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大梦谁先觉 ㈤
作者:八百金      更新:2023-07-27 01:43      字数:4791
  清风拂过碧水, 化静为动,鹤唳声在空旷的山林中穿梭, 越过江面, 恍若世外仙音。

  “老秦, 刚才那壶茶是隔夜茶?”贺洗尘的脸颊贴着冰凉的石桌, 坐没坐相, 散漫不拘。头上的发髻凌乱不堪, 束发玉冠往下坠着, 似乎下一刻便要掉落在地上。

  “不错, 还合你口味么?”秦丹游坐在石凳子上, 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咂了一口烟。

  贺洗尘沉吟了一下,认真答道:“凉了些,也还好, 吃不坏肚子。”

  “你还真好养活。”秦丹游哈哈笑出声,幸灾乐祸道, “怎么着,累成这个模样,偷人东西被撵到这儿来了?”

  贺洗尘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杂书, 看也不看便扔给他,嘴里道:“放你家孔大圣人的狗屁!”

  “洗尘儿, 敢作敢当啊!扯到孔大圣人身上就显得你心虚了。圣人也会放屁, 这屁嘛, 乃是人之浊气, 疏散了才好。便是太上三清,也是会放屁的。”秦丹游也不介怀这小道长妄议先贤,自个儿说得唾沫横飞。

  “心属火,肺属金,肝属木,脾属土,肾属水,此乃五行。行者,顺天行气也 。生克循环,运行不息,而天地之道,斯无穷已 。只有气顺了,才不为天命摒弃。「屁」以其声、臭为人不喜,何其无辜啊!”他感慨地摇了摇头。

  这一番高谈阔论,言之凿凿的屁言屁语,要是被荀烨听到,非得把秦丹游打成柿饼不可!荀烨乃是稷下学宫的大儒之一,最为克己复礼、刚正不阿,与这糟老头向来凑不到一块儿去。

  “老秦,你说归说,传到荀先生耳中可不关我的事。”贺洗尘笑嘻嘻道。

  “哼,到时我肯定第一个饶不过你!”秦丹游哗啦啦地翻着书,最后停在坐忘峰那一页,“你也不打算收徒?这一年年的,只有你们坐忘峰最为萧索孤寂。”

  贺洗尘一只手撑起脑袋,懒洋洋说道:“缘分未到,我的小徒儿还不肯现身。你瞧我师父,不也等了几百年才把我等着?……老秦,我的发髻散了,帮我重束一个呗。”

  秦丹游瞪了他一眼,数落道:“这么大个人连束发都不会,干什么吃的?”话这样说着,却还是将烟杆放在桌上,起身绕到贺洗尘身后,将玉冠上的发簪拔下,顿时三千青丝垂落在背。

  “我就是累得慌。”贺洗尘的手悄然摸向桌上的紫木长烟杆,烟杆上挂着一个明黄色的烟袋,鼓囊囊的。

  秦丹游瞥了他一眼,也不管,只道:“「流火朱雀」辣得很,你别呛着。”「流火朱雀」是中洲一种珍稀烟草,一年不过十几斤产量,连他也只得那么小小两三袋,“你没遇见大离子?他这几个月累坏了,还惦记着给你准备一团明前绿。”

  贺洗尘抿着翠玉烟嘴,甘苦辛辣的气息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悠悠地漫出淡色的唇齿间:“遇见了……不过我为了躲听蝉和尚——就是雷音寺那小子,便没和他多说。”他的眼皮闲适地耷拉着,半遮住乌黑深邃的眼珠,声音飘忽地应道。

  “哈哈,我说呢,原来是遇上听蝉了!叫你当年去惹他,现在可好,沂水弦歌的日子没捞到,反惹一身臊,你亏不亏得慌?难不难受?”

  “难受,心肝脾肺肾都难受得厉害!”贺洗尘叹气一般又呼出一口缭绕的烟雾,似梦似幻,一瞬间便被快哉亭上的清风吹散。

  两人就着一湖山水和一点浩然之气,你一杯我一杯喝着隔夜的凉茶。紫木烟杆在他们手中流转,装满「流火朱雀」的烟袋慢慢消瘦,吞云吐雾之间便从碧空如洗聊到日暮西山。

  “哎哟心疼死我了!”秦丹游后知后觉地抬起烟斗拍了下贺洗尘的额头,“小孩子不学好尽学坏,和大离子吃茶去,来这糟践我的烟草干嘛!”

  “一半一半,老秦你不也忍不住么?”贺洗尘过足烟瘾,笑眯了眼睛说道,“听说北冥的「白龙破魔」也十分带劲儿,你等着,明日我便去给你采一些回来。”

  秦丹游翻了个白眼,啐了他一声:“去!金台礼快到了,你别瞎溜达!看时辰大离子应当回到竹林中了,你认得路,自己过去,少来这里烦我!”

  “哇哦,欺负我坐忘峰人少啊?其他宗派都有自己专门的别院,就我一个人还得去和大离子挤一张床?老秦你杀熟呢!”贺洗尘故作不悦,却被秦丹游踹了一脚:“谁敢欺负你们坐忘峰?搁你一个人住你半夜还不得把院子给拆了,滚滚滚!别整天在我这碍眼!”

  贺洗尘朗声大笑,双袖一振,宛如落叶乘风而起,在江水上点出细碎的波纹,掠向竹林深处。秦丹游望着他翩然离去的背影,不禁会心一笑。

  两个人的快哉亭称得上惬心欢快,形单影只的快哉亭便有些说不出的孤独沉静。

  秦丹游闭目咂完最后一口流火朱雀,不禁长长叹道:“荀师弟,你可以出来了。”只见虚空泛起层层波澜,不请自来的黄衣老者缓缓现身:“贺洗尘那小子刚走?”

  “何必问这种废话。”

  荀烨冷哼,灰白的胡子跟着抖了一下:“可惜了,他该修儒,他适合修儒。”他施施然入座,呷了一口隔夜茶,嫌弃地皱眉咽下去。

  秦丹游将紫木烟杆磕在桌上,道:“释难通那老小子不也说洗尘儿有佛心,适合修佛。”

  “怎么能一样!”荀烨气性大,一拍桌子怒道,“你没瞧他形虽散,神却刚正凛然?外道内儒,分明是吾辈中人!”

  “大道至简,万物归一。”秦丹游不急不慢地说道,“修儒、修道、修佛都是一样的,只要能将人往「善」的方向引去,修什么都可以。”

  荀烨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耐烦道:“就此打住,我怕再说下去我忍不住要揍你!丹游子,我此次是为魔域封印松动一事而来!”

  漫不经心的秦丹游顿时面沉如水,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坚硬起来,宛若割手的铁线。

  ***

  何离离的竹林在稷下学宫的最东边,竹林中有一条弯曲小路,两旁每隔十米便设有一盏石灯笼,在夜色下散发出温暖的橘色光芒。

  “大离子,兄长找你来了!”贺洗尘人未到声先到,步履豪迈,行走之间,衣摆无风自动,“大离子,兄长饿了,想吃蒸角儿、冰角儿、玫瑰擦禾卷儿……都没有的话给我个馒头,要薄皮瘦肉馅的那种。再没有的话,咸菜配窝头也凑活!”

  贺洗尘叨叨地念着,喜笑颜开地刚踏入门槛内,瞬间掉头就跑:“我靠!听蝉你阴魂不散啊!”

  “给我回来!”屋内的光头和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住他的衣领子往回拽,腰间的鎏金银香囊铃铛作响。

  “听蝉!你不是与我约法三章么!”何离离怫然不悦,起身警告道。

  听蝉闻言只冷哼一声,三步两步将贺洗尘拽进幽居中,话中带刺:“酒气烟气,恐怕下次见贺施主,会是满身的胭脂气。”烟草苦涩的味道杂糅了江水的清新,不算难闻,但对闻惯檀香的听蝉来说足够怪异奇妙,与捉摸不透的贺洗尘十分相似。

  “小和尚慎言。”贺洗尘施施然落座,见袁拂衣躲躲闪闪地低着头,笑道,“咦?这是哪位?让我瞧瞧——哦豁!原是我的乖侄儿呀。”

  袁拂衣忍不住拍桌:“要点脸行不!”他抬起头来,嘴角乌青,一脸挫败。贺洗尘却没流露出嘲笑的意味,仔仔细细将他的伤势看了一遍,点头道:“没事,挂点彩还是帅得很,欢喜禅宗的小师妹们见了仍旧是很欢喜的。”

  “你别骗我。”袁拂衣差点哭出来,一颗脆弱的少男心没被听蝉的菩提印给打碎,也已经千疮百孔。不过听蝉也没占到好处,别看面上没事,最后那一剑至少把他的护体佛光戳个大洞。

  “贺施主的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袁施主莫要轻信。”成功守株待贺的听蝉此时已经恢复淡然的面容,若不是在场三人都知道他的真面目,恐怕会被那副唇红齿白的皮囊骗了过去。

  贺洗尘竟也没反驳,只严肃说道:“这一半刚好是可信的。”

  “哼。”听蝉意味不明地嗤笑。

  “兄长……”何离离给贺洗尘倒了杯明前绿,轻声安慰道,“听蝉佛友与我约法三章,绝不与你为难。”

  贺洗尘却不在意,没心没肺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问:“大离子,有酒么?我刚在你师父那喝了一肚子茶。”

  “喝酒伤身,我听兄长是饿了?幸好还备了一些桂花糕。”何离离从手边的提盒屉中拿出一个四方的黑木雕花盒,打开来,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黄糕点,“袁同修,听蝉佛友,还请一同用些吃食。”

  儒、道、佛、剑,四门中天赋最为卓绝的弟子齐聚竹林幽居,没谈天下大事,也没聊修道心得,啃着桂花糕,时不时互损一下。

  袁拂衣:“甜了点。”

  听蝉:“淡了点。”

  贺洗尘:“嗯?我觉得恰恰好。”

  他熟门熟路地从提盒中拿出一个锦袋,里面是雪花一般的白糖:“嫌淡便蘸点糖。”接着又倒了杯白开水推到袁拂衣面前:“泡一泡就不甜了。”

  “兄长,”何离离抿唇,无奈地笑了笑,“你这主意……真不错。”

  袁拂衣斜了他一眼,怨声道:“小混账!”

  静默不语的听蝉忽然捻起一指头白糖,猛地屈指弹出去,粒粒晶莹的细小颗粒势如风雷,正向贺洗尘的面门。贺洗尘不躲不闪,眨了下眼睛,飞驰的糖粒瞬间停在半空,最后纷纷掉落在他的茶杯中,与青绿的茶水混在一起。

  “听蝉小师父还挺善解人意。”他怡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

  “只善贺施主的意。”听蝉假笑,每念一句阿弥陀佛心里就闪过一声我佛慈你娘的悲。

  朗月高照,星汉灿烂,月色透过竹林洒进屋内,照出一平皎洁的光影。四人东拉西扯,又扯到十年前结缘结怨的擢金令上。

  “当年咱们也如这群小孩一般,满怀憧憬啊。”袁拂衣感慨地叹了口气,“我还记得金台礼的时候荀烨先生四处找你,要亲自给你点启智朱砂,结果却找不到你的人,把他气得,就差冲去坐忘峰把你揪过来了。”

  何离离显然也还记得此事,不禁笑起来。他那时刚入仙途,还以为能跟着贺洗尘一同修行,结果一个去了稷下学宫,一个去了坐忘峰,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坐忘峰和首山剑宗毗邻而居,反而让袁拂衣和兄长逐渐亲近起来。

  他心中不免遗憾,面上不显,只道:“当年听蝉佛友的七窍玲珑心委实让人震撼。”

  ——招贤台旌旗风动,跪坐在蒲团上的俊俏和尚闭着眼,心脏处迸射出金色的光芒,庄严慈悲宛若一尊佛陀。

  七窍玲珑心者,早慧,清高,敏锐,大多难以接近,但其修为一日千里,便是潇洒不羁的袁拂衣,也不由得颇为吃味地啧了一声。嫉妒谈不上,总是有些羡慕的。

  贺洗尘忽然揽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他七窍,我们拂衣便是九窍,赢了!你说是也不是?”

  …………切!七窍玲珑心算什么?

  剑未出鞘,酒尽天明,独断天意——说的便是杯酒破关的贺洗尘。

  当年,便是如今,死秃驴哪曾赢过他一次?

  袁拂衣瞥了一眼贺洗尘,突然掐住他的脖子:“喂老贺,你刚才是不是偷偷骂我一窍不通?”

  “少侠饶命!”贺洗尘笑得一脸不知悔改,何离离也跟着拱手做戏胡闹:“袁少侠,还请饶过我家兄长的性命。”

  却见听蝉解下精巧的鎏金银香囊放到桌子中间,双手合十道:“贺施主,咱们再来比试一场。”

  三人齐齐看向桌上的银质香囊,贺洗尘沉思了一下,端正神色问:“八苦梦海?”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

  “然也。”听蝉点头,“香囊中装有入梦香,我们便来比比看,谁能更早脱离苦海。上次是我棋差一招,现如今便不一定了。”

  “啧,刺激!”袁拂衣不等贺洗尘应允,眼珠子一转,往椅子一靠,抬起长脚架在桌上,痞气十足,“赢了有什么好处?这是赌局吧,总要设一点彩头。”

  “要玩就玩大的——你若输了,就去太阿山顶大喊三声‘我好女色’,如何?”他不嫌事大地搅和事端。

  听蝉眉头一皱,刻薄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定我们的赌注?”

  袁拂衣在心里咒骂一声,负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一同对赌!”

  “在下也叨扰了。”

  贺洗尘无奈扶额:“你们俩瞎凑什么热闹?”

  “热闹这玩意儿不凑白不凑。”袁拂衣振振有词。

  “我担心兄长。”何离离浅笑如初。

  听蝉冷冷撇了他们一眼:“你们也要下赌注。”

  “那必须的!”

  桌上的鎏金银香囊逐渐散发出醉人的檀香,云雾缭绕,笼罩在雅致的竹林幽居中。贺洗尘一手撑着脑袋,目光扫过屋内已然入定的三人,不禁低笑一声,摇摇头将拂尘架在怀中,闭上眼睛堕进无边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