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进榨油坊
作者:妖妖不惑      更新:2023-07-20 11:02      字数:4204
  听说杨茂德今天要领着自己去油坊,阿祖特意从箱子里翻出一套奶白素花蓝边的绸缎小衫,下面配着蓝布白边的裤裙,这套新衣是杭绣暗织的好绸面,算是她嫁妆里比较贵重的东西。

  整个油坊占据了外院的西侧,一条相对宽阔和平整的土路横穿其中,直直的通往垛子墙的大门,从主院出来绕过大厨房,穿过一片竹林就能见到油坊黑漆漆的大门,这样的大门有两道,一个就是眼前这个通往内院的,另一个在靠近垛子墙大门那边,上面还挂着个匾额写了杨家油坊四个字,那是杨老爹当然在油坊开张时请人做的。

  这条土路阿祖是走第二回,刚嫁进来那天她坐着滑竿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只是隔着红纱周围又围满了人,她也不曾留心罢了。

  榨油坊围绕着中间巨大的石磨修建,这个石磨直径超过两米,光是上面一个青石的磨盘子就足有六百多斤重,要套上两头黄牛才能转得动,杨茂德带着阿祖到的时候,石磨已经开始运转,吱呀吱呀的是磨芯被拉扯的声响,轰隆轰隆的是石头与石头摩擦的声音,而还有如细雨沙沙的是磨碎的油菜籽粉末掉下来的声音。

  挑选干净的油菜籽用石磨碾碎,当然粉末越是匀细,越是利于下一步加热,杨老爹掌管油坊时加热油料用的是炒法,就是用巨大的铁锅炒热磨碎的菜籽料,后来杨茂德发现这个方法不太好用,因为每锅料底下总会有一层焦糊,这焦糊的料就不能用来榨油,加起来有小五十斤哩。

  现在杨家油坊用的方法是蒸料,比洗澡的浴桶还要高一截,蒸料的灶房也不同,烧火的灶头是低于地面的,这样设计是为了方便搅拌木桶里的菜籽料。

  一桶配料有五十斤,一间灶屋里有十只并排安放的蒸桶,在加热过程中用两米高的木铲子不时翻动,一个是方便受热,而另一个方面是为了将后加入的谷糠搅拌均匀。谷糠加的很少,五十斤才加四斤而已,加入干净的谷糠是为了,减缓菜籽间滑动的速度增加出油量。

  菜籽料蒸至八成熟就可以打油胚了,将滚烫的菜籽料填入圆形厚铁箍的模具里,每三指厚度的边缘用茅草扎边,这样溜圆的四个油胚被重叠放进槌榨桶里,然后用厚实的木板封口。先轻轻敲击一下木板,试试准头,然后六七个壮汉一起往后仰,将梢高高扬起,像撞钟一样奋力往木板上猛撞。

  沉闷的“咚——咚——”的声音在山间回荡,远处山梁上的人加快脚步,听着声儿杨家油坊已经开始出油哩。

  油槽边上开始沁出细细的油珠,不一会儿油珠迅速从四面八方汇成油水,清香四溢的菜油顺着油槽汩汩地往油桶里流淌。看着黄亮剔透的菜籽油,男女老少都露出畅快的笑意,半大娃子们一阵疯跑,嘴里欢呼着:“出油喽!出油喽!”引得跟随在后面的五六条狗一阵狂吠。

  这一切对阿祖来说都是新鲜稀奇的,她跟随着伍哥的介绍,从碾磨到出油一路看过去,连杨茂德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少奶奶你看看。”伍哥递给阿祖一个长柄的铁勺。

  阿祖眉开眼笑的从油缸里舀起一勺黄亮的油,略一倾斜,那琥珀色的液体蜿蜒不断的流下,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晶莹,植物清香的味道带着酝酿后的厚重,虽然她一下都没帮手,却也有满满丰收的喜悦:“哎呀,真像蜂蜜一样。”

  “少奶奶说得不错。”旁边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农吧嗒吧嗒嘴里的旱烟:“这素油就是咱老百姓吃得起的蜜哩,跟蜜一样养人。不吃油肚子里头清汤寡水地,要多吃好多粮才煞得住馋,用水煮一盆子那是猪草,用油炒一碟儿那才是下饭菜。”

  “栋老汉儿你说这话,是说你婆娘炒菜舍不得放油么?”旁边抹着汗的汉子问:“我记得她上回来换油还是正月里头,一斤香油你们屋头吃到现在?”

  “败家婆娘。”栋老汉儿喷口青烟轻蔑的说:“早给她说了不听,这几个月里头多吃的粮食,来再换三斤香油都够了,这回不要她来,我自己来换五斤。”

  “我看你就提了个小口袋儿,啥东西那么金贵能换五斤油哟?”

  栋老汉儿从身旁提过一个不大的白色布袋,他解了绳子将袋口打开对阿祖说:“少奶奶看看这能换五斤油不?”

  阿祖蹲下声,用手抓了一小把,有细碎滑溜的感觉从指缝间溜走:“哎呀,这白芝麻真漂亮。”

  袋子里是半袋子白色的生芝麻,颗粒饱满、色泽莹亮一看就是精心挑拣过的。

  栋老汉儿露出憨厚的笑:“原来就是在屋后头种了几棵,今年新开了半亩旱田,头一年地又不肥就随便种了些白芝麻,那个晓得居然长得那么好。”

  黄婶子也凑过来看了看:“是挺好,还挑拣得干净。”

  “那当然啰,给主家的东西还能糊弄人?”栋老汉儿梗着脖子扬声道:“我家婆娘说少爷刚刚娶了新媳妇哩,有这好东西肯定不卖出去,要留把少奶奶吃,她挑的仔细得很,莫说壳壳,沙子,就是瘪地、黑地都挑出来啰。”

  阿祖抿嘴笑着,伍哥点头:“这半袋够换五斤油,一哈儿把油壶给我,我给你装。”

  那边黄婶子已经找出一个布袋把白芝麻倒了出来,栋老汉儿的袋子拍打干净递还给他,伍哥拿过一本蓝皮的账册递给阿祖,边角上还用条麻线绑着一只纸卷的碳铅笔。

  “少奶奶,这乡亲们换油的东西要记账的,少爷说今天就辛苦你啦。”

  黄婶子从屋里拿出黑杆的老铜秤,这是称五十斤以内东西的,把布袋往挂钩上一挂:“栋老汉儿家的白芝麻十一斤三两。”

  “哎呦,看起来莫多少,这小东西扎秤得很。”伍哥点头转向栋老汉儿说:“回头多给你两斤油。”

  说完又扬声喊在看热闹的娃子,去屋里寻个两斤的油壶出来。

  这白芝麻拿到镇里去卖一斤能卖到一块三到一块五,这一小袋芝麻换七斤油其实杨家还是占便宜的,但是佃户们没有出去卖东西的自觉。家里种植的粮食蔬菜,都按照自产自销的前提来安排,有些家庭一年到头也就是年底去街上买一回东西,针头线脑,盐醋糖油,买够一年的量过后再不花一分钱。

  乡亲四邻的也不会相互算细账,像是拿东西来换油,往往也是拿价值超过油价的东西,这样估价以后补油的事情时有发生,杨家厚道的名声也就这样被传出去。

  栋老汉儿呵呵一乐也不拒绝,阿祖赶紧在账本上记下白芝麻十一斤三两换走了七斤油。

  有栋老汉儿开头,阿祖后面便开始忙碌起来,旁边还有黄婶子和另外几个妇人一起帮手,或是点数或是称秤,阿祖也跟着看到了许多以前并未关注的作物,如蚕豆、如白芸豆、如黑米,还有一个妇人背来了一筐山桃子换走了三两油。

  “山桃子一般七月里头才熟哩。”黄婶子洗了一碗给阿祖端来:“这怕是向了阳的老树,少奶奶吃看看,甜的很。”

  阿祖看着这癞皮斑斑带着绒毛的桃子,挑着红艳艳的顶尖用牙咬出个小口,马上有清甜的汁水流淌出来,她眼睛一亮,这小东西看着不好看,但味儿真好。

  “婶子再洗些送给公爹和妹妹们吧。”说完顿了顿又转向伍哥说:“给少爷也送些。”

  黄婶子笑着亮堂的应声,大手一提溜把装桃子的背筐都提走了。

  “春儿,你把这兜兜鸡蛋提到后头去,再从大厨房捎个篮子过来。”旁边一个婶子刚刚数下来三家凑够一百个鸡蛋装了一竹篮,看到春儿一扭一扭的走过来便招呼她。

  “田二婶自己送过去呗,我才刚过来。”春儿搭着话往阿祖背后凑了凑,看着阿祖记下的一行行小字鄙夷的撇嘴:“我咋看着没有少爷写的好看哩?这弯弯曲曲的像蛐蟮样的啥东西哦?”

  阿祖抬头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你识字?”

  春儿一噎:“不认识也晓得你莫得少爷写得好看,你这字软趴趴的莫得少爷写的一半大,还有这些东西歪歪扭扭的跟鬼画符一样。”

  听说她不识字,阿祖放弃了跟她分辨的打算,怎么说?谁见过用碳铅笔写出毛笔的粗细来?杨茂德习惯用汉字大写的数字记账,她却习惯用阿拉伯数字。

  不过杨茂德的字是比自己有骨架是真的,给他启蒙的是被私塾教育出来的杨老爹。杨茂德从小被教育练习毛笔字,横撇竖直方正严谨,账本前面也用了毛笔,小楷中正匀称已经颇有风骨。这碳铅笔是他特意给阿祖准备的,因为他记得龙婶手上的单子上纤细的字迹,当然没有阿祖原来的钢笔顺手,不过钢笔这东西在县城里头用的人都不多,三堂妹有一支整日挂在衣襟上当做展示品,估计连墨水都没沾过。

  春儿见阿祖被自己说的哑口无言,很是得意的扬头:“认识字很了不起哩?三个小姐和老夫人都不认识字还不是好得很?女娃儿要手脚勤快、裁衣做鞋才好哩。”

  旁边刚刚叫帮忙的田二婶白了她一眼:“你也晓得手脚勤快?喊你送个鸡蛋都懒得跑,我看你勤快也有限的很。”

  春儿被她说的一恼:“不就是送个鸡蛋?田二婶自己偷懒还好意思说别个?”

  田二婶直起身捶捶后腰:“哎呦,我倒是宁可跑腿也不想数鸡蛋,来,你帮我数,我把它送后头去。”

  春儿撇嘴:“数就数。”然后蹲在地上接替田二婶的工作。

  看到田二婶提篮子往后走,阿祖站起来跟了过去拉拉她小声问:“田二婶子,这里有厕所么?”

  田二婶点头:“油枯房后头有个小厕所是留给女人用地,走,我带你过去。”

  所谓油枯房就是用来堆放榨油剩下胚料的房间,一进去就有发酵的闷臭传来,田二婶见阿祖捂鼻子便解释说:“这新炸油的菜饼子有毒不能直接喂猪,要这么堆放着让它发酵过后才能用,少奶奶要嫌难闻,不如回去主院那边上厕所?”

  阿祖摇摇头:“没关系,婶子忙去吧。”

  这油枯房就在蒸房边上,田二婶放心的点头,转身提着鸡蛋走了。

  阿祖进去里面看看,里头还算干净,只是粪池的味道混合油饼的味道更加难闻,三两下解决完个人问题便往外走,谁知刚转过一堆胚料,眼角便瞥到有东西从侧边砸下来。

  阿祖吓得一声惊叫,猛向后躲了几步,几块圆圆的油胚饼掉落在她刚刚站立的位置摔成几瓣,她愣愣的看着地上的油胚,这东西一块有二三十斤重,又被重力挤压硬度堪比砖块,刚刚要不是她躲得快岂不是要被砸个头破血流?

  屋外的人听到阿祖的尖叫,匆忙跑来好几个,打头的就是黄婶子:“咋啦?咋啦?哎呦!这东西啷个会掉下来?”

  伍哥扫视了一眼屋里的情况转头问:“春儿刚刚你也在,看到咋回事没?”

  春儿看了他一眼往自己老娘跟前凑了凑:“我哪里晓得?、、我刚刚要上厕所,走到门口就听到少奶奶尖着嗓子喊。”

  黄婶子安抚的拍拍阿祖的手,拉着她出来站到院子里:“哎呦!这可咋办,衣服上都蹭到油了,这细绸子洗不下来咋办哩?”

  阿祖咬牙忍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对黄婶子说:“没事,洗不掉也没关系,三妹妹手巧得很,回头让她帮我把这块儿也绣上花。”

  说着话眼睛死盯着躲在门边阴影里的春儿,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阿祖就是能感觉到她此刻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