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灾荒
作者:妖妖不惑      更新:2023-07-20 11:05      字数:3949
  最不好的消息是河南出现了蝗虫的苗头,这种被河南人称为‘穿红领褂的小蹦蹦’的小东西,将地里好不容易从旱灾里保全下来的苞谷、高粱、谷子、大豆啃噬一空。短短几天养育着3000万生灵的广阔土地,已变成一个满目萧瑟、赤地千里的世界。

  杨茂德每天都在关注各种报纸上关于河南的消息,他比较了诸多文章觉得《大公报》和《时代》对于河南灾情的披露比较真实。“无穷无尽的难民队伍,随时因寒冷、饥饿或精疲力竭而倒下,寻找一切可以吞咽的东西来吃的饥民。”

  “一群群恢复了狼性的野狗,肆无忌惮地吞噬着死尸,最触目惊心的,母亲将自己的孩子煮了吃,父亲将自己孩子煮了吃。”

  “有的家庭,把所有的东西卖完换得最后一顿饱饭吃,然后全家自杀。”报纸上大篇幅的报道还配上了黑白的照片,木然而绝望的气息从那些图画里透出来让人窒息。

  而这样的报道仅仅持续了两个月,便又有截然不同的消息刊登出来,杨茂德看着这篇名为《豫灾实录》的文章,“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实征购,虽在灾情严重下,进行亦颇顺利,征购情形极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贡献国家。”杨茂德用手指敲着“罄其所有”四个字,久久不语。

  没过几天杨县长把他叫了去,吃过饭的书房里,杨县长喝着香片茶一边语速极慢的跟杨茂德分析当下的情况:“灾是肯定的,不过昨年的秋收税粮征齐之后,政府也宣布免除河南今年的征税。”杨茂德垂了包含凉意的视线,敲干骨髓然后扔掉,而且还要发个声明证明自己有多仁慈,原来杨县长的日常作风都是跟上头学的。

  “我今天找你过来是想跟你说,明天县里会发布油粮限购令,哦,还顺便发行这个油票和粮票。”说着他推了推桌子上两张二指宽的小纸,红的是五斤的粮票,绿的是一斤的油票:“你咋说也是我的亲戚,既然开了油粮铺子那就要好好支持政府的工作。”

  杨茂德的眉头紧皱起来,这推行新货币或是代币的事情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但四川这个地方比较封闭,这极大的限制了货物流动和交换,老百姓骨子里的安稳让他们排斥一切会引起改变的东西,即便是你将好处说得天花乱坠,但都熬不过他们心底的一个防字。

  川内的货币自称一个系统,这种惯例已经持续了上百年,杨茂德不觉得这次借着灾年能顺利推行,杨县长自然也知道,他喝了口茶然后补充道:“这东西是针对外地人的,本地的人拿着居民证可以买粮油,但是也要遵守限购令。”

  “这个油票和粮票的兑换率是多?”

  “粮票三块,油票一块。”杨茂德眼角一跳这是平常年景的十几倍啊,其实大伯是打算一颗粮食都不卖给外人吧?

  杨县长又嘬了一口茶,才幽幽的说道:“你最近也莫要做大宗生意,上头提出“不让粮食资敌”的口号,现在到处都盘查得紧。”

  送走了杨茂德以后,杨县长点了支烟转动椅子面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其实他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他知道上头把河南当成中日军队角逐的主要战场,而非相对稳定的大后方,委员长随时准备放弃河南。一面将河南的储备搜刮殆尽,一面随时准备抛弃这三千万子民,正是沿着这样的中心思想,三八年才会下令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而这件事情,也是导致后来河南大旱的根本原因之一。

  目前委员长夫人宋美龄正在美国巡回演讲、是讨要贷款的最关键时刻,不能爆出这样的国际丑闻,上头下达的关于灾情的中央德意:一方面,救灾、军粮是两件事情,灾要救,但不能为救灾减免军粮;另一方面,不应对灾荒夸大其词、过分宣传,以免影响抗战士气、混乱国际试听。舆论上要做正面的引导。

  周边各省应配合安置疏散灾民,以工代赈尽量吸收流失人口,文件的最后还特别注明了在今年秋收之后才可以下发赈济灾粮,湖南已经毁了不能因为它而影响别省的赋税。推行油粮限购令是杨县长想出的保护本地的措施,也许有些狠心和残忍,但谁知道这场灾难会持续多久?他不过是提前节流罢了。

  这种限购令的政策在别的城市早就已经开始推行,便是灾区中心的洛阳从去年开始,便一直实行比限购令跟严厉的管制令,除了强行推发的高价粮油票,这种粮油票还只能在军队下属的门市使用。

  同样是粮五斤油一斤的票子,在洛阳被炒到了五块和三块,流落在洛阳的伍哥,面对这样飞涨的物价也只能捏紧裤腰带过活,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用杨茂德给他的钱。在洛阳不但吃喝受管,连出行也被监管,想要出去没人理你但是再想进城可就难了。

  洛阳和周边城市已经属于战区,伍哥经常到火车站打探,都没有往川内方向去的列车消息,便猜想当初押送自己这些人过来的火车,应该是在军管区的南站里。于是四个人便转移到南站附近找些零活混饭吃,一面寻找能进去探听消息的机会。

  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一次蝗虫爆发,涌进洛阳的灾民更多,城里随处能见到躺倒在路边的老老少少,瘦的皮包骨一张张空洞的脸上没有表情,□□在外面的手脚青筋凸起,像是一颗颗即将干死的老树,腐臭浑浊的气息飘荡在洛阳上空。

  伍哥四个在南站附近混了些日子了,又刻意与军队里那些人交好,终于混到了装卸货物的临时工队里,果然在这里有跟重庆方面往来的货车。不过这可是运送军用物资的火车,想要搭便车又或是偷爬上去,基本就是找死的行为,伍哥他们也不敢冒然行动。

  领着每天二两糙米的工钱,开工遇到耽搁饭点还能混上一个白面馒头,这在洛阳已经是极好极难得的工作了,但这些却不是伍哥他们想要的,他们只想回家。在伍哥他们暂时窝身的那片贫民棚区,伍哥认识了一个自称是记者的青年男子,他说他是来实地报道河南灾情的:“我要用我的笔呐喊,拿着柳条抽打灾民的警察、强逼纳粮的地方政府,不知所踪的赈灾款项,自欺欺人的官方说辞,我要拆穿这些让国人看到真相。”

  伍哥喜欢他眼中那似乎能熊熊燃烧的生命火焰,于是偶尔闲暇间他问起在南站里的见闻,伍哥也会讲给他听:“大米和白面有十几仓库,大概不下百万袋,就算是号称支援前线二十万军队,也能吃上一年。。”

  更何况哪有真的有二十万?不过十四五万罢了,而洛阳周边也只有六万左右,那个叫张天峰的记者红了眼睛:“说什么没粮!果然又是谎言!他们哪怕拿出十分之一就能够挽救洛阳城里的灾民,每天都有人饿死!他们眼睛瞎了吗?”

  屋里的人沉默不语,张天峰的激愤和慨然显得难能可贵又无所用处,连今日都顾不周全哪里能想明日,连自身都难保如何关心他人?也许每个人都愤怒、心惊或是悲痛,但这些情绪过后更多的是看不到希望的茫然,他站起身:“我去写大字报,给明天去政府外头请愿的人用。”

  伍哥默默的陪他走了出来,月色如水静谧却凄楚,一个大眼睛娃窝在她奶奶的怀里,看到他们走过来老太太便抬头问道:“张先生,官家有消息说什么啥时候放粮吗?”

  张天峰沉默了一下,然后扯出一丝笑容:“月内。”

  老太太的眼睛里燃起了希望,嘴里嘟囔着真是太好了,一面摩挲着孙子瘦骨嶙峋的后背,往前走了几步伍哥才轻轻开口说:“你不该骗人的。”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张天峰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回头看了看祖孙俩的方向:“就算是月内,她们也等不到了。”

  请愿意料中的毫无用处,张天峰显得分外的焦躁,最近拉着伍哥让他给自己画南站里的地图,问他想做什么他开始咬死不说,但总要托伍哥画图便偷偷吐露,想要潜进去拍些照片:“他们那些当官的不是咬定了没粮食吗?等我把照片发到报纸上,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被抓住你就死定了。”伍哥提醒道。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我知道。”

  伍哥画了地图给他,在那之后便再没有他的消息,后来伍哥请一个小队长喝酒便问起为什么不放粮的问题,那男人醉意朦朦的说道:“如果老百姓死了,土地还会是中国的,但如果我们这些当兵的饿死了,小鬼子就会占领这些土地。”

  伍哥想起杨茂德曾经讲过的那个叫‘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的故事,不过他嘴笨就不说出来给人笑话了,在洛阳得不到救助的流民们开始四散逃亡寻找生路,客运站的短途火车变成了他们的首选,从洛阳到焦作然后是新乡、开封、商丘,然后再走路去亳州最后抵达界首。

  还有一条线路是去往西安方向的,但是就没有往四川方向的火车,除了少数客运大多数都是露天货皮车,人们像蚂蚁一样拼命地往上挤,有的踩着别人的头向上爬,不时听到阵阵惨叫声。维持秩序的制服狗手里攥着长竹竿,迎着人就往头上敲,如同从树上打果子一样,噼里啪啦的不断有人掉下来。

  伍哥一有空就往火车站跑,这人山人海的情况已经看得麻木,遭受过一次蝗虫洗礼,许多人在土地上补种了荞麦和秋菜,但八月里小苗苗刚出来便迎接到了第二拨蝗虫大军。到目前为止有报纸统计数据,三百万人死于饥荒,六百万人被迫逃荒,但可笑的是国民政府公布的死亡人数仅有1602人。

  这个人数连洛阳城一天之内饿死的都不远不止,伍哥不敢保证他们离开洛阳能活着徒步返回四川,也许暂时留下来才是正确的选择,毕竟他们现在还能混到一口饭吃,就在伍哥犹豫不决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这个人他并不熟悉,不,或者说这个人对他并不熟悉,但他因为杨茂德和四疯子联手那次,对这个人也有所了解,他就是王军长。从巴中县城拉出来的十四军,一开始被安排在信阳一带做巡防,转悠了四五个月以后被调往前线,王军长将他们送到洛阳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回四川去继续招募新的十四军。

  川军出川后被打散收编已经是惯例,更何况是后扩充的十四军,王军长也不心疼,他巴不得把这块烂红苕扔出去,要知道他带来的五千人到现在跑得只有一半了。赶紧交了差回重庆复命,然后就赶回巴中去,他对那个地方虽然没好感,但针对杨县长布的局还没收网,而且他儿子的事情也还没弄个水落石出。

  伍哥就在这场巧遇里搭上了回川的火车,王军长乐意卖个面子给杨家,捎上伍哥几个也不碍事,于是在洛阳漂泊了大半年的伍哥他们,终于看到回家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