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25
作者:水合      更新:2020-07-31 19:28      字数:4645
  人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架上的鹦鹉,我想开口对你们说话,却只会念‘陛下万岁’……”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对着杨贤妃叩头,只有那为首的宫女忽然谄媚地一笑,大着胆子上前宽慰道:“一定是娘娘您近来太疲惫了……”

  之后的情形翠凰懒得再看,她径自又飞过几座宫殿,终于找到了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嫔妃,从那女人的天灵钻进了她的身体。不料才栖身了片刻,翠凰的耳边就猛然炸响一声婴儿的啼哭,吓得她差一点飞出那嫔妃的身体——显而易见,这一次翠凰附在了王德妃的身上。

  还没等翠凰回过神来,这时一名奶娘模样的宫女便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娃娃跑到她面前,跪在地上将娃娃捧给她看:“娘娘,小殿下他没事,刚刚只是尿湿了身子。”

  “嗯,没事就赶紧抱开吧,不用特意抱来给我看。”翠凰深深皱起眉,她素有洁癖,又喜欢安静,嫌这娃娃又脏又吵,心里十分不快。

  不料那年长的宫女竟嗔怪地望着翠凰,目光惊疑不定地强调道:“娘娘,是您特意叮嘱奴婢,只要小殿下一哭,不管什么原因都要抱来给您看一看的。如今小殿下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哭都要您抱着哄一会儿,不然他是不会止住哭的。”

  翠凰大惊失色,两眼瞪着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嚎啕大哭的婴儿,毫不犹豫地在下一刻飞出了王德妃的身体。

  就这样兜兜转转,每一次附身都不尽狐意,翠凰最终只能无奈地飞出曲江离宫,想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论起这一次附身,首先不男不女的内侍翠凰是绝不会落脚的,其次宫女也行不通——她这样的一张冷脸,做人奴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再者还要非富即贵,总不能叫飞鸾和轻凤那两个小丫头片子笑话,最好性子也与她差不多,这样才不会在附身后显得太突兀。

  为了这几样条件,翠凰最终飞到了长安城东南边的兴庆宫,在花萼楼中找到了最合她心意的身体——那是一位面色沉静的美人,即使在假寐的时刻,眉宇间仍微微蹙起,透着说不出的冷漠。她的年纪也许大了一些,但对翠凰来说,这点倒还可以接受。

  毕竟我也没兴趣去讨那皇帝的欢心,翠凰心想,何况这里又很安静。

  于是她趁着那美人假寐的机会钻进了那具美丽的身体,在鹊巢鸠占之后,又将那美人的魂魄信手捏成了一只蛱蝶。

  “来,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翠凰设下一张看不见的结界,将蛱蝶封在了一觚雪白的栀子花上。

  这时楼下水晶帘瑽瑢轻响,有什么人悄悄走进了花萼楼。翠凰耳朵微微一动,立刻斜倚在贵妃榻上,再度闭起眼睛假寐起来。

  随着一道道水晶帘被拨开,很快一股药汤的苦味便钻进了翠凰的鼻子,她不禁皱起眉,为自己将要面对的麻烦而微感懊恼。

  “秋妃,您该起来吃药了。”随着最后一道水晶帘被瑽瑢拨开,一道清冷的声音蓦然在翠凰耳边响起,不带感情的音色里竟奇异地透着一股关切,被翠凰敏锐地察觉。

  于是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一位端着药盘的内侍。

  “您醒了?”那内侍望着翠凰浅浅一笑,弯起的唇角像一泓春水卷出的浅涡,瞬间便消融了他脸上冰冷的寒气。

  翠凰静静看着那内侍放下漆盘,盘中放着一碗药汤、一杯漱口用的茶水、一方帛巾,甚至还有一碟压苦的杏脯,于是她再度抬起眼望着那位内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用再喝药。”

  翠凰并没有说谎,也许那位秋妃先前的确有点发热,但就在自己附身的时候,那一点点风邪早就被她驱出体外——作为有洁癖的翠凰,这些附身时的清扫都是必要的。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内侍又怎会知道这些呢?翠凰心中一哂,果然就见他望着自己挑起眉,不以为然地笑起来:“秋妃,您平素可不会在卑职面前这般抵赖,几曾如此孩子气?”

  翠凰心中一惊,不知道自己是否露了馅,只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将药碗小心端起,送到自己面前。

  “请秋妃进药。”白瓷汤匙轻轻地在碗底碰撞,让药汤的苦味弥散开,而他也顺势倾身下跪,令翠凰更加骑虎难下。于是她只好伸手接过药碗,拿开汤匙轻轻吹了几口气,一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一边将药碗送到嘴边。

  双唇轻轻抿住碗沿,翠凰暗暗施了个小伎俩,让药汁在碗中缓慢地消失,使自己看上去就像在喝药。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低垂着双目,面色又再度像冰一般冷漠无情,于是翠凰忽然便好奇起来,想去设法读一读他的内心。

  岂料自己的心神刚一探入眼前人的内心,她端着碗的指尖便被炙得一颤——哎,她不禁感念:能被封在冰面下的熊熊烈火,该有着怎样的坚持不懈与小心拿捏?

  到此翠凰终于觉得,自己这一次的附身,开始有趣起来。

  第二十七章 幽期

  端午的一场雨,让轻凤病得不轻——作为一只生性怕水的黄鼠狼,平时她连洗澡都是蹭着露水打理身子,因此这次淋成落汤鸡之后,又因为道行不够,果然顺利染上了风寒。

  实际上轻凤非常感谢这场风寒。在她头重脚轻、鼻塞声重、昏昏沉沉之后,她终于可以一头栽倒,不用去烦心魅丹或者李涵,还有见了她就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整话的飞鸾了。

  梦里她仍旧感觉得出飞鸾的靠近,她尖尖的下巴正搭在她的肩头,有一句没一句地不停在自己耳边反复:“姐姐你生病了?姐姐你难受吗?姐姐你……”

  轻凤闭着眼睛蜷缩在云絮般的衾被里,借着生病昏睡不答话,心底由衷地庆幸。

  这个时候可以暂时选择逃避,真好……

  可惜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此时天子寝宫之中,王内侍正守在批阅奏折的李涵身旁,一边奉茶一边低声问道:“陛下,今夜您还宣召妃嫔侍寝吗?”

  李涵闻言放下奏章,抬起头略微想了想,继而笑道:“嗯,算算日子,今夜可以宣黄才人来我这里。”

  岂料王内侍立刻躬身一礼,回答李涵道:“陛下,黄才人近日染疾,正在养病呢。”

  “哦?我怎么没听说,”李涵闻言皱起眉,瞥了一眼王内侍,问道,“她生得什么病?”

  “回陛下,黄才人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所以卑职才不曾向陛下禀报,免得您多虑。”

  “嗯,这么说来,同居一宫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现在都已经病倒了?”李涵皱眉说罢,起身踱步至殿外,抬头望着从殿檐上注下的一道道雨线,若有所思道,“等雨小些,我去看看她们……”

  寂寥的宫殿里卷起水晶帘,被五月清凉的雨气吹进了满苑的花香,还有一股子好闻的新鲜土腥味。

  昏睡中的轻凤吸了吸鼻子,恍惚就梦见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正嗷嗷待哺,却不得不天天吞咽着腥气的田鼠肉糜、鹧鸪肉糜、喜鹊蛋羹……娘就半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几条从洞顶延伸下来的树根,一边悠闲地哼唱着小曲,一边轻拍着自己怀中的襁褓。

  襁褓中毛茸茸的红脑袋正拱在娘的胸脯上,发出啧啧的轻咂声,听得轻凤无比眼馋;而此时娘也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悄悄爬过去,一把推开了正在吸奶的那只小家伙,自己撅着嘴凑了上去。

  可是母亲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醒来,睁开了湿漉漉的黑眼睛,抬手抚上轻凤的额头,温柔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轻凤,不要淘气,让你妹妹好好吃奶。”

  小小的轻凤很不平,吸着鼻子喘着气,盯住那个霸占了自己娘亲的丑娃娃,心想她才不会是自己的妹妹呢——她的毛发比自己红,脸扁扁的像个桃子,个头还比自己大!真是只怪物。

  可惜长大了以后,轻凤才发现自己原来被怪物们包围着。族里只有母亲与她是不同的,有时候母亲会牵着瘦骨伶仃的自己和胖乎乎的飞鸾去看夕阳,金色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母亲总会笑着对轻凤说:“知道吗轻凤,你也是一个小公主呢。”

  轻凤喜欢这个话题,因此她总是仰着小脸笑眯了眼睛,听母亲说那个遥远得简直像神话一样的故事:她们黄鼬的郡望在西边,就在那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族人的皮毛颜色就和火烧云一样,黄中带赤、霞光灿烂。

  她的母亲是族中的公主,住在一棵没有树冠的古木里,每天享受着凡人的供奉。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们的族群被一场横祸灭族,只有母亲抱着她侥幸存活了下来;而救了母亲的,竟然是飞鸾的爸爸。

  母亲说着就把飞鸾拎到了轻凤的面前,轻凤将小脸皱成一团,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个被她母亲牵在手中不停转圈圈的娃娃,听母亲柔声道:“那是一场许多个种族之间的混战,要不是因为我刚生下你,恩公他也不见得会救我。记得当时他在泥泞中将飞鸾丢给我,小狐狸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那时候话还说不利索的轻凤,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在心里对她哭诉道:现在是我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轻凤从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床前纱帐已被宫女们掀起,床头现出了王内侍的笑脸。

  “胡婕妤,今天身子好些了没?圣上来探望你啦……”

  王内侍的话令轻凤心底一凉,忍不住又往衾被中缩了缩;而此时正躺在轻凤身边装病的飞鸾,只得苦着脸支支吾吾道:“嗯……臣妾……咳咳咳,不能起身恭迎陛下……”

  飞鸾话还没有说完,这时李涵便已进殿走到她们床前,语带关切地轻声笑道:“爱妃不必多礼,快快躺下。”

  轻凤兀自窝在被中一动不动,余光瞥见了李涵的笑脸,鼻中陡然一酸——他是专门来看飞鸾的,因为那颗魅丹……

  轻凤失望地闭上双眼,刚想靠装睡蒙混过去,不料滚烫的额头却忽然一凉——李涵冰凉凉的手指竟贴上了她的额头,亲切的笑语也在她耳边响起:“听说黄才人近日也病了?”

  轻凤依旧紧闭着双眼,一股苦涩在她心底挤压翻腾着,似乎下一刻就会令她撑不住哽咽起来——会这样抚摸她额头的人,下一刻就会将自己推开……就像当年她的娘亲,还有现在的他。

  飞鸾的病是装病,而自己的病是真的,可此刻他一心想要探望的,根本不是自己。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样顺带的关切,更叫她难堪的了。轻凤觉得无地自容,于是又往下缩了缩身子,躲开了李涵的手。

  可是,就连眼下这一刻强压的苦涩,也不是属于她自己的。这三年来所有的爱与愁,不过是魅丹控制下的产物;就像那一夜他带给自己的欢爱,如今回想起来,又何尝不是一份顺带的施舍呢?她有多喜欢他,他的心,就有多少分向着飞鸾——全部的一切都是错误。

  轻凤的眼角滑出一滴泪。

  烟水明媚的曲江离宫,戒备自然没有大明宫森严,因此在企图偷腥的人眼中,的确算一颗有缝的蛋。

  这一天日暮后,李玉溪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城南青龙坊,在江埠上花银子租了一艘小船,便顺着横亘青龙坊的曲江支流,悄悄荡桨潜入了曲江离宫。

  此时江面上密布着高过人头的荷花,李玉溪害怕暴露行踪,将桨划得极轻极慢,小船在暮色中几次都险些失去方向。他素白的长袖已被绿水打湿,不知名的水鸟在他头顶低声鸣叫,岸上朦胧的灯火即给他带来安慰又叫他心惊胆颤……

  “柳暗将翻巷,荷欹正抱桥……”李玉溪伸手哗哗拨开荷叶,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念出心头冒出的句子,“梦到魂飞急,书成即席遥。河流冲柱转,海沫近槎飘……”

  是了,今夜他就是那个为了信守蓝桥之约而死的尾生,宁愿抱着桥柱任江河泛滥,直到乘着浮槎漂流到海天之上,也要见到他梦中的织女……虽九死而不悔!

  “我一定是疯了……”李玉溪一边划船一边失神地低喃,神经质地笑了笑——他十年寒窗苦读,倾尽所有的心力,也不过就是为了中个功名,为紫宸殿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呕心沥血、肝脑涂地而已。可是今夜,他却倾尽心力潜入深宫,只为了与一个本是天子禁脔的女子偷情!

  这样的秘事若是败露,必会为他招来诛九族的灾祸,可是他竟然冥顽不灵、虽九死而不悔!李玉溪想到此便忍不住闭上眼睛,静静伏在船上喘息了好一会儿。

  此时岸上殿宇的轮廓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