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明离开之后, 韩修能低头看着电子仪表盘，一个红色的图标正在不停地闪烁, 发出滴滴滴的警告声, 他熄灭了发动机，拿出手机, 拨通了任英卓的电话。

  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接起电话, “喂？”

  “是你告诉张明明, 她醒过来的事情？”韩修能看着车窗玻璃, 低沉地说。

  没有指明“她”是谁, 但凭任英卓对他的了解, 这个人的名字心照不宣。

  张明明说任英卓是他的朋友, 其实并不十分准确, 任英卓是他一个表舅的儿子，比韩修能大三岁，是不远不近的表兄弟。

  俗话说打断骨头筋还连着，更不提在国内有了姻亲关系，就等于是两个家族的重新组合, 韩母嫁入韩家之后, 一定范围内免不了帮衬娘家亲戚，任英卓的父亲属于有能力又有运气, 看到国家经济形势发生改变，趁着改革的红利果断下海, 他大胆心细, 又获得韩母的信任和投资, 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有了规模，近几年已经成为行业内的龙头企业，任英卓就是标准的富二代。

  因为有了这层关系，两个人从小走的比较近，有什么小秘密，都瞒不过对方，舒颖躺了十年终于苏醒，对韩修能的冲击可想而知，他最先打电话的人就是这个表哥。

  任英卓的叹气声从话筒那头传来，“张明明告诉你了？”他顿了一下，听上去并不意外，反而用一种老生常谈的语气说，“我这是为了你好。”

  韩修能静静地看着车窗，玻璃上印出一点点污渍，他等会应该记得叫人拿去洗车，“为什么。”

  “你和她只是高中时候的同学。”任英卓事不关己地说，一条一条和他分析，“首先，你和她的思想观念肯定不再合拍，她已经落伍了十年，而你，你们家一直走在这个时代的前沿，你确定和她还能有共同话题？”

  “其次，如果你们在一起，你就要帮助她成长，从十八岁长到二十八岁，你这样不是在谈恋爱，你的角色也不是男朋友，而是父亲，你在养女儿！你们的关系不一致，今后肯定会出现很多问题，你组建一个家庭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韩修能无聊地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和张明明的说辞几乎完全一致，真让人忍不住开始猜测她刚才的话是不是任英卓教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在对方说教的空隙里，嘲讽道，“你说的很是头头是道，我真好奇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任英卓三十出头，和韩修能学计算机后自己互联网创业不同，他读的是商科，毕业后就到父亲的公司任职，现在已经是执行副总，大好年华，风流多金，这样的优质钻石王老五早被同城的年轻女孩们视为，恨不得扑上去分了，任英卓倒是也谈过几个，就是一直不能定下来。

  “我还没有遇到合适我的女人，而且我们刚才在说你，不要把话题转移到我的头上。”任英卓不太在意地说。

  这倒是提醒韩修能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我今天去医院，正好在小颖的病房里遇见张明明，为此小颖晕倒，现在情况很不稳定，所以我和张明明已经结束了。”

  “什么？”任英卓惊讶道，不知道遗憾张明明的愚蠢，竟然这个时候当面找过去，还是感慨表弟的前女友实在娇滴滴，不过他又想，女人一动真感情，智商便直线下降，也就释然了，“哦，那你的未婚妻怎么办？”

  韩修能呼出一口气，“我们还没有订婚。”

  “你真是疯了。”任英卓说，“睡美人是很美好，但是别玩了她和你有十年的代沟，你和她不会幸福的。”事情已经这样，任英卓了解这个表弟，在重要的事情上自己也劝不动他，不过关键是，“你父母那里怎么办？”

  “我会和他们说的。”韩修能看了一下时间，打算回去，“这件事因你而起，恐怕张明明还会联系你，不要再给她什么希望。”

  任英卓被他堵了一下，“……我真搞不懂你，十年前的女朋友真的感情那么深？她是个什么仙女吗？真想见见能到底长什么样，让你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

  韩修能握紧了方向盘。

  “这么说你打算重新回去找你的仙女双宿双飞？”

  韩修能在发动机点火的声响中，模糊地说，“我有事要开车，先挂了。”

  他不知道初恋的感情是不是能维系那么深。

  但愧疚可以。

  愧疚可以在不停地折磨他，直到将他完全掏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自从韩修能得知舒颖变成植物人的消息，每一天他辗转反侧，都仿佛能听见时间一分一秒地从耳边溜走，滴答，滴答，滴答，就如他每每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那场车祸场景：

  那是韩修能拿到驾照的第三天，他开车带舒颖去郊区公园野餐，回来的路上，他们欢声笑语，谈论郊野公园的湖泊，湖泊里的黑天鹅，车里的广播放着当年的流行金曲。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前方刚刚由红灯翻为绿灯，韩修能一脚油门加速，没有人看到什么时候，一辆集装箱卡车闯红灯窜到他眼前，等他发现的时候，巨大的车灯已经离他不到几米，刀光火石之间，他不记得身体自己做出什么动作——事后回忆，他向左猛打方向盘，试图避开集装箱。

  也将副驾驶座上的舒颖送到集装箱车头前。

  “轰”的一声，硕大的车灯已经挤进车厢。

  那一瞬间，韩修能看见车窗被震碎，一颗颗破碎的玻璃向后洒落，坚硬的钢铁被强大的冲击力挤压、变形，扭曲成诡异的形状，还有最令人作呕的，肉体被猛击后，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看见舒颖软软地闭上眼睛，像一个橡皮娃娃倒下去，血从她的头上滴下来，粘稠的液体掉落在碎玻璃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鲜艳的红色慢慢浸透安全气囊。

  这就是韩修能一直不敢承认，不敢坦白的事实：是他害了舒颖。害了最爱的人。

  其实张明明的伤害不及他的九牛一毛，因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是的，闯红灯的集装箱卡车应该负全责，但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韩修能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不是他向左打方向盘，如果能早一点发现车祸的隐患，及时刹车，如果不是他过分自负轻狂，在路口多留意路况，而不是自以为掌握了整个世界，可以放心大胆地一路前行。

  任英卓曾经安慰他，不要把所有的过错归在自己身上，韩修能也以为自己能慢慢忘记，渐渐地不再提起，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愧疚不但没有消散，反而腐蚀出一个丑陋的痕迹。

  肇事司机已经判刑入狱。

  而韩修能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他才是那个舒颖害了一辈子的人。

  所以当那天得知她醒来的消息，站在床前看见她睁开无辜的眼睛，韩修能必须强迫自己，才能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他是不是有机会得到舒颖原谅的那一天？

  傍晚时小护士依旧推舒颖去楼下散散心，花园里几个病人零散地坐着聊天，还有几个恢复期的病人在鹅软石上练习倒走。

  这时，一个穿着医生袍的年轻男子从花园的另一侧走过来，小护士看到他，连忙惊喜地招了招手，“你怎么在这里阿？”

  年轻医生愣了愣，“是啊。”

  小护士咬着嘴唇踌躇了一会，低下头道，“舒小姐，你在这里坐一会，我能过去一下吗？”

  舒颖自然不会拒绝，笑道，“好阿，去吧。”

  她看着小护士快跑几步，跑到一半停下来，慢慢地走过去，和年轻医生说了几句，慢慢地顺着小路走远了。

  舒颖无聊地戳着好感度面板：【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韩修能的好感度一直不涨】

  小可爱鼓着看不见的腮帮子：【宿主，你是不是不应该让他滚……】

  舒颖若有所思：【我明明是按照人设来的，让一起奋斗的初恋女友跪下来求他回心转意？不，我不接受】

  突然一个声音在旁边道，“小姑娘，你看今天的天气真好阿。”

  舒颖回头，只见一个老人由护工推着轮椅慢慢走来，在她身边停下。

  舒颖秉持尊老爱幼的思想，回答道，“是啊，老先生也和我一样，在病房里待不住，所以想出来？”

  老人好奇地看着她，“我以前好像没有看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舒颖想了想，“……其实我不也算新来的。”

  老人正想说话，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视线扫过舒颖，对老人说，“爸，我在病房里找不到你，他们说你下来，到了时间也不肯回去吃饭？”

  “英卓。”老人看见儿子，慈祥地说，“我一个老头子，平时待在病房里太无聊了，像个笼子一样，出来还能遇到这个小姑娘，就陪我聊聊天。怎么了？”

  任英卓本来还要对父亲的饮食作息教育几句，现在仿佛找了机会，仔细地看了两眼舒颖，“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