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春节
作者:妖妖不惑      更新:2023-07-20 11:06      字数:4031
  1945年的春节多雪,飘飘洒洒的小雪从腊月二十五便时停时续,远近都是一片茫茫的白色,因为落雪天气反而不太冷,只是有人常走的小路和屋檐下显得有些泥泞。伍哥带人用稻草编织粗糙的草席子,然后将这东西铺垫在常常走人的地方,对于外院的大脚妇人也许显得有些多余,但对内院的老人孩子和小脚女人来说却是十分方便的。

  茂兰她们已经喜欢上跟着外院的人一起准备过年的热闹气氛,阿祖忽悠着大儿子帮忙他老爹照顾小弟弟,自己也跟着跑到前院凑热闹。大厨房正在做坨子肉,整块整块的肥瘦相间带皮猪肉,先放进开水里滚一滚去除腥臭和血水。

  放凉后用许多针绑成的针板拍打肉皮,这是为了一会儿炸的时候皮上比较容易起糟,要知道坨子肉那酥软滑嫩,完全不输于肥肉口感的肉皮可是它的一大特色。然后在拍打出无数小孔的肉皮上涂抹野蜂蜜,放进温油锅里用小火炸到金黄起酥。

  切小块用豆瓣酱加姜蒜和盐调味,上蒸笼用中火慢蒸,其实用煮的也可以,但是农村的人觉得用慢火蒸出来更能锁住油。入口即化的肥肉,细腻柔软的瘦肉,包含汤汁酥软的肉皮,油而不腻、酥糯爽口、浓香绕舌、余味绵长。

  蒸熟的坨子肉被放在屋外冷藏,要吃的时候用大海碗肉皮向下铺上一层,然后上头放上梅干菜或是笋干茄干,上蒸笼蒸十来分钟便可以吃。又或是烧一锅酸汤快起锅的时候,把坨子肉放进去滚一滚,撒上一把葱花那味道甭提多棒了。

  杨家现在榨的油多了,下脚料的油枯子自然也多了,今年便多喂了几头猪,大厨房过年足足分到了两头,刨去一部分熏制的零碎和灌了肉香肠,剩下的净肉便足有一百五十斤,比往年足足多了四五倍,算是个实打实的肥年。

  所以今年大厨房的年夜饭单子上,除了坨子肉还有大酥肉、龙眼肉、夹沙肉,要知道这些都是办酒席时才能吃到的大菜,其中的龙眼肉和夹沙肉需要用到白砂糖,光这一样就是非常奢侈的了。茂兰看大厨房今年的伙食很好,便准备过来搭伙,这白砂糖自然就由小厨房出,足足二十斤,看的黄豆奶奶一个劲的念叨太浪费。

  等到了年三十茂兰她们到大厨房帮忙,阿祖分到了一个灶头做几个她拿手的菜,看着案板上准备的菜,田大婶笑道:“这可真是按照人家摆酒席的来做,比那十大碗都要好多了。”

  田大婶说的十大碗是农村里办喜事的最高规格,有句厨子的顺口溜这么说,品鸡鱼扣酥籴跎,海带凉菜虾米汤。品碗,里头有刀口丸子、响皮、肚片、猪心、猪肝,底下垫着是萝卜或土豆,用高汤蒸出来。

  鸡和鱼的做法各地略有不同,但基本上也就是红烧清蒸为主,扣指的是清蒸肘子肉或烧白肉,酥自然是指的酥肉,籴是粉蒸肉,跎就是坨子肉。四川离海边远,海货属于稀有并高档的东西,太高级的吃不上海带就常常被用来应应景儿。

  凉菜的种类就多了,但常用的是当季的素菜,正正经经的用凉拌,不能用泡菜来凑数会招人笑话的,最后当然是解酒的虾米汤,没有虾米的虾米汤也算是四川的一大特色。

  大厨房里做了远不止十大碗,等杨茂德他们祭完祖回来,饭厅的桌子上摆的满满当当,一整只的高汤清蒸鸡,一条豆豉鱼是别人桌上没有的,其他的都一样不少。照旧由杨老爹说过总结词,小国清被叫起来背了一首史浩的《喜迁莺》 ,嗷嗷叫的国泰小朋友在一旁给他哥哥配和声,屋里头显得热闹非常。

  阿祖发现大儿子爱吃龙眼肉,肉卷里的他一向讨厌的小红枣也吃掉了,还把那龙眼肉盘子里垫底的甜糯米吃了大半碗。这娃平日里并不爱吃甜食,买的糖果或是糕点也不贪嘴,阿祖见他今天有些反常便叫他少吃些,小娃舔舔嘴唇说:“我喜欢里头那个甜味。”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光甜,还有点酸酸的。”

  阿祖舀了一勺甜糯米吃到嘴里,原来大厨房为了节省用糖,这龙眼肉里用来调味的是甜醪糟汁,用纯米发酵做出来的醪糟,不但祛除了肉的肥腻,和糯米也很相称,微甜中带着淡淡的酸,让人胃口大开。

  茂兰正用炖得烂烂的豆腐喂国泰,见大侄子喜欢这道菜便笑着说:“这个菜是天魁嫂子做的,她娘家以前就是帮人办酒席的。”

  天魁嫂子就是黄豆的亲娘,黄豆奶奶的大儿媳妇,黄天忠的嫂子,阿祖想了想有些印象,是个不太爱说话有些干瘦的女人,平日里在大厨房做事悄咪咪的,到不曾想能做得一手好菜。

  “说起来黄天忠要娶媳妇了吧?”茂菊也尝了尝然后点点头:“到时候让他嫂子掌勺,就不用出去请席面班子了。”

  黄天忠比茂兰她们大四五岁,说的这户女娃是三星场附近的农户,上年的时候就下过聘礼了,婚期定在今年六月里。农村里办酒席不太讲究,有闲钱撑面子的请个两个主厨,家里的妇人搭搭手也就办了,没闲钱的自家做席面也是有的,不过菜的口味上总会差那么一点。

  “我看成的,你看今天这桌上扣肉、酥肉、夹沙肉和龙眼肉,我尝了味道不比人家办席的差。”杨茂德点头表示赞同:“以后大院里办喜事都能这么弄,省得出去找人。”

  黄豆奶奶家也正巧是这个心思,今天在自家饭桌上把这话一说,天魁嫂子沉默了一会儿,慢条斯理的开口:“让我做菜倒是莫啥,但是不请人不是老累着院里的嫂子们跟着忙?要请个厨子和两个帮厨,这些杂事我一个人也就包圆了。”

  “你这是啥话,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你以为请了人别个就不来搭手了?”黄豆奶奶不赞同的看着她这个大媳妇,这娃啥都好,人也勤耐,就是这万事不愿意欠人情,不愿意跟人打交道的性子让她头疼。

  在农村里人情就是你帮我、我帮你走动出来的,更何况是杨家大院这样的环境,吃的是大锅饭又在一起劳作,彼此间比亲戚邻居跟亲密些。你老是避着人,知道的晓得你就这性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别个有意见。

  黄豆奶奶看看憨厚的大儿子,再加上不会来事儿的大儿媳妇,这两口子比黄天忠还让她操心,黄豆奶奶的男人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一家就进了杨家大院。那时候还是杨老爹当家,所以他们家其实还是吃的老一辈的户粮,每年十块钱的工钱虽说是发到黄天魁手里的,但却并不是老大一家挣来的。

  黄天忠这回娶了媳妇是个分家立户出去的机会,如果黄天魁一家子能干些,那么他们兄弟两个完全可以分成两户。像李三顺他们家,从李二顺和李三顺到县城铺子里帮忙,今年结算的时候他们不但有铺子里的工钱,还有分户后大院里的工钱和福利。

  这就是杨茂德将李家三兄弟单独分开看待,算是新的三户人,连住的院子也重新分配过了,这么做也是为了让李二顺和李三顺能更加用心做事。黄豆奶奶叹口气,黄天魁是单独撑起不起这家的,再加上不醒事的大儿媳妇,在大厨房这么长时间,按理说应该和少奶奶还有小姐她们熟悉了才是,但她却处处绕道走生怕沾上。

  看人家田家两个媳妇子,男人管着油坊女人管着厨房,二小姐连大厨房仓库的钥匙都交给田二婶了,在主家面前露脸那是福气哩,也只有她这个大儿媳妇才会觉得是麻烦。

  黄豆奶奶在羡慕田二婶,不过田二婶此时也有她的烦恼,讨好的把一小碟子龙眼肉放到儿子跟前,长娃子翻翻白眼假装没看到,依旧低头啃着碗里的一块蹄尖儿。田二婶推推自家男人的手臂,有些嗔怒的使眼色让他帮忙说说好话,她这心尖尖上的儿子快大半年没见了,好不容易盼他回来却跟自己冷战着,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

  田二叔看看她,叹口气:“你自己也晓得为啥,让我咋个劝?”

  “咋!老娘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田二婶也火了,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要不是你外公家开了盐酱铺子,你能安安稳稳读私塾?”

  长娃子把手上的猪蹄一扔,蹭一下都窜起来嚷嚷:“那个稀罕去读私塾?你愿意你去啊!见天在学堂里被人笑话,说你是家贼,说我是贼娃子,我连嘴都不敢还哩!理亏!”

  “小声点。”田二叔往伍哥屋头那边望了一眼,那屋头有不少人来找他喝酒,吵吵嚷嚷的也热闹得很。

  “小声啥?你也觉得亏心?”长娃子用袖子呼的一抹嘴上的油和拖下来的鼻涕:“反正过了年我是不回外公家去,你们要是敢把我送回去,我,我,我就跟小舅舅去外头做工。”

  这事还得从前年田二婶学了制作黄豆酱手艺的时候说起,她从阿祖哪里学了制酱便想着二姨家的屋子反正空着,不如让老爹老娘把铺子重新开起来。渡头小店自然是开不得了,便把门面一改做了盐酱铺子,还真别说有了黄豆酱的手艺,生意十分的红火。

  不过田二婶从杨家学了手艺回来让老爹老娘开店,自然也惹来些眼红人的闲话,先是她家屋头几个妯娌婶子在长娃子跟前说些酸话,谁让她二姨把好好一份家业给了个外嫁女?去年恩阳镇里有个铺子来订了货,她家的豆酱都卖进镇里去赚了大钱,周边的风言风语变更加多了起来。

  长娃子不过是个小娃娃罢了,听那嘲讽的话在心头就窝了火,私塾里打架打不过人,还嘴也说不过人,一来二去便埋怨起自家亲娘。虽然田二叔和田二婶一再开导他,这不过是别人的嫉妒话,但他回来发现这事被他爹娘在大院里头瞒得死紧,便认定别人说的是真话,他们这不是心虚么?

  跟田二婶闹意见,回来这些天连小伙伴来找也不愿意出去,田二婶越是讨好,他越是觉得委屈,这时候便瞪着红了的眼睛,像头被激怒的小牛犊一样,拳头攥得死紧。

  田二叔一开始也不知道盐酱铺子的事,不过后来见开也已经开了,而且生意还不错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倒是不太在意所谓手艺的事情,毕竟这又不是啥绝密的事情,他只是有些不满自家媳妇居然还瞒着自己。

  看儿子闹情绪,他也乐得见自家媳妇赔好卖乖,此时见他说得过分了,便将手里的酒盏一顿,拉长脸训斥道:“说的啥子狗屁混话!你小舅舅在外头做工容易么?现在外头闹饥荒,你这么大的娃儿出去被人煮了吃都莫人晓得。”

  长娃子悲愤的看了看桌上,自己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的这么丰盛的年饭,幼小的心里觉得老爹又在骗人,就跟外婆常哄他再不睡觉有老妖婆来吃娃儿一样,这是当自己三岁大两岁小哩?愤愤的抹掉眼泪:“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田二婶看着儿子跺脚跑出去了,有些惆怅的叹气,她不明白为啥把儿子送去读书后,他反而不如以前懂事了?又或者自己真的做错了?是不是该先问过少奶奶再开盐酱铺子?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吧,那店开了都一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