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痛苦吗?
作者:七里马      更新:2023-07-31 02:09      字数:3447
  知道娘亲去世的消息,是于凉凉来山庄第八年,第一次收到家里的回信。

  原本是惊喜而忐忑的。

  拆开信封后,满篇却是兄长对她的叱责。

  原来她逃婚后,未婚夫潘家少爷视为奇耻大辱,无论家中如何示好赔罪都不为所动,甚至利用自己与朝中官员沾亲带故的权势,一意打压。

  父亲疲于奔波,命丧于置货途中,娘亲在听闻她与陌生男子私奔,又得知父亲坠海而亡的消息,中风瘫痪,这几年来都卧病在床。

  直至日前临终,才提及于凉凉的名字。

  到底是最疼爱她的娘亲,气也气了,家败也败了,末了,还是担心她过得如何。

  前几日,娘亲去世,念在兄妹一场,对她原本决意断绝往来的兄长这才寄来书信,让她回乡吊唁。

  父兄以及娘亲为了这桩婚事费了很大心力,于凉凉是知道的,所以每次寄出书信,总是会在屋内担心踌躇好几日他们的回信。

  知道他们的愤怒,也害怕他们的愤怒。

  她也想过回乡看望。

  可黎疏不会跟她回去,他杀手的身份也不会为家里所接受,而当亲人问起,她又如何告诉他们,至今她毫无名分,连妾室都不如。

  她不在乎。

  她的家人,会在乎。

  这几年,她在山庄里,一而再再而三克制自己的思乡之情,直至如今,却是永别。

  屋内渐渐暗下去,屋外丫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忽然,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一定是她理解错了。

  于是她再次拿起信件。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一句一句地看。

  直至泪流满面。

  “傻孩子,你一个劲儿盯着我看干什么?”于妈妈正在准备早餐,把煎蛋放在桌面上,回过头就看见于凉凉穿着睡衣,站在自己的卧室门口,直勾勾盯着她。

  用围裙擦了擦手。

  ……看得人毛毛的。

  “妈妈。”于凉凉轻声喊。

  “叫我干什么?”于妈妈纳闷。

  于凉凉没有说话,而是上前伸手抱住她的腰。

  哎,撒娇。

  偶尔于凉凉就会来这么一次撒娇,显出对于妈妈的眷恋,这么大人,还跟小孩子似的。

  于妈妈立刻笑了,拍拍她的头:“还没睡醒吗?傻孩子。”

  于凉凉再次蹭了蹭她。

  像个黏人的小动物。

  于妈妈倒是很开心,有女儿是很好的。

  虽然性格稍显内向,不过很乖,从来不跟父母生气或较劲,时不时会这么来黏一下,也让父母也觉得自己是被儿女喜欢和看重的。

  反正于妈妈自己的少女时期是没这么会撒娇,让人疼的。

  她觉得自己女儿虽然不算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漂亮的大美女,不过相处久了,绝对舒服。

  对于有帅气男生追逐于凉凉,于妈妈表示:眼光不错。

  没有谁是有长远眼光的。

  包括于凉凉,也没有想过自己一时冲动下的逃婚,会让自己的家落得如此下场。

  如果不是兄长苦苦支撑,几近家破人亡。

  而此时,黎疏却要纳妾。

  刘芳花的表妹丽绢在山上住了五天。

  还未成亲的丽娟在山坡上跟人打情骂俏,被原本的夫家退亲,村里人对她指指点点,便一气之下来投奔刘大娘。

  刘大娘曾让人写信回丽绢家,说自己过得如何好,丽绢父亲瞧不起刘大娘,只当她自卖自夸,丽绢一来才知道,刘大娘并没有撒谎。

  这么大的山庄,这许多下人,全是刘大娘和刘芳花掌管,而刘大娘和刘芳花穿金戴银,前拥后戴,俨然是富贵人家的主母。

  她动了心思,想给黎疏作妾。

  刘大娘其实也有想法。

  刘芳花跟黎疏成亲许久,未有一儿半女,以前还期望着,刘芳花能够得到黎疏的宠爱,现在看来不仅不行,刘芳花久被冷落,都已怨恨上黎疏。

  而山庄里还有个于凉凉,刘大娘总是担心,让她抢得先机,生下长子。

  丽绢能够嫁给黎疏那也是好的。

  一来,可以帮刘芳花笼络住黎疏的心;二来,到底是自家人,自家人当然比外人好;三来,要是丽绢真的有孕了,也许还可以让她过继给刘芳花。

  等到丽绢正式向刘大娘提,刘大娘才端着说了些关于黎疏的话,算是尽姨娘的心意,简而言之,黎疏虽不滥情,却对女人不感兴趣。

  丽绢当时已经猜到不少。

  如若感兴趣,怎么会到现在还无子嗣?每日不过练剑,都见不着人影,压根不能指望着他像别的男人那样,嘘寒问暖,交颈画眉。

  丽绢年轻气盛,心底也有着算盘,在她眼里,刘大娘市侩,刘芳花呆笨,于凉凉更是无足轻重——怎么还有女人不要名分跟着男人,脑袋被驴踢了?

  自己在家乡的名声已经败坏,未必能找到比黎疏更好的对象,更何况,她对男人有一套,未必是她们能懂的……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黎疏对她不感兴趣,她也衣食不愁,远比嫁给山间猎户或佃户强。

  丽绢自然表示不介意,并且甜言道,主要还是舍不得刘大娘和刘芳花,想长久留下来陪伴。

  刘大娘便乐呵呵应承下来。

  于凉凉知道,是丽绢也喜爱绣花,从刘大娘口中听说于凉凉是大绸缎庄商铺的女儿,熟识各种绣工,来的这几天都拉她在刘芳花房里作陪,让她指点。

  她们从不避忌着她说话,仿佛她根本无关紧要。

  又或者,是故意告诉她。

  刘大娘给丽绢下的定心丸,告诉丽绢,整个山庄里,除了她和刘芳花,不用屈居于任何人之下。

  几日后,中秋饭桌上,所有人坐在一起,包括丽绢。

  刘大娘坐在主母的位置,望着丫鬟们捧着彩灯走进来给她拜节,含笑宴宴,旁边是黎疏,右侧是刘芳花,再过去便是丽绢。

  席间,她斟酌着提纳妾之事。

  其实……于凉凉早就知道的,这件事八九不离十。

  只要刘大娘开口,黎疏不会拒绝。

  他一向不甚关心“身外”事务。

  在刘大娘眼里,不拒绝便是默认,她很快就向丽绢笑道:“再过几日,你也就是我的儿媳妇了。”

  丽绢面红耳热,捂住脸,害羞地让刘大娘不要提了,刘大娘笑着偏偏要提:“怕什么,都是一家人。”

  于凉凉低头拨着菜。

  不知为何,并不感到难过。

  ……也许因为,并不出乎意料。

  娘亲的事她并没有告诉黎疏,告诉他也没用,他不会跟她回去,也不会在意,听见这个消息,大概就像听见一只麻雀去世那么简单。

  中秋团圆宴结束后,为了庆贺中秋以及即将到来的喜事,刘大娘提议一起去山头凉亭赏月,今日她兴致很高,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有义子,有亲女儿和侄女,期待着未来降生的外孙。

  刘芳花和丽绢左右簇拥着她,走在最前面,说说笑笑。

  黎疏则在中间。

  于凉凉跟在最后。

  ……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她,什么都不是。

  花摇叶动,树枝馥郁,月光落在青色碎石路上。

  凉亭里放着糕点和水果,刘大娘先到,腿脚不好,刘芳花便陪她坐着,丽绢寒暄完,转过身来招呼黎疏。

  黎疏站定回应她,露出从未有过的神情。

  于凉凉驻足凝视,垂下眼,独自走到凉亭前端。

  无星无云,只余一片金黄色圆月,很漂亮。

  往下看,山下是蜿蜒璀璨的街灯,家家户户点烛庆贺,热闹团圆。

  风有点大,入秋的夜里,薄薄的衣袂贴得她后背冰凉。

  突然间,有种最深刻、最无端的孤寂包围着她。

  一颗热气腾腾的心终于彻底沉下来、沉下来。

  也许,她终于该面对现实,承认自己的现状,不要再做虚无缥缈的梦了——

  黎疏也许不是不喜欢女人,只是,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

  风吹得人遍体发寒,不愿久待,于凉凉在向刘大娘行礼后,便轻声说:“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她在场,刘大娘很快就同意。

  于凉凉独自走回山庄。

  面前女人在说话,黎疏只是想起以前的于凉凉,忽而感觉,有道视线在望着自己。

  等他回过头时,她却已经把目光别开。

  垂下头。

  走到凉亭,独自看月亮。

  天上无星,只有月亮,显得清冷寡绝,她也是,站着,侧脸映在无边黑夜中,染着白茫茫的光,连身影都显得单薄。

  她看了很久,阖下眼。

  这是第一次,他在她眼底看见如同湖水般的潮意慢慢涨起,哀伤又寂寥。

  她没有看他,很快转身拜别,离开。

  黎疏望着她的背。

  那也是他今生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别人的情绪——什么叫难过。

  这几日,半夜,万籁俱寂。

  黎疏都路过她的窗外。

  她用木条硌住窗扉,屋内透着冷风,透着月亮。

  纱帐被左右弓勾挽住,她穿着白色里衣,被褥盖着双腿,把脑袋歪靠在床头。

  留床外一盏烛光闪动。

  始终没什么情绪,只是久久地沉默着、沉默着。

  黎疏提步走开。

  ——什么叫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