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元柏拿着从纸巾箱里抽出纸巾, 气定神闲地在韩修能面前擦干手，然后把纸巾团成一团，白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潇洒的抛物线，轻轻地进了纸篓，他才扬了一下眉毛，向韩修能随意伸出一只手，“韩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舒颖的恢复情况一天比一天好, 这几天经过蒋元柏观察，出院的日期恐怕即将提上日程。

  这是个值得让人高兴的消息, 不仅仅她的身体慢慢恢复健康, 昔日的快乐重新回到舒颖脸上, 蒋元柏看着她, 就仿佛触碰到他们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

  但是外面的世界已经和她熟悉的完全不一样，蒋元柏迟迟不见韩修能，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他从来不觉得韩修能这样的人会和舒颖最终走到一起, 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一定要守护这份纯粹的快乐。

  韩修能向下瞟了一眼他伸在空中的手, 冷哼一声。

  “你是。”韩修能锁定一个名字，抬了抬下巴, 吐出三个字, “蒋元柏。”

  “难为韩先生事务繁忙, 还能记得我这个小老百姓。”蒋元柏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 自在地抬起手整理衣领，假笑着说，“我有一个客户住在这家医院，想不到遇到韩先生。”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种表情。

  韩修能原先只是觉得这人眼熟，一下子没想起来是谁，但从小到大，谁不是溜须拍马讨好他，能把他晾这么久，态度轻慢的人，真的不多见。

  这种若有若无敌视的目光，仿佛看着一个竞争者，让韩修能将青涩模糊的脸从记忆力挑出来，和眼前的人慢慢重合。

  “客户？”韩修能看他一副社会精英的派头，在心中猜测着他的身份，“你是律师？还是什么理财顾问？”

  “我别的没什么本事，就靠这张嘴讨口饭吃。”蒋元柏的话很谦逊，口气却十分不以为然。

  韩修能态度温和了一点，带上父亲平时对底下人时和蔼亲切的面具，“那我就不打搅你工作。”

  他和蒋元柏从来没什么话说，更用不着叙旧，就此别过最好。

  “韩先生怎么会到医院来？是来看望亲戚朋友……”不想蒋元柏却跟上来，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还是你自己身体不舒服？”

  韩修能不想和他过多纠缠，更不想透露舒颖的消息，随便指了指楼上，“我家里有人在住院，过来看看，先走一步。”

  当初舒颖介绍他们认识，韩修能就觉得奇怪，这小子怎么总是臭着一张脸，现在想想，这不就是不满自己是舒颖的男朋友么。

  “是小颖吗。”蒋元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她什么时候成了你家里的人，你们结婚了？”

  韩修能脚步一顿。

  他就知道，蒋元柏像狗皮膏药一样，走到哪里都阴魂不散，“你见过她了？”韩修能审视的目光扫过，他们当然见过，这真是多次一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蒋元柏答非所问，“你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这就是你所谓的家人？真让我大跌眼镜。”

  “正因为小颖是我的家人，所以我让她住进这家医院，接受最好的医疗护理。”韩修能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冰冷地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蒋元柏丝毫不畏惧，他曾经错过一次，但这次不一样了，他不再是过去家境普通的少年，“你根本不了解她。你知道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有多孤单吗？从她醒来到现在，你一共来过几次？为什么我从前都没见到你？你知道她的康复情况吗？你知道她现在恢复到什么程度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蒋元柏嘲讽地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和她的事情。”不知道是哪句话一下点燃韩修能强心底的怒火，让平静的面具碎裂，这个人凭什么在一旁指责他？“从前你管不着，现在你更管不着。”

  “好像我认识她的时间，比你长得多得多。”蒋元柏冷静地指出，若不是这个人，他们青梅竹马，早就双宿双飞了，小颖也不会在床上躺十年，受这么多罪，“这句话是不是应该我来说？”

  “就凭你？”韩修能终于被完全激怒，“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她选择的人是我。而你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敢说的人，一个懦夫。”他冷笑一声，“想不到你现在反而变得伶牙俐齿。”

  “你可以说我，但是你根本配不上她。”蒋元柏如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小颖是和你出去的时候出了车祸，你还能一本正经地找出种种理由。”

  他说完这句话，走进舒颖的病房，留下韩修能一个人，没有人看见他的手正在轻轻颤抖。

  “我听见你在外面和别人说话。”

  韩修能在门外又呆了十秒，才走进去。只见舒颖低着头坐在床上，她的注意力全被手里的平板电脑夺去，“是谁阿？”

  她长长的黑发从两侧耳边垂落，露出一点小巧的下巴，和秀丽的鼻尖，在阳光下显得安静又甜美，这样的画面曾无数次出现在韩修能的梦里，让他一度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踌躇，生怕打破了，又回去面对她永远沉默的睡颜。

  “小颖。”很久之后，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舒颖动作一顿，呆呆地顿在原地，她就像被猎人发现的小动物，除了僵硬地一动不动，没有其他的办法，就这么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

  “韩修能……为什么你在这里？”

  舒颖眼中闪过明亮的惊喜，但很快被麻木代替，所以韩修能不知道，刚才一闪而过的亮光是不是他的臆想，他想到上一次见面时的不欢而散，医生之前告诉过他，不要过度刺激病人，然而张明明突然造访，自己没有准备疏忽大意，才给了她这么大的打击。

  他将舒颖转院，让她远离过去，本来是想好好保护她，让她永远远离伤害和痛苦，但到了最后，却发现自己还是无能为力。

  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只剩下一地荒芜。

  想要靠近，却发现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

  舒颖动了动嘴唇，“你今天过来，张小姐知道吗？”

  “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不，再也没有张明明，也没有李明明，陈明明了，韩修能忍不住想象舒颖知道这个消息的反应，他们可能不能马上回到从前的亲密无间，但是这段时间会过去，他们会很好，比以前还好。

  至于那场车祸，他要请求舒颖的原谅，逃避只能拖延一时，无数个夜晚，内疚像追兵在不听地啃噬着他，只有得到舒颖的宽恕，才能将韩修能从今生无尽的自责中解放出来。

  “蒋元柏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舒颖低头避开的视线，“他知道我们的事情。”

  她知道韩修能要说什么。

  从张明明出现的那一刻，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已经命中注定。从她醒来为止，不过见过韩修能几面，冷落早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有她还在傻傻地等待。

  韩修能已经为她付出了十年的时间、金钱和精力，他真的不欠自己什么，反而是她要求的太多了。

  不过即便心中清楚，舒颖已经失去了直接面对的勇气，蒋元柏在她身边，似乎就能帮她分担一点痛苦，“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

  韩修能看了一眼端坐不动的蒋元柏，走到舒颖身前坐下，用最真挚的语气说，“我已经和张明明分手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蒋元柏抬起头看他一眼，一瞬间恍然大悟，然后嘲弄地哼笑了一声。

  韩修能期待的惊呼和拥抱没有发生，事实是舒颖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一下，接着褪色，慢慢变成痛苦。

  “……是因为我吗？”她喃喃地说。

  “小颖。”韩修能以为她没有听明白，用憧憬的口吻说，“我知道我们已经失去十年，我变了。”他伸出手摸了一下舒颖的长发，“你也变了，但现在我们也不老，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愿意给我，给我们这个机会吗？”

  舒颖神情恍惚地看着他，韩修能耐心地等待着，却看见她猛地摇头，“……你不用这样，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幸福。”

  她向后退缩着，“我愿意祝福你和张小姐。”

  “她说的对，我和你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要不是蒋元柏教我，我都不会用智能手机，不会上网，我什么都不会。”舒颖抱住膝盖，将自己卷起来，那双美丽的眼睛中闪着忧愁，“我们已经是过去，你现在喜欢的人是张小姐，我不能这么自私，让你放弃自己真正爱的人。”

  “可是……”韩修能不知道是哪里出错，才让事情急转直下，他顿顿才反应过来，连忙吐露出心生，“我爱的是你。”

  舒颖双目波光粼粼，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然而她轻柔的微笑。

  “你不用骗我。”

  这双眼睛瞬间垂落，“我不希望成为你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