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四目相对
作者:七里马      更新:2023-07-31 02:10      字数:3333
  黎疏最近一次任务,是刺杀外族权臣。

  地点在遥远的荒漠边缘,从中原出发,跟着商队的骆驼前进,需要几天几夜。

  晚上,当他们燃起篝火时,火光里迎面走来了一个男人,希望能跟他们共同上路,有个照应。

  商队的管事答应了他。

  正值初春,荒漠白天燥热,夜晚却冰寒至极,大家都围坐在火炉旁边取暖,炙烤食物,互相攀谈。

  男人把身后的篓子拿下来,大家原以为他背着的是行李,结果却是个女人,一个显而易见,双腿残废的女人。

  女人穿得很多,姿色并不秀丽,甚至有些矮胖,并不足以引起其他人的兴趣,她被放下来后,便把身上悬挂着的水囊递给男人喝。

  男人接过。

  商队成员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有人出口问道:“你们打哪里来?发生了什么?她是你的妻子吗?为何双腿残废?”

  火燃烧着干枯的树枝,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广袤的荒漠对应着更为广漠的夜空,湛蓝色,月光亮丽,星星像落在荒漠尽头。

  是个很适合谈故事的夜晚。

  男人便说起了自己和女人的故事。

  男人母亲家乡曾发大洪水,卷走了他父亲和家里一切,母亲带着他逃难,路过女人家门口,是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女人出来给他们馒头吃和水喝。

  之后,他们便比邻而居,互相照应。

  男人父亲曾是个秀才,立志想要入朝为官,男人母亲希望他能继承父亲遗志,日日浣纱维持生计,请夫子教男人读书。

  两家人关系甚好,你来我往,不分彼此。时间久了,便定下了亲事。男人十六岁跟女人成了亲。

  成亲后不久,男人便开始考秀才,可惜接连三次,未曾入选。男人深觉有愧,幸亏岳父岳母,及妻子仍旧勉宽劝道,让他勿需担心家里,只一心一意读书。

  终于在七年后,他考中秀才,家人喜极而泣,岳母当时已有不治之症,听闻他考中秀才,再进举人,便不再吃药,而是把剩下的银钱让他上京赶考,终含笑离去。

  他便筹备上京赶考,立志要考出一番功名。京城之中,人才济济,加之攀亲带故、脉络复杂,他头悬梁锥刺股呕心沥血,才考中进士,虽不至状元、探花,但他心愿已了,也算是不负父母发妻所托。

  家人收到消息都喜不自胜,朝中诰命下来,他被分配到偏远边城当九品县令,接到诏书后,他们便全家人收拾行囊,出发前往。

  可乐极生悲,他们来之时,并不知这地方祸乱横行,中途遇上马贼,岳父及娘亲皆丧于马贼刃下,而其妻为了保护他,把他藏在轿撵下,导致双腿被马踩踏,不能行走。

  男人安葬了自己娘亲与岳父,带着唯一生还的发妻,独自前往上任,而后便遇上了他们。

  这事令人唏嘘不已,听完后,大家久久不言。

  男人付了些银钱,商队领事分了顶帐篷给他。再过不久,大家纷纷入帐篷休息,只剩下黎疏和几人守夜。

  女人想要缝补衣物,便一直留在篝火旁,男人带着竹筒,前往不远处的湖中取水,供明日之用。

  有个商队中的男人便对女人说道:“你夫君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

  女人点点头,篝火映在她脸上,倒是很有温馨的模样。

  商队中的男人接着说:“从这里前往边县,若是他一人,三四天也就到了,现在你们已是走了五六天不止了吧,不知身上的盘缠还够不够你们走下去?身中进士,如此年轻便是县令,真是前途无量,还有朝中官员对他颇是赏识,若是想把女儿嫁给他做妻,那是再好不过。”

  另一人随口道:“难啊,现在还带着发妻。如若和离,心生不忍,传出去,名声也不好,恐怕世人也会骂他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可若是不离,这高官女儿怎么娶得,怕还要被人耻笑……”

  最开始那人道:“这有恩于自己,怎么能如此对待,越是重情重义的人,越难做啊……”

  他们本是说笑,女人却渐渐把笑容沉下来,隐匿不见了。

  男人打完水回来,问女人累不累,女人摇头,男人把她装进身后的篓子里,背起来:“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一早起来,却已只剩男人凄怆的悲喊。

  原来女人昨天晚上听他们说那些闲言碎语,自觉会拖累夫君,竟半夜自己一路爬到湖边,投湖自尽了。

  男人不知她为何会做出此等举动,一问之下,才知那两人趁他不在,在她面前胡说八道,当即浑身颤抖:“谁说她是我的负累,你们有曾被人宽慰过、体谅过、用生命保护过吗?你们知道“情”之一字的含义吗?凭什么说她是我的负累?!你们不知别人家事,我不怪你们,可你们为什么要在面前说她拖累我,为什么要用此等想法去猜测我们之间的情分?!”

  那两人喏喏不敢回答,也没想到女人就因为听了他们一席话去投湖,低眉垂眼道:“我们就只是随口说说。”

  “你们随口说说?!”男人气得大哭,抱着女人的尸身泪流不止,“官员有什么要紧,仕途有什么要紧?如若不是她,我何苦当这个县令……你们怎能如此轻贱她?!就因为她是女人,就因为她双腿残废……”

  男人已然泣不成声。

  那两个人也不敢再在他眼前,商队只想让他们静静,到了下午再去看时,男人也投湖自尽了。

  大家都没想到,一番话害了两条人命,那两人更是自觉有愧,不敢抬头。男人银两还留下一些,商队管事给他们立墓碑合葬,他们并未留下姓名,便只写“无名夫妻之墓”。

  至此之后的好几个晚上,围坐在篝火边,他们都没有再谈起男人和女人这件事。

  可他们心里都有个影子。

  是那个晚上,女人如何用手支撑着自己,拖着双腿,一步步爬出帐篷外,朝湖水中月亮进发。

  是男人悲苦至极,满目凄凉地询问:你们有曾被人宽慰过、体谅过、用生命保护过吗?

  黎疏那时候只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在山上忍受过严刑拷打不曾吭声,却因为听见他一句话流泪的人。

  原来有些人不是痛苦的负担,而是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存在,才可以忍受那些痛苦。

  原来有些人可以成为意义。

  于凉凉被家丁扔进柴房,锁上门,浑身都没有力气,疼到失去自觉,这应该是她这些年受过最重的一次伤了。

  柴房里是一片漆黑,有过馊郁的气息,她不知在冰冷的地上睡了多久,直至听见老鼠窜过的声音。

  费尽全身力气爬起来,背靠在墙壁上,抱膝坐着。

  她害怕老鼠。

  身体在不停沉下去、沉下去。

  新婚之夜,她双手被捆着,被潘帅打得毫无力气反抗,任他凌虐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全身都失去了重量。

  这时候,她会想起黎疏。

  即便如她,也曾幻想过的,幻想过黎疏会下山找她。

  幻想过黎疏会来救她。

  幻想黎疏知道她的一切遭遇后,会带她走,会心疼她,怜惜她,保护她。

  这点期待,这种幻想,每每在她濒临绝望和疼痛无比时出现——梦里他会如同他们初见面那样,带着剑冷然而至,带她离开。

  这种念头荒诞,渺小,甚至毫无希望,却一次又一次,支撑着她活下去。

  也许他会来的,即便他现在还不来。

  即便他现在还不来。

  可,也许,他会来的。

  窗外传来动静,有人打开窗户,不久,黎疏提着灯笼,从窗口翻进来,走到她身边,略微蹲下身。

  灯笼放在她前方。

  烛光映着黎疏的面容,如此清晰而真实。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黎疏前来救她的场面,都没有此刻般,像是近在咫尺,像呼吸可闻,以至于她想伸手去触碰一下他的脸,摸下他的眼睛。

  但她只是望着他,没有碰。

  不能碰。

  也没有力气碰。

  ……会消散掉的,碰了就会消散掉的。

  连同此时此刻,连同眼前这个灯笼,连同这个黎疏。

  竟还能慢慢红了眼眶。

  曾经,她想过,如果黎疏来找她——他一定仍旧不会轻易开口说话,也一定没什么表情,就像此时此刻,但她要对他说一句:“你来了”“你来找我了”。

  她要让他知道。

  可是现在这个梦如此逼真,她反倒什么不想说了。

  因为她已经不打算再幻想了,因为她已经快分不清现实,因为已经没有了幻想的意义,因为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真实的黎疏早已经来了,却不是为了她。

  不是。

  ……真正给她疼痛的人,从不是潘帅。

  于凉凉艰难地转过头,收紧双腿,把脑袋放在搁在膝盖的手上,不再看身边的黎疏——希望让人忍耐,太真实的幻想却会让人难过。

  因为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真正的他不会来。

  永远都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