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故人
作者:祭酒      更新:2020-09-03 06:57      字数:4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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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风冷雨也凉不了席上的热闹。

  台上金铃儿唱到动情,高音清越入脑,低吟婉转抓心,到了剧目间歇时分,屏气凝神许久的听众们才终于能放声叫好。

  金铃儿颔首谢礼,旁边的老苍头也趁机捧个铜盘下来讨赏。

  第一排的听客最是着迷,他面泛潮红,豪不吝啬,当下一把捞起衣摆,用指甲叩开皮肉,左手掰住肋骨,右手只往心堂里钻。

  眨眼间。

  “波。”

  干净利落的扯断声后。

  一颗鲜红的心脏便落在铜盘,还微微跳动。

  他口涌黑血,漫湿衣襟,大叫道。

  “赏!”

  院子里沉寂了片刻。

  而后。

  “好!”

  “张掌柜的大气!”

  “金姐儿的曲子就值这价!”

  ……

  张掌柜的已然僵扑在桌,大抵是听不到这些个赞誉了,而老苍头已端着盘子,走向了下一位听客。

  临座是个富态的商人,也是豪爽人,二话不说,抽出把匕首,从自个儿肚脐下刀,再沿刀口扒开肚皮。

  顿时。

  黄橙橙的脂肪混着红通通的肠子往地上直淌,他不以为意,要把肝、胆、脾、肾挨个摘下,可终究气力不济,才摘了一个肾,便气绝而亡。

  苍头很是贴心地帮商人把手里的肾脏放进盘子,这才踩着血脚印,往下一桌讨赏。

  适时细雨微风吹拂,灯笼摇晃,烛火微曦,酒水洒溅、杯盏狼藉的宴席上,听众豪赏如雨,美人红唇轻笑。

  道士饮下一杯冷酒。

  润物无声。

  好手段!

  “觉醒的是金铃儿和老苍头!”

  酒神的“真相”姗姗来迟。

  “我想起来了!”

  “这俩妖怪是俞梅在淮阴降服的一对鬼母子,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篇《太阴炼形法》残章,专门取人五脏,意图以邪术还阳。在当地强占了一处雨神庙,诱使乡民供奉,积年香火后,竟也得了些的行云布雨的神通。”

  “这俩妖怪刚刚醒来,还在虚弱之中,要杀它们,就趁现在。”

  可是,道士既没有动手除妖,更没有逃走的意思,只将目光注视在前方席位的一个客人身上。

  那客人双目微阖,身子轻轻摇晃,好似正沉醉在金铃儿的词曲之中,不可自拔。

  但道士却注意到,他的后颈的皮肤上,正冒出一枚又一枚细小的鳞片。

  竟也有觉醒的迹象!

  是被鬼母子妖气所激?还是求生的本能驱使?

  道士若有所思。

  不管是哪一种,好似都大有文章可作。

  酒神又在耳边催促。

  “道士若不想动手,就赶紧离开。别忘了!还有藤妖和幻蝶。”

  这话倒是给李长安提了个醒,一两只才醒来、饿得虚弱且疯狂的妖怪没什么威胁,但若招来了虞眉和郎中,暴露了自个儿,那可就坏事了。

  不再磨蹭。

  李长安把壶里的残酒一饮而尽——虽说是精气所化的虚幻之物,但滋味儿着实不错——提着竹箱,便起身要离开。

  他倒不担心俩妖怪会缠住自己,毕竟没道理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反而去追逐一个难缠的对手。

  可才起身,场中有了新的变化。

  第三只妖怪醒来了。

  不是后颈生出鳞片的客人。

  在前排某席,堆满脏器的铜盘当前,一个长脸酒客面色挣扎,刀尖儿在肚皮上比划良久,终于……duang!整个脑袋变作一个油光水亮、黑到发青的驴头。

  李长安差点儿没把刚喝进去的酒给喷出来,下意识就抄起了竹箱里的长剑。

  然而。

  几乎在同时之间。

  “呜呜~”

  一种怪异的长号声突兀闯进院子。

  这声音巨大且刺耳。

  像是把钢锯塞进人的脑子里来回拉扯,使道士几欲呕吐,他咬牙正要诵咏《净心神咒》。

  “太上……”

  然而。

  号声骤然消失,正如它突兀出现。

  不同的是,号声后。

  世界是天差地别般的死寂。

  风声停了,雨声也停了,甚至连酒席间喧嚣也一并消失。

  李长安诧异抬头,瞧见雨珠一粒一粒浮在空中。

  这一幕何其熟悉。

  扭头四望,果然,酒席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住客们包括驴头人都保持着长号响起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偌大的院子只三个能动弹的活物。

  金铃儿、老苍头和李长安自个儿。

  剧变之下。

  李长安的动作无疑分外显眼,俩妖怪第一时间就死死盯住了他。

  道士鼻子突兀在空气里嗅了嗅,而后冲它们微微一笑,迅速取出长剑配在腰间,安安稳稳往席上一坐,竟是老老实实扮起了木头人。

  下一刻。

  四面高耸的雨墙骤然崩塌。

  仿佛洪水决堤,又似冰山倾倒,“轰隆”有声,大水倒灌庭院。

  廊道中,所有的灯笼、烛火立时熄灭。

  黑暗中难以视物,只瞧见许多模糊的影子跃入了院子。

  旋即。

  嘶吼、惨叫、摔打,刀枪争鸣,骨裂血溅,一时并起。

  道士只是安坐不动,静待后续。

  可忽然。

  一张鬼脸儿钻出了黑暗,闯入道士席前。

  青面獠牙,乱发如枯草,但浑身血迹斑斑、大小伤口遍布,看来凄惨多过狰狞。仔细看,依稀能辨认出是方才的老苍头。

  李长安不知道它想干什么,也没等到它干什么。

  就听着“嗡嗡”的声响,密密麻麻的蚊群从黑暗里追出来,笼罩它的身体,钻进了它的孔窍。

  顿时间。

  它的身体与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来。

  随后。

  一只鸟爪探出来,扣住了它的天灵盖,将其扯回了黑暗中。

  李长安心平气和,只觉得眼睛一直睁着有点儿酸,早知道就闭上好了。

  好在没多久。

  斗声平息。

  风开始“簌簌”,雨又“淅淅”。

  失却高墙一样的雨幕,泠泠的月光便投进来,把廊下的红灯笼依次点燃。

  才能瞧清,院子里已然一片狼藉,住客们保持着僵止的姿势,被掀得东倒西歪,有些还遭了池鱼之灾。

  金铃儿和老苍头,或说鬼母子,已然被杀死,破破烂烂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在舞台下。

  而杀死他们的人也已经露出了形貌,那是一队捕快,为首两人——李长安攥住酒杯的手蓦然一紧——眼前的两张面孔实在是太过熟悉。

  那是邢捕头和薄子瑜。

  …………

  泠泠月光下,衙役们又忙碌起来。

  在邢捕头和薄子瑜的指手画脚下,衙役们把翻到的桌子扶正,把打落的灯笼挂起来,又把酒客们摆回席位……总而言之,把打斗的痕迹尽量消除。

  甚至于,某个衙役还凑到李长安桌子前,把老苍头打落的酒壶捡回来,还顺手在庭院里灌了半壶积水。

  李长安把自个儿当个石头,像其他住客一样,一动不动。

  只不过。

  在这衙役靠近时,道士的鼻子却闻到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儿,好像是……

  “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咱们可没工夫继续耽搁。剩下的,今儿的正事办完了,再来收拾。”

  “邢捕头”突然开口,衙役们得了指令,立刻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始到终一声不吭,连带表情都是一股脑儿的冷硬。

  唯有“薄子瑜”踱步到驴头人身边。

  “这头驴妖咋办?”

  李长安不动声色。

  “邢捕头”瞅了一眼,摆了摆手。

  “无妨,才变出个头而已。”

  说罢。

  从怀中取出个布囊,迎风抖开,洒出许多细微的粉尘。

  “邢捕头”嘬起嘴,对着布囊口子吹气。

  没多久。

  整个院子都弥漫着粉尘。

  而后他拍了拍手。

  霎时间。

  李长安眼前的空气模糊了一瞬。

  等再次清晰。

  “邢捕头”、“薄子瑜”等众捕快都失去了踪影。

  反倒是,酒客们又“活”了过来,交杯换盏,好不热闹。

  细细打量。

  先前打落的灯笼,砍坏的窗棂,砸烂的碗碟都完好如初。

  又有曲声入耳。

  本应死去的金铃儿竟又在台上浅吟低唱,台下,死掉的听众又好端端坐在席位上,为她欢呼叫好。

  李长安闭上眼。

  静心凝神。

  再睁眼。

  死尸依旧是死尸,活“人”依旧是活“人”,窗棂上的破口还在,从地上捡回来的菜肴依旧裹着泥水。

  衙役们也并未消失,反倒仍旧站在庭院里,正瞪大眼睛,观察着酒客们。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驴头人正慢慢变回人头,眼下,只剩一对驴耳朵还支楞在空气里。

  李长安没兴趣去尝一尝酒壶里的“新酒”有何滋味儿,他微微阖眼,装作一心听曲儿模样。

  在头脑里,问了酒神一句。

  “幻境里的妖怪会复活么?”

  酒神不假思索。

  “怎么可能?!”

  “不管是幻境里的妖魔还是外来的无辜者,在幻境里,死了就是死了,从魂魄到肉身都会被幻阵吞噬殆尽,谈何复活?”

  说罢,又怪道:

  “道士为何问这个?”

  李长安沉默了稍许,拿眸光瞥了眼捕快们。

  “瞧见领头那俩捕快了么?他们已经死过一次,我收的尸。”他语气里分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呵,果然只是冒牌货。”

  也许是听懂了道士话中的复杂情绪。。

  “他们早就死了。”酒神的语气格外郑重,“确切而言,全城的人都是冒牌货。”

  “不算什么稀罕事。”

  他给李长安解释道:

  “幻境里妖怪扮演的人物,看起来虽各有各的故事与生活,但终归是俞梅一个套着一个编的。先编父母,再编妻儿,再编邻居,再编邻居的妻儿。无外如此。”

  “就像连环套?”

  “就是连环套。”

  “不过有些在中间,套着的环多。有些在边缘,套着的环少。”

  “俞梅刚摆弄这幻阵的时候,妖怪们还常常挣脱幻惑,她时不时都得清洗一些。而清洗之后,每当重启幻境,空下来的人物角色,边缘的还好说,中间却不能不管。否则,整个故事环都得崩掉,妖怪们也都得醒过来。”

  “每到这时,她就会把边缘的角色抹消,留下妖怪来顶替中央的角色。”

  “这些捕快大抵也是如此。不过,瞧他们行事古怪,应该是哪一方的爪牙。”

  李长安赞同。

  “我从几个衙役身上,闻到有变质的香火气,应该是于枚的猖兵。”

  酒神呵呵冷笑:“饮鸩止渴。”

  但道士又说道:

  “可制服老苍头的鸟妖,是一只蚊母,也是百幻蝶的幼虫。”

  这句话教酒神哑然无言。

  许久。

  才唏嘘到:

  “原来如此,藤妖输了呀。”

  …………

  捕快或说幻蝶的爪牙们的监视并没有持续多久。

  确认酒客没有异常后,便迅速离开。

  但这副行色匆匆的做派,倒是勾起了道士这个不速之客的兴趣。

  在跟上去之前。

  道士最后望了眼院子。

  金铃儿破破烂烂的尸体倚在台上,空洞的眼珠里,映着酒客们为她的曲声欢呼。

  台下,店家俯首在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边,带着热情的笑容与之叙话。

  俄尔。

  回头高声招呼厨房里的妻子。

  “钱掌柜的,加一盘羊肉二两温酒。”

  转向下一桌之前,不忘呼唤。

  “阿梅,出来帮客人们收拾一下。”

  “好嘞。”

  稚嫩但精神头十足的回应立刻响起。

  阿梅晃着她的羊角辫,提着撮箕和扫帚,哒哒跑进院子。

  小脸上灿漫的笑容教李长安冷肃的眸光都不自觉温软了稍许。

  自打进入潇水以来,每次见到阿梅,她好像都是笑着的吧。

  或许。

  这也是俞梅制造幻境的初衷?

  道士突然问酒神:

  “阿梅的真身是什么?”

  酒神或许也在恍惚,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回答。

  “应该是只活尸吧。”

  活尸?

  这答案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活尸其实就是僵尸的一类,只不过关节尚未僵直而已。

  这是种很常见的妖物。

  乱世里。

  荒郊、野道、废村乃至被屠灭的城市里都常见出没。

  谈不上多厉害,普通的汉子碰见,只要能大起胆子,也能将其驱赶。当然,若是被抓伤、咬伤染上腐毒,能不能及时找到救治,那就另说了。

  甚至于,李长安有次穿过一片无人区,见到有饿急了眼的野狗群在猎捕这玩意儿。

  幻境里妖怪种类繁多,可说能编纂出一本南方妖怪大全,而且还有几只厉害的大妖怪,譬如百幻蝶。

  可偏偏在自己儿时的角色上,就只用了一只寻常而弱小的活尸?

  实在使人费解。

  “这只活尸身上有什么出奇之处吗?”

  “出奇?”

  “我想想,嗯,俞梅只告诉我,这活尸是她在吴越某处被战火焚毁的村子发现的。当时,她途经村子,想在井里打口水,却瞧见,井中已被村民的尸体塞满,这活尸就在井中啃食腐肉。”

  “要说出奇,大抵是这活尸的容貌与俞梅儿时有几分相似吧。”

  这理由?呵,到也附和那位真人的行事作风。

  李长安最后看了眼天真灿漫的阿梅。

  “也是可怜人。”

  酒神却郑重驳斥道:

  “可怜的是丧命于乱兵的孩童,不是她的尸身化作的妖魔。”

  “我知道。”

  李长安笑了笑,他知道酒神的言下之意,也没多说,就此离去。

  …………

  李长安的离席,并未影响到酒席的热烈。

  小阿梅提着撮箕、扫帚穿行其间,像只殷勤采撷的蜜蜂。

  不多时。

  “大伯。”

  她大声唤道。

  “垃圾太多,搬不动哩。”

  店家闻声回头一瞧,第一眼就瞧见,小阿梅撮箕里,那截红通通的肠子。

  “你这孩子,怎么能把客人的腰带当垃圾?”

  他赶紧过来,把“腰带”还给了那身形肥硕的富商,道了几声歉,回头拍了拍阿梅的羊角辫。

  指着装了小半的撮箕。

  “这么点东西,怎么就搬不动?”

  “赶紧去后门水道里倒了,别偷懒。”

  说完,忙不迭去招呼客人,留得小阿梅瞧着前排的客人们苦恼地咬着拇指。

  忽的。

  她眼神一亮,拍了拍手。

  虚假欢宴的真实中,前排客人们的尸体一个挨着一个,晃晃悠悠站起来,随着阿梅轻快的步子,一起蹦蹦跳跳往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