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面佛(下)
作者:连朝语      更新:2019-10-22 01:03      字数:6638
  李海棠眸光流转,心中已经不再多么伤心失落,毕竟师从南山大师也有两年的光景,诸般禅门经典已读过不少,心中忽的想起一句经文:如是我闻,一切有为法皆为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往常念起时飘然过口,目下的体悟却深刻得多了,是了,男女之情“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谁又能逃过无常呢?无常是什么?便是我与“石桥”这般罢……就像我一心照向海棠王花,它又何曾为我开过一片花瓣呢?

  贪嗔爱恨痴,未曾拿起过,谈何放下?他打定主意,就此终生遁入空门,不再与红尘有一丝瓜葛,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浑身一轻,仿佛如释重负,于是抬步轻盈地往城外的方向走去,脸上也露出了释然的笑意。忽然听到墙后院中传来一阵熟悉的少女笑声,那院中笑声传出墙外时已是很轻,但李海棠不知为何竟猛地怔住了,心静如水的一颗心瞬间又乱了起来,甚么“受、想、行、识、色、空”刹那间忘了个干净。

  轻轻跳上墙头,只见院内亭中一对新人正依偎在月下言笑晏晏,那双眼如月牙面带笑意的新妇不是“石桥”姑娘又是谁呢?新郎一身素衣长身而立温柔地将妻子搂在怀中,柔声道:“有娘子陪伴,以后我们夫妇一起去花神湖看海棠王花,海棠便不再寂寞了!”

  怀中人含情脉脉的抬头望了一眼,轻声道:“傻瓜!依我看那海棠王花是不会开了。”

  新郎笑道:“是,为夫亲自在后院为娘子手种一地海棠,不比那‘假昙’好看?”

  怀中人突然仰首亲了那素衣男子脸颊一下,脸红道:“以前你也待我好,初见时便把蓑衣给了我,宁愿自己淋着雨回去,可我总感觉你心里有一种寂寞和清冷,让人感觉很近却又很远,没想到成亲后的你……与我想得大不一样……昨夜……昨夜……”

  新妇画眉如月,面庞未施粉黛却也羞红如云霞,新郎道:“娘子对夫君昨夜的表现不满意吗?那我今夜可要好好努力了,争取让娘子替为夫添一个小儿郎。”

  新妇闻言将脸深深埋在新郎怀中,轻轻锤了新郎胸口一拳,笑骂道:“登徒子!谁要为你生儿郎?”

  新郎道:“娘子…………”

  院内新人情意绵绵,院外李海棠恍若隔世,那与“石桥”姑娘成亲的男人竟与自己有着九分的相似,无论是容貌还是身形气质,都如镜中人一般无二。

  长街依旧灯火阑珊,李海棠跳下墙头,缓缓向纷闹的人群走去,逐渐消失于人海,看背影竟与院中人有着九分的相似,如果“石桥”姑娘看到这样一个人的话。

  这一年,李海棠二十八岁。

  这一夜,城中多了一位久居的僧人。

  有多久呢?李海棠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大约有四十年罢?

  枯藤老树昏鸦,锦城依旧,而僧人已经将要古稀之年,因僧人爱花,尤爱海棠,一群孩子们都管他叫做“海棠爷爷”。

  “海棠爷爷”便是李海棠了。

  这一年恰逢四月,天色很好,万里青空。李海棠去到一座新坟前,将手中一束四季海棠温柔地插进新坟前的土壤,在四季海棠旁轻轻地放了块木碑,木碑上仿佛是情人的手用温柔的笔触写下了“石桥”两个字。

  老僧转身向青山走去,悠然长叹,从此世间再无“李海棠”,唯有“万喜”。

  万喜再度拜在了南山大师驾前,拜在南山大师的灵位前,道:“苦海无涯,徒儿花了四十年终于看见彼岸了。”

  这一年,万喜住在摩崖云海,并且收了三个徒弟,取法号宝月、满月、半月。

  十年后,又收了一个小徒弟。

  这一日黄昏山风冷冽,宝月四僧没有在摩崖云海见到师父万喜,只隐约见到一个双目血红的身影匆匆往山下掠去,四僧一惊往万喜居住的草庐赶去,猛然见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草庐前,宝月认出那是戒律堂首座大师的尸体,找遍草庐内外却不见师父万喜的踪影,联想到那道嗜血的人影俱都心中震惊不已。

  翌日清晨僧众早课时分,戒律堂首座大师的遗书被弟子送来大雄宝殿,说是遗书其实更像是忏悔书,书中写道多年前做了一件大错事,对不起万喜师弟,终日悔恨,故而自绝于草庐前。

  至于是何错事?都已俱是云烟……书中没有言明。

  半月首座合上万喜方丈的笔记,《海棠记事》到此已经墨尽。

  万喜方丈缓缓走到石壁造像前,面向佛祖如来盘膝坐下,抬头久久望着庄严而祥和的如来佛像,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轻轻咬破食指,在地上画了一拱石桥,又似是一弯初月,接着又画了一个妙龄少女,背对着坐在石桥上。

  清风吹过,吹散老僧散乱的白须,似又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想起她坐在拱桥上双足欢快的荡来荡去,清风温柔的翻起少女满头青丝,青年满面春风道:“姑娘安好!在下李海棠……”

  背景是一朵永不盛开的海棠王花。

  万喜方丈面佛而坐,指尖鲜血渐渐凝固。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有如雕塑,靠得近的一名穿着麻衣的络腮胡子刀客打眼一瞧,见老僧低着头双目紧闭,脸上血色渐褪,刀客大声道:“不好!方丈圆寂了。”

  “甚么?!!!”

  三首座惊起直掠石壁而来,全都跪在了万喜身前,一百四十七岁的授业恩师已然容颜枯朽,即将黄土埋骨,见老僧这般模样,泪水缓缓从脸上划过,无不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

  群雄默然不语,却无甚哀伤之情,江湖上刀头舔血的闯荡,谁有多少心思浪费在儿女情长上?若非当事人贵为三圣山妙法寺方丈,换做任何一个江湖小门小派的人物,早叫人拖下去就地埋了。饶是如此,也有很多人心里渐渐不耐烦起来,均想老子在这广坪处是来参加英雄大会的,如此这般老子如何扬名立万?

  广场上渐渐有人咳嗽起来,仿佛都在等一个契机,暗中把目光投向了篝火四周那些大派中成名已久的武林名宿,看他们有何作为,到时也好及时策应好让大会继续开展下去。

  “动了!动了!”

  不知是谁欣喜地惊叫一声,众人纷纷转头望向已经“圆寂”的万喜方丈,却被三首座的表情一下子吸引住,那是个什么表情?仿佛见到了让人无比恐惧的东西,难以置信中又夹杂着一丝恍然?

  “轰隆”一声!

  三首座丝毫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震到了石壁上,虽然体内大金刚玄劲自行运转护体,嘴角还是纷纷溢出了鲜血。

  死去的老僧缓缓站起,转身面向群雄,双目一片血红仿佛从冥府归来,桀桀怪笑道:“人间污秽如斯……我要你们这些害虫活着何用???”

  篝火四围无不瞬间惊坐而起,所有名门大派的名宿高手俱是如临大敌,却无一人敢上前半步与老僧对峙。

  数息后,一墨袍上绣阴阳双鱼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正是真武观莫道石莫观主,他丝毫不惧地紧盯着老僧血红的双眼,沉声道:“方丈大师,您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