谢初忽然觉得这天有点凉。

  ***

  昌州,颖海。

  颖海城今日一早便飘了小雨。亭台楼阁,细雨绵绵,晕染出江南的风情来。

  颖海战事甫一结束,今日天刚亮,昌州总督连松成就带着重整后的东海水军左师和一半的昌州驻军奔赴东海战场。颖国公苏阙和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也动身去了锦都。

  时不我待,苏朗和叶星珲今日也要带兵前往定康前线,离开前又去颖北转了一圈。

  这段时日,燕折翡、忘归大师同太医院的太医们一起,施药看诊一日不落,颖北的疫情已经大幅缓解,大多数疫民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痊愈的更是不在少数。

  混在流民里的钉子也没有再行动,但苏朗总觉得,这些人一直都还在,只是颖海战事已了,姜镝又被制服,加上还有燕折翡在这儿,他们寻不到机会出手罢了。

  他和星珲去颖北的时候,特意又多巡视了几遍,始终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来,才稍稍放下心,回去准备和谢嶙将军一同出发前往定康战场。

  不过今日过来颖北,他们倒是没见到千雍境主燕折翡,问了忘归大师才知道,燕折翡今早起来身体稍感不适,也诊了脉,想来是昨夜吹风不慎着了凉的缘故,并没有什么大碍。

  星珲听完隐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燕折翡昔日的大师兄忘归大师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也就没再多问。大概是自己近几日精神紧绷,对什么都敏感过了头,便也就没再多想。

  离开颖北时,星珲隔着雨幕回望了一眼,不知怎么地,他心里开始浮现不好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燕折翡今日确实不适,但却并不是因为着凉,而是溯洄炼骨又开始肆意反噬她的身体。

  她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几日前咯血还是轻的,死气丛生的黑色花纹昨晚蔓延遍她的脖颈,就并未再消退。叶见微输在她体内的大乘真气已经消耗殆尽,她这几日内力愈发滞涩,开始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内息了。

  燕折翡心里很清楚,她的日子要到了。

  昨夜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了许多过去的人。梦里始终飘着濛濛细雨,她梦见自己还是曾经的妫海燕岚,在洱翡无忧无虑地长大,然后顺理成章地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孟池奕。

  她的父亲妫海文景,幼弟妫海明远,以及义结金兰的姐妹姬无诉樰、穆熙云、方婧慈都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没有那场大火,也没有那场屠杀,洱翡药宗一直都在,她也一直都是妫海燕岚,所有的人都过得很好。

  也许正是因为梦境实在太过美好,就连今早又一次吐了血,难受得差点缓不过气来,燕折翡还是感觉到了难得的轻松和愉悦。

  推开窗时,燕折翡才注意到今日真的下了细雨,就如同梦里的那场雨一样,她忽然就想去外面走一走。

  孟池奕和忘归大师今晨都被她赶去了颖北,现下就她一个人,撑着把旧纸伞在寂静无一人的路上闲庭信步,缓缓独行。

  颖海较之洱翡繁华许多,五步一景十步一阁。即使经过战火与疫病的洗礼,长街上现在空无一人,数不尽的琼楼玉宇在濛濛烟雨中,还是将不夜城的繁华盛景勾勒得淋漓尽致。

  燕折翡沿着街道漫步独行,细雨蹁跹撒下,涤荡净人世间的一切尘埃,连着人心也渐渐跟着宁静下来。

  长街东风骤起,有细密的雨丝迎面拂来,燕折翡下意识地侧伞闭上眼睛,而就在这一眨眼间,变故陡然发生。

  孟池奕正和忘归大师一起查验今日的草药单子,他今晨起来便心神不宁,冥冥中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拗不过燕折翡执意一个人留在院落里,只得跟忘归一起出来。

  时辰已过巳时,颖海城的细雨越飘越密,孟池奕时不时朝窗外看去,心不在焉地接过忘归递给他的茶盏,不想一时不察手竟没拿稳,青花瓷从指间滑落下来,“砰”地一声碎了一地。

  孟池奕愣愣地看着滚到脚边的碎瓷,一时间他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心跳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剧烈,一声一声砸在他耳畔。

  直到忘归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孟池奕怔怔侧头,对上忘归关切的询问眼神,他像是忽然间回过神来,拔脚就朝外跑了出去。

  和细雨一起被风拂到眼前的,还有一把饱含杀意的袖中丝。

  漫天长针混在细密的雨丝中被一齐撒到面前,燕折翡在杀意侵袭而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反应,手中纸伞横挡在面前。

  袖里针密密麻麻地扎了满伞,燕折翡翻手间内力翻涌,手掌在伞柄上狠狠一拍,扎在伞面上的针瞬间原路返回,朝四面八方急刺而去。

  藏在长街里的刺客几乎全被打了出来,眼神警惕,执着刀剑将燕折翡围在正中。

  燕折翡收起伞站在雨里,目光冷冷地在这些人身上逐一扫过。她嘴角勾起一点嘲讽的淡笑,手中那把只剩下伞骨的残伞被她往半空中一抛,下一瞬,伞骨骤然分崩离析,散落开的竹枝条根根分明悬在她掌心。

  燕折翡屈指一弹,细细的竹枝条穿过雨幕,只在眨眼间就已刺到围在四方的刺客咽喉前。

  血混在雨水里,不疾不徐地流到人脚边,燕折翡低头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继续缓步向前走去。

  她的心情似乎并没有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所破坏,苏朗和叶星珲很早之前都有和她提起过,颖北的流民里有敬王安插的钉子混进来,想来这些便就是了。

  燕折翡抬眸间目光扫过刚才的漏网之鱼,内力再次汇聚在掌心,飘落到身前的细雨被她伸手虚虚一抓,雨水聚集成水团悬在她指间。

  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刺客见此场面顿时大骇,意识到眼前人并非是什么普通的“神医”,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去。

  燕折翡唇边溢出冷冷的一声笑,手腕再次翻转,水团在她掌心绽开,正要化作水箭急袭而出,燕折翡身形却忽然猛地一晃,掌心力道全失,水团蓦地散成一滩水流,沿着她的指缝缓缓淌下。

  燕折翡往前踉跄了两步,体内气息乱成一团。溯洄炼骨的反噬好巧不巧地偏偏在这一刻又开始了,她指尖再汇聚不出一点力气,有血从胸口翻涌着往口齿间溢。

  周围的几个刺客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一眼,看向在最后一刻忽然停手的人,方才骇人的一幕还深深镌刻在脑海里,这会儿全都迟疑着,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

  燕折翡强行咽下涌到喉间的血,冷冷地扫过街角的几人,努力稳住身形佯装无事,迈步朝前走去。

  真正致命的刺客伺机而动,就在她向前走出第三步,身后有利刃破风的声音穿过雨幕疾疾而来。

  燕折翡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她下意识地就想要转过身,然而聚集不住内力的她,较之袭向后心的那把利剑,在这一刻实在是太慢了。

  燕折翡身形刚刚动了半步,那把剑不偏不倚,就已经贯穿她的心口,从前胸狠狠刺出。

  “你不是说我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办法为先生报仇吗?”明昱在她背后缓声低语道:“但现在,我杀死你了。”

  燕折翡怔怔地低头,看见剑上带出一串串的鲜血。她的身体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心口的剑被瞬间逼出体内,身后的明昱被席卷整条街道的内力狠狠卷了出去,跌在地上呛出一滩血来。

  “明昱——”燕折翡踉跄着转身,看向倒在地上的明昱,刚才那把贯穿燕折翡心口的皓空凝碧,正落在明昱手边,他拼劲力气想去拾起它。

  而这一次,千雍境主却比他快,挥手间剑已经凌空飞过来被燕折翡抓在手里,朝向明昱的放向。

  “这是你欠他的。”明昱擦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努力从地上爬起身来,他眼里没有分毫对死的畏惧,只看着燕折翡,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你欠妫海明远的。”

  燕折翡面无表情地看着明昱,她的眼皮很重,力气不断从身体里抽离,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剑。

  “妫海明远”四个字被明昱说出来,像是最后一块巨石,骤然落在她不堪重负的心上。她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手中的剑落在了地上,她的身体跟着一起往下跌去。

  眼前一片模糊朦胧中,她看看孟池奕满脸惊惧,奋力朝她跑过来的身影。

  燕折翡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和梦里如出一辙的烟雨漫天撒下来,她这时却再没有了梦里家乡的感觉,反而只觉得透彻心扉的冷。

  她听见孟池奕一声声叫她的名字,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内力从孟池奕的掌心输进她的体内,很快却又流失得干干净净。

  燕折翡努力睁开眼睛,摇头拉住孟池奕的手,她看见大滴的眼泪从孟池奕的眼睛里淌下来,想伸手帮他擦干净,却怎么也没力气抬不起手来,于是只好“力所能及”地露出一个浅笑来:“你别哭啊……”

  “我要死了,池奕。”燕折翡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道:“你别不高兴……你知道的,我十六岁以后,没有一天为自己而活过,我很累的……所以你要替我开心。”

  孟池奕紧紧抱着怀里目光不断涣散的燕折翡,似乎这样就能给怀里的人一点温度。他手上沾满了燕岚的血,拼命地想要堵住她胸前那道流血的口子,却怎么也徒劳无功。他不住地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出一声:“阿燕……”

  “我在的,池奕。”燕折翡却只是笑,她眼皮越来越重,脑海里开始浮现很多故人的身影,冥冥中似乎听到有很多人在耳畔一声声地叫她的名字,她分不清这些人是谁,只迷迷糊糊地就想要出声答应。

  直到耳畔声嘶力竭的一声“阿燕——”,她的意识又一次回笼,眼前浮现孟池奕的脸。

  燕折翡再次绽出一个尽力的笑容,她抬不起手,只好拉住孟池奕的袖子:“我想嫁给你的。”

  “我想嫁给你。”燕折翡听见自己说,她努力地摇摇头,看向孟池奕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点哭腔:“但下辈子,你要记着,可别再遇上我了。”

  隔着漫天的雨幕,燕折翡似乎看到了她三十年来踽踽独行的过往。她这一辈子都是在不断的被动失去与自我割舍,家人、宗族、朋友、善良、人心……在漫长的红尘中,一切都不复当初的模样。

  三十年的光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身边唯独不变的大概是孟池奕给她的真心。但是这颗真心,她觉得自己如何也配不上。

  “所以下辈子,孟小六你可别再遇见我了,记住了啊……”

  绵绵细雨落在脸上,冰凉的一片,燕折翡的目光穿过重重烟雨,洱翡药宗漫山遍野的海棠花在她眼前盛开又凋零,最终付诸一炬,全都化作滚滚红尘里的一抔尘土。

  值得么?

  燕折翡并不知道。

  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压在肩上三十余年的巨石终于变成袅娜而去的青烟,燕折翡从身到心都感觉到了如释重负的彻底解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着孟池奕的手,细雨洒落在脸上,心间眼里全是对自由的憧憬——

  “池奕,我要死了,你别哭。你把我葬到千雍城外的大漠去好不好?离江南远远的,离帝都远远的,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自己可以长歌纵马,鞭指天涯,再也不想第二次活在这江南烟雨下了……”

  ……

  分明是季夏日,一场濛濛烟雨却在这一日落遍了江南十二城。

  就连江南千里之外,云州最南的苍梧城,今日亦是落了雨。

  东都境主叶见微突破城主府的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最深处的院子里,他目光往四周一瞥——

  院中四面八方的暗卫瞬时而动,脚下阵法一触即发,重重雨幕中,苍梧城的女城主方婧慈似是有所觉,从佛堂内缓缓走了出来。

  “住手。”

  她嘴唇上没什么血色,声音不大,所有的暗卫还是依言都停了手,警惕地看向来人。

  方婧慈看着面前的故旧,略略怔了一会儿,涩声开口道:“熙云……”

  “她在怀泽城等你。”叶见微道:“你儿子也在那里。”

  方婧慈闻言,脸上露出一点苍白的浅淡笑意。

  叶见微开门见山又道:“昌州出了点事,有些话要和你谈。”

  方婧慈并不意外,她像是早已预知到什么似的,只垂下目光来点点头,平静地屏退暗卫和侍女。

  方婧慈和叶见微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从佛堂内再走出来时,方婧慈脸上再没有一点柔和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坚毅和果决。

  女城主用了三日时间调整好苍梧城的布防,安置完家族中的一切,最后一次拜祭苍梧方氏的祠堂,而后孤身随东都境主叶见微一起踏上了去往帝都的路。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三章正文完结,这周会写完!

  关于陛下具体怎么审的师兄,咳咳咳我相信大家都懂,对吧?

  番外目前暂定:

  1.苏朗星珲的何为“任凭处置”;

  2.可喜可贺!楚山花终于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回了趟漓山望舒殿;

  3.书离和小萧的应该也会写,但具体还没想好内容。

  还有其他想看的,可以留言,只要不逆拆cp其他均可考虑。

  第七卷 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