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风暄和      更新:2023-07-24 11:03      字数:3246
  徐阶听林蓁问起他宁波为何如此繁华, 他便认真的对林蓁解释道:“大明一共设有粤、闽、浙三处市舶司,你们广东的市舶司设在广州, 专为占城﹑暹罗﹑满剌加﹑真腊诸国朝贡而设;福建的设在泉州, 专为琉球朝贡而设;而这浙江的就设在宁波这里,来朝贡的是那东夷的日本国,因此自然比别的港口更热闹些。

  林蓁忽然想起茶楼里的那个孩子的仆人曾经说过“明年会有倭人作乱”这样的话。他心中警铃大作,问徐阶道:“那倭人……我是说,日本来的使者守不守大明的规矩?”

  徐阶自然知道去年广东那边曾经和葡萄牙人打了一仗, 便道:“哦,日本是我大明承认的朝贡国,虽然孝宗皇帝的时候他们也曾经因为沿路抢劫激起了些民愤,但从那以后,朝廷就对他们管束甚严, 他们必须持有有效的堪合才能前来朝贡, 而且每次只能有五十人进京朝见,所以倒也算相安无事。”

  林蓁听了, 暗暗把这些事都记在心里,打算明年好好关注一下这边的动静,尽量不要让屯门之战的惨状在宁波再次上演。四个人在宁波停留了几日,便沿陆路往西, 很快就来到了阳明先生的老家余姚。

  余姚王家在当地以及整个浙江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打听到了王家大宅所在何处, 一路上, 不少年轻的士子三五成群, 与他们擦肩而过,都是去向阳明先生讨教心学的奥秘的。

  徐阶激动的道:“我的老师聂先生就对阳明先生推崇备至,他虽然不曾正式拜阳明先生为师,但一直在尽力钻研和传播心学,我正是从他那里了解到了阳明先生学问的精妙之处……”

  林蓁虽然已经把薛侃给他的《传习录》看了好几遍了,但是他这次来,其实并不是向阳明先生请教心学的,他更多的是想听听阳明先生对如今天下之事的看法。但是走到这里他又有些犹豫,阳明先生会不会像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儒一样,只谈书本学问,不论朝堂纷争呢?而且,自己毕竟是从现代来的,他的想法会不会难以被阳明先生所接受呢?

  这种心情随着他们离王宅越来越近而变得越发强烈了。林蓁决定见面之后先认真听听其余三人和阳明先生的谈话,自己最后再开口,就像当时在兴王府里一样,别人的话往往会给他很多启发,也更能帮助他摸清对方的喜好和思路。

  阳明先生的父亲王华是这一年正月去世的,如今整个王家还在守孝,虽然气氛有些肃穆,但进进出出的士子们脸上却都和徐阶一样兴奋。林蓁刚跨进大门,忽然迎面两个人喊住了他们,惊讶的抱拳道:“这不是翁兄、陈兄吗?”

  两人都带着潮汕口音,和翁万达、陈一松两人相见过后,又和林蓁、徐阶互通了姓名。原来他们是薛侃的兄长和侄子,薛侨和薛宗皑。他们二人都已经正式拜了王阳明为师,听说林蓁他们也有拜师之意,薛侨高兴的点点头,道:“好,就由我来替你们引荐吧。”

  说罢,他带着几人往院里走去,说话之间,他脸上的喜色渐渐淡了,似乎又有些忧虑,他对林蓁他们说道:“唉,先生的一直患有肺疾,如今又在为老先生守孝,心情悲痛,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今天他刚讲了一场学,刚送走那些四面八方来的弟子。待会儿你们见了他,稍稍先聊几句,让他先休息一阵子,过几日我再带你们来和他详谈,如何?”

  几人连声称好,随着薛侨和薛宗皑走到了后面一处清净的院子里,在门口道:“先生,有几位朋友来拜见您了。”

  屋里的人还没说话,却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林蓁他们面面相觑,陈一松道:“要不我们改日再来好了。”

  这时候,屋里的咳声渐渐平息,问道:“来的是何人?”

  薛侨将几人的名字报上,屋里忽然又猛烈的咳了起来,就在同时,屋门被两个小童打开了,里面有人声音嘶哑的说道:“快,快请进来吧。”

  林蓁走进屋去,只见榻上半躺半坐着一个身材消瘦,脸色灰暗的中年人。他虽然看上去一副病容,但目光却十分澄澈睿智。林蓁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人的灵魂已经超越了他的肉体,遥遥在上空看着他们。

  这样的想法让林蓁心中一凛,赶紧和另外几人一起深深一拜,道:“见过阳明先生。”

  阳明先生的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扫过,道:“翁仁夫、陈宗岩……还有徐……子升……你们将来都是要成为国之栋梁的人呐!”

  几人十分惊讶,面面相觑,心想,我们不过是默默无名的年轻的儒生,其中在科举路上走得最远的也就是徐阶了,他也仅是今年刚刚中了个举人而已,虽然有些才名,离所谓的国之栋梁怕是还差的远呢。这时候,阳明先生的目光缓缓移动,又落在了站在最边上的林蓁身上。

  他似乎在脑海里搜索着林蓁的名字,过了很久却一无所获,但他又隐隐觉得,这个孩子虽然年纪最小,但他将来绝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他抬抬手,对薛侨道:“他们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让他们坐吧。”

  薛侨和薛宗皑忙为几人在地上铺上蒲团,让他们跪坐在阳明先生面前,阳明先生扶着床榻坐了起来,道:“你们有何事要问,尽管问便是。”

  一听这话,几人都有些犹豫,道:“可是您的身体……”

  阳明先生摇头道:“暂时无碍……”,但是,面对着下面众人担忧的眼神,他微微笑了笑,道:“好吧,那你们就先一人问一个问题好了。”

  这下,跪坐在前面的林蓁他们心里都放松了些,陈一松比翁万达年长几个月,于是众人便让他先问,陈一松拜了一拜,道:“先生,我一直有些困惑,朱子他老人家所说的‘人心’和‘道心’是分开的,而在您这里却是统一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说到学问,阳明先生的枯瘦的脸上马上有了光彩,他对薛侨招招手,薛侨上前搀扶着他站了起来,他走到陈一松面前,道:“朱子曾经说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人心存有私欲,所以是危险的;而道心就是天理,是非常精妙的。可是在老夫看来,这不就是把人心否定了吗?如果仅仅追求‘道心’,而忽略我们生而为人的‘人心’,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心变成只有‘道’存在的载体,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何在呢?”

  翁万达听罢,若有所悟的问道:“所以,这就是先生所说的‘心外无物’吗?”

  阳明先生点了点头,道:“差不多,不过还差了那么一点。我所说的心外无物,不是说物只在你的心上存在,而是说物的规律,只有和你的心融合,才有它的意义,否则就算是你通过‘格物’而得到的道理,也不能被你所真正的理解。”

  在一旁的林蓁听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为什么阳明心学在这个时代已经超过了程朱理学,越来越受到士子们的推崇了,眼前的阳明先生不仅为人十分平和,一点也没有架子,他讲起学问来,所说的话也非常质朴易懂,甚至让林蓁产生了几分亲切感……

  这时候,徐阶也问出了他的问题:“既然是这样,我又该如何更好的将‘心’和‘物’融在一处呢?”

  阳明先生说道:“这就要靠‘知行合一’了。其实知和行本来就是一件事情,‘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一个人整日在嘴上说要孝敬父母,就是真的知道孝敬父母了吗?而若是没有敬爱父母的心,即使是一样样按照圣贤所说的去做,那又和戏台上做戏的人有什么区别的?只有真真正正感受到了自己对父母的敬爱的人,发自内心的去奉养父母,这才叫做知行合一。”

  当面听讲和看书还是很不一样的,林蓁顿时觉得自己对心学的理解又深了一层。他忍不住问道:“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们不断地用实践来检验心中的真理呢?”

  谁知道阳明先生听了这话,看向林蓁的目光忽然变了,他示意薛侨把自己扶到林蓁身边,盯着他看了半晌,问道:“小友,你来自何处?”

  林蓁有些意外,下意识答道:“晚生,晚生乃是潮州府海阳县金石镇人……”

  阳明先生摸着胡子,摇了摇头,道:“我问的并不是这个,你跟我来。”

  林蓁纳闷的跟着阳明先生转过屏风,往后面一间书斋走去。他走的摇摇晃晃,但又拒绝了薛侨的搀扶,林蓁赶紧上前扶他。阳明先生一路上面色严肃,林蓁也不敢多说些什么。等二人走到后面一间小室门口,阳明先生亲自打开了门,对他道:“你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林蓁走了过去,眼看阳明先生从桌案的一个暗格里掏出了一个卷轴。他将卷轴缓缓展开在林蓁面前,林蓁看后,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卷轴之上,画的却是他非常熟悉的……世界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