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甲虫花花      更新:2023-07-26 11:51      字数:6257
  从窗外看到的那堵围墙,张晓现在站在它面前。

  确切的说,这堵墙不属于老爷子的民宿,而是另一边工厂的院墙。这墙也不是刻意风格古朴,而是真的很陈旧了,缺漏的砖块像是老太太稀疏的牙齿。

  张晓打着伞,顺着墙角走,在淅淅沥沥的雨幕里转过两道弯,绕到了正门口。

  工厂的砖门框上挂着一条横幅,被风刮下来了一半,坚/挺挂着的部分红底黄字写着“——内燃机车厂视察”。

  想必掉下来的那半条横幅上是“热烈欢迎某某领导”之类的话语。

  张晓从敞开的大铁门走进去,看到院子里依次分布着几间厂房,雨点打在铁皮房顶上“塔塔”响,水流顺着房檐往下淌。

  脚下水泥路面和绿化草坪几乎一般高,草坪上的草只铺了浅浅一层,抓不住土,泡开的泥水冲到路面上,泥泞粘脚。

  走到厂院深处后,有一段路地势不平,积了一洼一洼的泥水。张晓夹起伞,弯腰把裤腿卷到膝盖。

  他埋着腰时,听到身旁传来“叮咣”工作的声音。

  张晓抬起头,看向道路对侧,铁皮厂房的几扇窗户和大门洞都是开放的,金属机械的声响正从这里面传出来。

  张晓避着水坑走过去,站在门洞边上,先探头看了看。

  厂房里沿两侧的墙摆着小型车床,车床架子上堆着大小不一的机械零件,空气里充斥着机油的味道,好像大部分工厂都是如此风格。

  但不同的是,这间厂房最里头停着一辆拖拉机,崭新的橘红色的。一个伙子在高高的车座上鼓捣,另三人站在车底下交耳研究,拖拉机的厚重的轮子趴在地上,黑色锃亮,几乎达人的胸口高。

  张晓把伞抖抖水,搁在门里,然后他走进两步,敲了敲金属桌面。

  围着拖拉机的那些人立即扭头看过来。

  张晓站在厂房的另一头,说:“我刚才在外面,一直听到这里有声响。”

  两个人转回头去,一个微胖的平头男人仍旧转脸看着他,语气微微不耐:“机器都已经不工作了,这点小声音你们也嫌吵?”

  张晓反应了一下,赶紧说:“你们误会了,我不是附近的居民。只是好奇停电了怎么还有机械在工作,所以跟着声音过来了。”

  平头男人听他不是来投诉扰民的,脸色缓和不少,冲着拖拉机一扬下巴:“呐,这不修车呢。”

  张晓说:“我能过去看看么?”

  平头男人随意一勾手,意思是想看就过来看呗。

  张晓朝拖拉机那头走过去。

  这时,车座上的小伙子冲底下喊:“你们把车前盖再打开,看看这回有什么动静没有。”

  平头男人的注意力顿时转了回去,他们几个人一起扒在车前观察,车上的小伙子启动了拖拉机后,也立即探出窗户仔细听——

  安安静静,拖拉机像个掉线的傻大个,一丝工作的意思也没有。

  隔了一会,几个人叹了口气,丧气地退开一步。

  小伙子从车上下来了,挠着头发:“不应该啊,已经换好了呀。”

  张晓走到拖拉机正前方,看着车前盖里的配件,问:“是换上了单缸的柴油机么?”

  小伙子看了他一眼,缓慢地说:“对,我们自己厂子生产的。”

  张晓:“起动装置也改了?”

  小伙子:“对,换上了手摇的。”感觉到眼前这个人还挺内行,小伙子热情了不少,引着他往前走了一步,指着说,“你看,摇动手柄启动,这里的柴油机就直接压燃,不需要点火系统,也不需要电。按说没问题,应该能开了啊。”

  张晓把这些装置一一看了一遍,转脸看向小伙子:“你没修过车吧。”

  小伙子有些心虚,眼神瞟了一下,撑着说:“是没完整调过一辆车,但我们厂里就是生产柴油车配件的,没吃过也见过猪跑啊。”

  张晓又看向其他三个人,他们更不像会修车的样子,甚至不像一线职工,在泥泞的雨天还穿着皮鞋。

  微胖的平头男人双手一抱,手在关节上搓了搓:“这车哪里有问题,你倒说说看?”

  张晓点点头,站到车前,指着说:“你们看,这里安着传感器和执行器,硬是换上压燃的柴油机,能量就不通过这里了。”

  张晓转脸,正好看到平头男人一脸迷茫,于是他言简意赅,解释说:“这辆拖拉机太先进了,用原始的柴油机不合适。”

  另一边小伙子着急问:“柴油机的劲是够大的啊,还要改哪里才能替代下来?”

  张晓说:“那这些传感器什么的都要换。”他想了一下,要改的地方太多了,没有电操作起来也困难,“只能再找一辆原始的拖拉机,田里干农活的那种,拆开来攒一下。”

  平头男人闻言看向小伙子,小伙子满脸沮丧,说:“那就别想了,我们厂里就这一辆,还是今年新买的。现在哪里找那古董拖拉机去啊。”

  听他说完,几人都很失望。其中一人道:“哎,一上午白忙活了。附近没别的车厂了吧。”

  小伙子说:“就两家,西边那家你们昨天也去过了。”

  这人长叹口气,摸出盒烟来,摇出几根,挨个分烟。

  烟盒递到张晓面前,张晓摇头:“我不抽。”

  这人一点头,又把烟盒递到平头男人面前。

  平头男人咬上烟嘴,划火柴点燃,吸了口后,他朝另一侧缓缓吐气,又转回头看向张晓:“你很懂车啊,做什么工作的。”

  张晓说:“就是检修汽车的。”

  平头男人眯眼吐烟:“人才,停电了就需要你这种技术型人才。”他悠悠抽了两口,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问,“你懂火车头么?”

  张晓知道他的意思是不用电的那种:“原始的内燃机火车?”

  平头男人说:“还有蒸汽火车。”他指尖红星一闪,干脆道,“你跟我去看看吧。”

  张晓重新看着面前这几个人。原先以为他们是这个工厂的员工,最多是管理层,但现在看来不像。他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小伙子在一旁解释道:“他们都是政府的领导,来调研目前可以使用的车辆情况的。”

  其中一人说:“哪里,我们都是跑腿的。”他对平头男人一笑,道:“这位才是我们领导。”

  平头男人没理他们调侃,对张晓道:“是这样,我们市里有一个大型火车博物馆,里面存放着各个年代的火车头,从最早的蒸汽机车,到最先进的都有收藏。虽然是作展示用途的,但大部分都不是模型,而是淘汰下来的真实的火车头。”

  烟灰积了一截,平头男人匆匆吸了口后,干脆把烟掐了,“这铁轨是现成的,我们就想,能不能把火车头修复一下,无论是烧锅炉,还是烧柴油的,只要不用电还能跑起来,就大大方便了交通啊。”

  张晓点点头:“是很好,但火车和汽车差距还是比较大的,我不是很了解。”

  平头男人说:“嗨,那也比我们这些两眼一抹黑的好。现在谁也联系不上,也不知道能请教谁。你就跟我去看看,稍微提点建议也好。”

  张晓看着他,心里微微一动。

  不是为别的,而是他突然想到自己家附近就有几道铁轨,现在国家的铁路网还是很发达的,如果真能通火车,那回家的距离几乎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了。

  张晓向窗外看了看,仍在下雨,不知道尧曳现在醒了没有。

  张晓目光转回平头男人,问:“火车博物馆在哪里,远么?”

  平头男人说:“在将军街。”他看张晓困惑,意识到他不是本地人,又补充道,“我们现在在城市北边,博物馆在偏西的方向。这个城市本来也不大,骑自行车去哪都不远。”

  张晓:“我中午得回来。”

  平头男人:“没问题,现在还早,最多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张晓听着房顶上清晰的雨声,思考一下,点头:“那走吧,早去早回。”

  平头男人赶紧脚步朝门口走:“那边有几辆自行车,你挑个高度合适的。”

  其余几人也跟了过来,一人捡起晾在椅背上的雨衣,递给张晓一件。

  张晓把雨衣套上后,发现这雨衣质量很好,黑色的塑料布厚实,袖口还扎着松紧带,使得行动十分方便。张晓犹豫一下,开口问:“这雨衣,还有多的么?”

  秋季雨水多,他们在路上或许还会遇到下雨,而打伞太不方便了。

  平头男人迈上自行车,爽快道:“有啊,不过这里没有,到了博物馆你记得跟我要。”他转头对其他人说,“你们接下来去锅炉厂调研一下吧,我们俩先去博物馆。”

  那些人答好。

  张晓收好雨伞,搬了一辆高车座的山地车,骑上后,跟着平头男人出了厂门。

  院里的路更泥泞了,车轮滚过,留下一道清晰的车辙。张晓低头看着面前的路,平头男人笑了一下:“老院子了,一下雨就这样。”

  张晓说:“花坛应该低一点。或者砌一排石头拦上。”

  平头男人点头,然后问:“你不是本地人吧,从哪里来?”

  张晓说:“北京。”

  平头男人:“大城市啊。在北京汽修行业很赚钱吧。”

  张晓说:“我在北京不是做这个的。”

  平头男人:“改行了?”

  张晓不知道该解释自己去北京是准备读研,还是兼职小区门卫。事实上,他根本不太善于跟别人聊天。

  沉默地转出工厂院门后,张晓说了个根本对不上问题的答案:“我是打算回老家的,路过这里,下雨了就住下了。”

  平头男人问:“一个人么?”

  张晓说:“不是,和……”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尧曳,既不是老婆,也不是同乡,却正在一起回老家。

  平头男人问:“和对象一起?”

  黑色雨衣里,张晓赞同地点头,这倒是个比较中立的称呼。于是他说:“对,和对象一起。”

  平头男人紧接着又问:“对象和你是一个地方的?“

  张晓抿唇。他意识到这个人问题虽然简短,但却精准,都是那么的不好回答。他决定不再干干等待回答,而要主动出击。

  张晓想了想后,终于想出了个问题:“您贵姓?”

  平头男人笑了一下:“嗨,忘介绍了。我姓梁,梁为民。”

  “张晓。”

  梁为民点头示意:“骑着车,也不能握手了。”

  张晓嗯了一声。

  又骑了不远,能看到房子另一侧有铁轨穿过,张晓问:“如果火车头可以使用了,最远能到哪里?”

  梁为民说:“应该会优先往北京的方向开。”

  这与他回家的方向刚好相反。

  张晓问:“如果几辆火车都可以开动,会分配火车往南方去么?”

  梁为民解释说:“往北京方向走,能够补充能源的站点更多,道路的检修也能跟得上。”他转头看了一眼张晓,“不过如果有先例了,各地肯定会大力发展无电力机车的,你不妨留在这里等一段时间,等火车正式通了,回家就方便了。”

  话毕,他往右边望去,张晓也顺着向右边瞧,看到了一座民国宅邸风格的大平层。梁为民说:“到了,这里就是火车博物馆。”

  他又指指博物馆侧边的一栋小楼,“那是招待所,我叫人给你准备一间房,如果你在这里留几天的话,就过去住。”

  张晓跟着梁为民走进博物馆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点。尧曳醒来了。

  尧曳首先看到了身上盖着的被子,这不是她自己的作为。她轻轻抬脚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伸了个大懒腰。

  呵欠朦胧中,她冲窗边问:“张晓,我们早上吃什么?”

  没有回应,尧曳呵欠完毕,定睛一看,原来那是晾在窗边的衣服。为了节省衣架,张晓把衣架下面勾着裤子,上面撑着衣服,挂在那里,乍一看像是具扁平的身体。

  张晓不在屋里。

  他昨晚躺过的位置已经回弹了,一点痕迹也没有。

  尧曳下床穿鞋,走出卧室。

  雨势已经小多了,但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落。屋外的门开了一半,阳光伴着凉风灌进来,前台上挂着的小风铃发出轻响。

  张晓也不在外面屋子。

  尧曳路过走廊,看到老爷子的屋门敞着,老爷子正背手站在窗前,打理窗台上的盆景。

  尧曳在门口站定,叫他:“您好。”

  老爷子拎着喷壶回头。

  尧曳问:“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老爷子点头:“那小伙子啊,去工厂了。”

  “工厂?”

  老爷子指指窗外:“喏,就在围墙对面。”

  尧曳顺着看了看,然后跟他道谢,抬腿就往外走。

  老爷子叫住她:“你要不在屋里等等他吧,别走岔了,你一出门,他又回来了。”

  尧曳一抬眼,正好看到了门口树下的三轮车,一大一小并排停着,上面铺着塑料布。

  昨天铺得时候正是狂风暴雨,不过现在一切都安静了。那塑料布中间凹下去了一大块,蓄满了水,阳光一照,看上去亮晶晶的。

  尧曳看着门外,轻轻回道:“没关系,我去找找他。”

  那把大伞被拿走了,尧曳撑着一把卡通小伞,来到工厂门口。

  院里的地面上都是泥汤,雨滴在上面激起黄褐色的小水花,尧曳感觉简直无从落脚。她向工厂里面看,简陋的房屋在雨幕里安安静静,角落里堆着得器械都生锈了,不像是有人上班的样子。

  她不知道张晓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他没现金了,来这里做苦力赚钱么?

  尧曳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她在院里踏着泥水,一间间厂房找寻。她很期待看见张晓在其中一间屋子里,最好他还是背对着门口站立的,那么她就可以悄悄走过去,吓他一跳。

  抱着这样的目的,尧曳把脚步声放得很轻。

  但厂房几乎看了个遍,都空荡无人。尧曳的心情也一点点垮了。

  在最里面的厂房,她一眼看到了那辆橘红色的拖拉机,巨大又鲜艳,和周围黯淡的金属器械格格不入,尧曳不禁想到了躲在车库里的大黄蜂。

  她视线转回来,看到地上有几根烟头,蹲下来细看,有一根还带着细微火星。

  这里有人来过,但张晓不抽烟,不确定他是否来过这里。

  尧曳站起来最后环顾,然后离开了。

  她从工厂的右侧路进,左侧路出,直到转了一圈回到门口,也没看见半个人影。

  她想,他或许是做完事情已经回去了。

  尧曳快步走回民宿,外面屋子没人,老爷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尧曳伸手拧开卧室门,同时轻轻叫道:“张晓?”

  屋门开了,门窗形成对流,衣服轻轻飘荡起来。

  没有人,他还没有回来。

  尧曳的手凝滞在门把手上,站了片刻,觉得有些冷。

  昨天她的外套湿了,现在身上只穿着贴身的短袖衫,在外面走了好半天没觉得,一回来,却觉得秋风凉得冰人。

  下了场雨,竟降温这么多。

  尧曳慢慢走到窗前,拆下了一件宽大的黑色长袖,套在身上。她伸出手看了看,袖口长出一大截,连手指尖都露不出来。

  像唱戏的,尧曳快速笑了一下。

  然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尧曳在床上坐了一下,又立刻站了起来,走出卧室。

  她绕过前台,在布置得文艺的小沙发上坐下了。这个位置既能看到门外,也能看到窗外,无论张晓从哪个方向回来,她都能看到。

  尧曳将袖口搭在膝盖上,把脸埋进去嗅了嗅,只有洗衣液的味道。

  不过张晓身上也干净,没什么汗味怪味,像是一块洁白的香皂。

  尧曳趴在袖口上,心绪动了动,突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那天她放学回家,妈妈不在家里,过了晚饭的点了,妈妈没有回来,她作业都做完该睡觉了,妈妈还是没有回家。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焦虑地一遍遍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后来她听到“对不起,您……“这句开首语,就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跑到窗前望着回家的路,有那么多车灯,亮得晃眼,但都拐到了别家的楼底下。她在窗边看了一会就跑回来继续打电话,打几次电话就又跑到窗边张望,那是一个昏天黑地的晚上。

  后来她抱着电话线眼睛哭肿了,再后来,她得到了妈妈再也回不来的噩耗。

  尧曳揉了揉太阳穴,望向窗外。

  事情已经过了十来年了,她一直独立工作与生活,远离父亲家庭,远离熟悉的环境回到国内,就是为了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让他人的事情,不让那些不可控的事情影响到自己。

  可现在,这种无助的情绪一下子又回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是倚靠习惯了,人就会变的脆弱。

  脆弱使人变得像小孩子,而小孩子遇到事情,就不知道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