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是吃的,一部分是肿了。 (1)
作者:番大王      更新:2023-07-28 02:17      字数:22189
  不做噩梦,也是不可能的。

  姜明珍本人就是活生生的,何玉的童年噩梦。

  有天,何玉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姜明珍追着扇巴掌。惊魂未定地醒了,发现她真的在扇他巴掌。

  为了方便她的“监督”,也就是扇巴掌的迅速和方便,姜明珍跟范阿姨提议,她睡觉的位置从阿姨的旁边,移到他们俩的中间。

  何玉比姜明珍睡得早,很大几率睡到一半被殴打致醒。

  何玉比姜明珍睡得晚,她熟睡时的大字型睡姿,能把他挤得掉下床去。

  如果可以的话,何玉每天都不想睡觉了。

  ……

  “我觉得我跟活芋最近关系有变好哦!”

  打着哈欠的姜明珍坐在妈妈怀里,向她汇报。晚上太辛苦了,她没有睡饱,白天困得不行。

  “嗯,”徐美茵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道:“本来就是你这个小霸王,在单方面地跟他闹矛盾,人家一直很好很乖的。”

  姜明珍说的关系变好,是指中午发生的一件事。

  闲着没事去何玉的房间玩,姜明珍意外发现他在吃零食。

  “你吃什么?”

  绕到何玉背后,她重重地往他背上一拍。

  何玉整个人已经锻炼出了“姜明珍条件反射”。他先是被吓到,判定惊吓源是姜明珍后,立刻摊开手,把东西推到她面前。

  “不是吃你的东西,我没有抢你的东西。”

  她眼神在碗里扫了一圈,果然如他所说,不是她的零食。

  姜明珍的零嘴只钟爱膨化食品,碗里那些看着干巴巴的土黄色果条和气味奇怪的花生,她从来没有尝过。

  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它们从哪来的?”

  何玉老老实实回答:“我和我妈从乡下家里背来的。”

  “范阿姨带来我家的吗?”姜明珍表示怀疑:“我怎么没见过。”

  “你见过。”

  他垂下眼,把碗往自己这边收了一些:“你说臭……”

  这么一说,姜明珍就想起来了:活芋来的第一天,手上拎着个大大的麻袋,范阿姨说他们从乡下带了土特产。当时好像她说,有地瓜干,盐水花生。不懂那些是什么,姜明珍凑到麻袋旁边闻了闻,捏着鼻子说了句“好臭”。

  后来她在家里再没看见过那个麻袋了。

  姜明珍还是稍微懂一点“礼貌”的,毕竟她妈妈成天张口闭口都在教导她。

  原来那是何玉的零食,她想:那她不应该说它臭的。

  是自己“没礼貌”了,姜明珍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搓了搓鼻子,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好吃吗?”

  “好吃。”何玉啃着地瓜干,砸吧砸吧嘴,有滋有味的。

  于是姜明珍朝他伸手。

  “给我吃一个。”

  手伸得老长,但她的眼睛十分刻意地看着别的地方。

  姜明珍心中早已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平时她是怎么对待何玉的,她心里有数。换作何玉向她要东西吃,她这会儿已经站到他头上,对他一顿拳打脚踢加激情辱骂了。

  何玉没说话。

  他那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的手指在碗中拨来拨去。

  姜明珍悄悄撇了撇嘴:她就知道他要报复,竟然不理她,自己吃自己的。明明听见她说话了吧,她音量又不小。

  懊悔自己向他要东西,她准备合拢手掌……

  有东西被放在了她的手心。

  脸上傲慢的表情绷不住了,姜明珍立马转头,望向自己的手。

  是一个地瓜干!

  比何玉刚才啃的大了好几倍,外观也好看,橙黄橙黄的,看上去很新鲜。

  他刚才!姜明珍看了看他的碗,他刚才在选碗里最大最好的地瓜干给她?

  明显是的。

  姜明珍大概不知道自己在笑。

  何玉来这里以后看过各式各样的姜明珍。大多数时候,她噘了个嘴在闹脾气,常常拿着小眼睛瞪他,做鬼脸吓他。

  他唯独少见,她笑起来的样子。

  笑起来的姜明珍不凶,不像鬼了。

  他好像也变得没那么怕她。

  姜明珍见到何玉在对她笑。

  他分她地瓜干,捡了个最好的,还要对她笑。

  不论什么时候的何玉,都超像小狗!

  从前是落水的怯怯的小狗,如今是小心翼翼在摇尾巴的小狗。

  她发现自己挺喜欢看他这个样子,现在她的心情很好。

  姜明珍用力咬了一口地瓜干。

  咬完后嚼啊嚼,不可置信地又咬了一口。

  “这什么啊?”

  她大声感叹。

  “好甜好香哦!”

  ☆、来玩玩具吗

  姜家大新闻:姜明珍不再抢何玉东西了。

  晚饭时间,姜元撞见两个小孩的对话。

  何玉问:“我妈说可以吃晚饭了,我要去吃了,你去吗?”

  “去!”姜明珍答得干脆。

  虽然跟以往的模式一样,何玉吃东西,姜明珍追过来跟他一起吃,但从前的餐桌气氛可不是这样的。

  “范阿姨,今天的虾好吃呢!”

  被喂饭的姜明珍很久没有吃得这样慢条斯理,范阿姨还担心是今天的菜不合口味。听她这么说,她连忙将桌上的油焖虾拿得离小姐近了一些。

  姜明珍双手端起那碗油焖虾,把它放到了何玉的饭碗前。

  大人们只见过她抢东西,没见过她让东西,忽然瞧见这一幕都在怀疑她是不是在搞什么恶作剧。

  何玉对大小姐的殷勤也不适应,她明显地让给他的虾,他一筷子不敢动。

  “你怎么不吃菜呀?”姜明珍疑惑。

  头埋得低低的,何玉生怕夹菜时不小心看了虾一眼,被怒斥:“活芋,你竟敢抢我的虾”!

  所以他只吃自己碗里的米饭。

  范阿姨转眼间又剥好了一只虾,喂到姜小姐嘴里时,被她先一步夺下勺子。

  “虾好吃的。”勺子往何玉的碗里一伸,虾被丢了进去。

  到他饭碗中的虾,是已经被“污染”的,姜明珍绝对不可能再碰。

  于是何玉硬着头皮,将虾连着饭,扒拉到嘴里。

  “嗯,好吃的。”他吃完咽下去,很小心地对她笑了一下。

  “是吧!”姜明珍一脸自豪,好像那虾是她做出来的。

  徐美茵听她女儿说过她和何玉关系变好,不过亲眼所见还是感到惊奇。

  第二天早饭,姜明珍的奇怪状态还在持续。

  她对范阿姨说:“不要你喂饭了,我可以自己来”。

  接着,她右手张大,握住勺子,用一种类似铲土的姿势开始吃饭。

  “珍小姐,不是这么握勺子的。”范阿姨哭笑不得地想要上前教她。

  姜明珍看了眼何玉。

  感知到她的目光,他停下了吃饭的动作,让她看他是怎么拿勺子的。

  姜明珍学着他,重新握好了饭勺。

  “天呐,我们家小珍最近长大了,超乖超可爱啊!”

  姜元和徐美茵感动得几乎落泪,为了奖励“懂事”的女儿,又斥巨资给她买了一大堆新玩具。

  小公主明珍抱着手,站在她豪华的玩具房外,叫住了路过的何玉。

  “喂!”

  万年不改,高高在上的语气。

  何玉已经习惯姜明珍跟他说话,不用正眼看他。不过他还是停住脚步,听一下她要跟他讲什么。

  “我玩具太多了,一个人玩不完。”

  大小姐的脚往旁边挪了一小步。玩具房的大门多出一些些空间,正好可以通过一个人。

  “你要是想玩,我可以让你一起玩。”

  何玉出乎她意料地,没有立刻应好。

  姜明珍对于这一点很是讶异。

  她又不是不知道何玉有什么玩具。他和范阿姨住的那间保姆房,被范阿姨做家务的物件堆得满满的。何玉平时能玩的,只有一盒水彩笔。

  缝纫机窄窄的桌板是他的书桌;垃圾一样的传单、广告单背面,是他的画纸。他在纸上涂涂画画,能这样安安静静地呆上一整天。

  姜明珍以为,她允许何玉来玩她的玩具,他会欣喜若狂地对她磕头道谢。

  可他居然在犹豫?

  “我有拼图、积木、跳跳棋、玩具赛车、飞机模型、打地鼠、音乐手拍鼓,全套的厨房玩具……”姜明珍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给他听。

  何玉打断她:“你、你不想让我玩,我绝对不会玩的!”

  那些玩具很贵的吧,他光是听着都害怕了。如果不小心把它们弄坏,她肯要他赔的。

  “……”姜明珍沉默了。

  何玉怕多惹事端,脚步匆匆准备离开。

  “你走什么啊?”

  她羞恼地跺了跺脚。见他马上要离开二楼,赶紧追了过去。

  听见背后的脚步,何玉没停,反而走得更快。

  “我想!”

  姜明珍急死了,一嗓子喊出来:“我想让你跟我玩!”

  何玉停了。

  他抓抓脑袋,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

  打量着姜明珍,他眼里写满了困惑。

  姜明珍顿时没了刚才喊话的底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看得越是认真,她越是目光闪烁,咬紧了唇,脸颊开始发热。

  “别看了!”

  姜明珍生气地叉着腰,“蹬蹬蹬”地跑走,躲回她的玩具房。

  她没锁门。

  躲归躲,玩具房的门开得可大了。

  何玉盯着那门又想了几分钟,最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姜明珍在里面玩她的布娃娃,玩得可认真,完全没有要跟他搭话的意思。

  “可以……”

  他舔了舔唇,主动地小声试探:“可以一起玩拼图吗?”

  姜明珍没回答他可不可以。

  她背对着他,红红的脸藏得严严实实的。

  “那边,”她抬手,指向玩具房的一个角落:“箱子里全是拼图。”

  何玉走进来,按她说的,去那个箱子里找。

  “拼熊的这个好吗?”他举起来问她。

  “随便。”

  谁能想到,曾经的死敌,如今能面对面坐着,你一块我一块地共同完成拼图。

  何玉以前只看过别的小孩玩,自己没有拼过,姜明珍拼起图比他有经验的多。

  “这个应该放在这里,你看它的边边是直的。”她没有嫌他拼得慢,反而在相当有耐心地教他玩。

  当何玉手上最后一块拼图完美地拼上,一整幅图画完整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卡通熊和小猪朋友趴在森林里晒太阳,蓝蓝的天,绿绿的树,五颜六色的花儿开了一地。它们看着对方,笑得开开心心。

  “耶!”

  “拼好了!”

  姜明珍跳起来,和何玉击掌。

  她的眼神很亮,笑容很大,他也一样。

  所有的芥蒂在这一刻都没有人记得了。

  他们看着对方,笑得开开心心。

  “我要拿去给我爸爸妈妈看!我们好厉害!”

  “拼图真好玩。”他不复往日面对她小心翼翼的胆怯,兴奋得鼻尖泛着红。

  看了眼外面的天,时间离吃晚饭还早。

  姜明珍咽了咽口水,问他:“我们还拼吗?”

  何玉超大声说:“拼!”

  合拍的拼图伙伴马不停蹄地重归队伍,前往下一步的征程。

  姜明珍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

  “你吃不吃地瓜干?”

  美好的气氛中,何玉忘记她第一次说他们袋子臭的事,非常自然地问出口。

  姜明珍点头如捣蒜:“吃。

  “我去拿!”他一溜烟出了门。

  她坐在原地等他。

  什么也不做,就乖乖地等。

  ——我要等活芋回来,和他一起拼。

  姜明珍这样想着。

  ☆、童年的凉风

  何玉从乡下带来的地瓜干真的很多,有足足一麻袋。

  好像足够两个小孩吃一个童年,都吃不完。

  主动找何玉玩,主动跟何玉示好,对于姜明珍来说都不是丢面子的事。

  ——我是为了吃到地瓜干才对他好的!

  她这么跟自己说。

  夏天到来的某天,何玉抖掉麻袋里的残屑,将整理出来的瘦巴巴的地瓜干捧到姜明珍面前。

  “是最后一个了。”他说。

  “啊。”她的语调拖得很长,像没写完的句子,后面拖着六个意犹未尽的点。

  徐美茵说,这个夏天过完,姜明珍和何玉就要去上学前班了。

  姜明珍不懂学前班是什么,于是她妈妈解释道:学前班是为了你上小学做准备。邻居家的小朋友、之前跟你一起玩的小孩子们,他们全部要去上学前班的。在学前班,小珍还能认识到其他的更多的新朋友。

  原本以为上完一年的学前班就能回家,然后永远在家里呆着的姜明珍感到了恐慌。

  “上完学前班还没结束,要继续上小学的吗?”

  “是啊,”徐美茵笑道:“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小珍要全部上完的哦。”

  姜明珍在夏天到来后,一直闷闷不乐。

  究其原因大约是地瓜干没有了。

  姜大小姐想吃东西吃不到的情况极为罕见。范阿姨没给她买新地瓜干的原因,是姜家的家主不让。

  姜明珍换的第一颗乳牙,便是在她啃地瓜干的时候,一用力啃掉的。

  小孩子娇气得很,换牙时出了点血,她见嘴里一口一口吐出来的全是红色的,牙龈又疼,扑到父母怀里哭成了泪人儿。

  横行霸道的女儿因为牙掉了哭成小猫咪,姜父姜母自然心疼得不行。

  “小珍,不能啃地瓜干了哦。你在换牙,地瓜干又硬又甜的,你要是吃了再把另外的牙弄掉了,下次还得哭。”

  相比于父母的小心,姜明珍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牙掉没几天,她就开始偷偷向何玉讨地瓜干吃。

  这下,他那儿的地瓜干全部吃完,她彻底没得吃了。

  ……

  何玉知道最近姜明珍不高兴。

  她的心情全是写在脸上的。他每天白天跟她一起玩玩具,晚上还时不时被她监督睡眠,强行看不出她不高兴也很难。

  随着入夏,姜小姐思念地瓜干的症状,越来越严重。

  他们俩在玩具房搭积木搭到一半,她忽然开始叹气。

  “你玩吧,我不玩了。”

  何玉看着她背着手走到窗边。

  惆怅望向外边,她长长地叹:“唉。”

  泄了气的肩膀往下沉了一截。

  忧愁的丑丑的脸,远观活像个小老太婆。

  “要是还有地瓜干该有多好。”

  何玉挠挠头,沉思了一会儿。

  扫视周围,确定没人,他走到她耳边用气音对她说。

  “我觉得,不然……你跟你爸爸妈妈闹脾气吧。”

  姜明珍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

  何玉拍拍她的肩,十分确信道:“闹得大一点,他们会肯你买的。”

  他的表情非常真挚,真挚得她一时失了语言。

  她当他是乖孩子。姜明珍的意思是,何玉看上去胆子小小的,又那么听大人的话,居然会鼓励她闹脾气。

  其实想来,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他就表现出了有什么说什么的实诚。如果他真的胆子小,估计是不敢对她三番五次“不敬”的。

  想得远了,姜明珍看上去有些走神。

  “你不想跟他们闹脾气吗?”何玉把她的发呆理解为,她不认同他的提议。

  姜明珍心思不在那上面,草草地点了点头。

  何玉明白了:“那我再想想办法。”

  等到几天后,他神神秘秘地找到她,姜明珍才知道,何玉的“想想办法”,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细心观察了。

  “我跟我妈妈早上去菜市场,我发现有人在卖地瓜干。”

  “你可以帮我买吗!”听到那三个字,姜明珍精神立马来了:“我的存钱罐里有钱,我有很多钱的。”

  “不行,早上我跟我妈妈买菜,我没有办法买。”没多想,他便拒绝了。

  被拒绝是正常的,姜明珍很容易地接受现实。

  “好吧,乖孩子。”

  何玉的“想想办法”却没有到此为止。

  姜大小姐日日叹着气。他们从前最爱一起拼的拼图,她也不再感兴趣。

  “送给你玩。”将全新的拼图往何玉怀里一塞,她回自己房间午睡去了。

  躺在床上快睡着的时候,她的门被扣响了。

  姜明珍起床拉开门,外面是何玉。

  “要不要出去,我们到菜市场买地瓜干!”

  他的语气很急:“我妈妈刚才出去商场买东西了,她跟我说,她没这么快回来。”

  “啊?”

  突如其来的干坏事邀约,让姜明珍有点发蒙,不过她立刻心动了,甚至兴奋起来。

  “菜市场在哪里?”

  “比较远,”何玉一早考虑好了:“我们骑自行车去。”

  “你是说我停在后院的自行车吗?可是,我不会骑。”

  “我会!”

  何玉有姜明珍未曾了解过的样子。

  他是山里出来的小孩,爬过树、抓过鸟、打过架,从小他跟爸爸呆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在乡下的时候,何玉可和乖小孩这三个字扯不上关系。

  他爸爸坚信,男孩子得磕磕碰碰,才能养得皮实。在工地里闲着无事,他教他的小孩学骑车,直接用他的那架破破烂烂的成人三轮车学。

  何玉的身高连脚都踩不到地,摔得多了,竟然也学会了。

  “你坐稳啊。”

  小男孩的普通话一说大声就不标准,他这会儿没注意到这个,踏上儿童自行车,脸上神采飞扬。

  姜明珍比他高、比他重,她战战兢兢坐在后座,把脚稍稍地抬离了地面。

  有风掠过她的耳廓。

  何玉一蹬腿,脚踏上踏板,流畅地踩了起来。

  自行车在动!速度越来越快了!

  ——他的力气有这么大的吗?

  姜明珍一边眼睁着,一边眼闭着,双手扣着前面的椅座,半点不敢放松。

  那只呆在她家,温顺的好欺负的小狗狗,有一天忽然被放到了野外,它在大草地上开始一路狂奔。

  “要下坡了。”何玉说。

  风儿吹乱姜明珍的额发,她用睁着的那只眼睛看见,身边的房子快速倒退。

  他们在坡上飞驰而过,凉风沿着自行车下行的轨迹,劈开一条道,驱散所有夏日的燥热。

  藏了一个夏天的心事被风一吹,轻轻巧巧地,浮到嗓子眼。

  姜明珍小声道:“我不想上学前班。”

  “你说什么?”何玉没听清。

  “我!”她音量变大,一字一句:“我不想上学啊!”

  “为什么?”

  他没停下,没回头。

  看不见何玉的表情,姜明珍反而坦荡。

  “没人喜欢跟我一起玩。”

  何玉回答:“我也上学。”

  “啊?”

  风太大了,她贴近他,才听见。

  “我也上学啊。”

  这回听见了。

  “哦!”

  何玉也上学前班。

  有很多小朋友的学前班,意味着有会有很多小朋友讨厌姜明珍,她向来和其他人玩不来的。

  不过何玉也上学前班的,和姜明珍同一个。

  ☆、小公主的狗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买到地瓜干。

  偷偷溜出来的这一趟,何玉看准了时机、地点、交通工具,但他忘记提醒姜明珍带钱。

  他们千辛万苦到达菜市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不过姜大小姐思念地瓜干的症状,由于他们这一次的出行得到了缓解。

  她不再叹气。

  俩小孩也顺利地迎来了学前班的开学。

  姜明珍担心自己讨人厌的事完全没有发生,相反,她在学前班里是非常受欢迎的。

  班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跟姜明珍玩得好,就有好吃的吃,好玩的玩。

  姜明珍的玩具是最多的。她带到学校玩的玩具不需要再带回家,看谁顺眼就把玩具送给他。

  姜明珍的妈妈每周五会拎一些吃的喝的来他们的学前班。

  说是说来自家女儿送吃的,但她总是会多买。那“多买”的分量,足够分班里的老师和同学,还有富余。

  每个周五的姜明珍,是班里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她的课桌上整齐摆放诱人的食物,在小朋友们期待的目光中,她开始将它们分出去。

  跟她玩得最好的人,能最先被姜明珍点到名,分到的也是最多的。

  “活芋,你想吃多少先拿走。”姜明珍叫的第一个,毫无例外的次次是他。

  大家知道何玉和姜明珍的关系非比寻常。

  两个人一起上学放学,坐同桌,课间玩游戏时总是在一起的。

  至于原因,小朋友之间也传遍了:何玉的妈妈是姜明珍家里的保姆。每周姜明珍妈妈送东西来,都是那个保姆拎着的。

  “何玉是姜明珍家的下人”这说的算是好听的。

  更难听的也有人说:“何玉是姜明珍家养的狗。”

  隔壁班有几个认识姜明珍的小孩,何玉第一次到姜明珍家的时候,她有叫他们去她家玩。对于那天的何玉,他们全部印象深刻。

  姜明珍不在的时候,他们找到何玉。

  “你现在怎么跟姜明珍玩那么好啊?”他们好奇。

  “是不是跟他们说的那样,你真的成她家的狗了?”

  何玉回答不上来。

  他长到六岁,似乎比其他六岁的孩子更沉默一些。

  相比于身边围绕了很多伙伴的姜明珍,何玉没有交到一个新朋友。

  班里的小孩跟着姜明珍叫他“活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乡下来的,学他的口音说话是一件滑稽好玩的事情。

  当何玉试着反抗开他玩笑的人:“能不能不要学我说话?”

  开他玩笑的人吐着舌头继续学:“能不能不要xiáo我索发!”

  这时候的姜明珍在跟着大家笑,那个模仿的人模仿得太像,把她逗乐了。

  她无从得知,何玉内心深处会为被笑话口音的事感到自卑,毕竟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大家笑他的时候,他也总是表情平静的。

  姜明珍超级高兴能和何玉一个学前班。

  她觉得,她跟何玉天天在这里玩得很开心。

  在课间,他坐在位置上,抱着他那盒表面图案快要磨没的水彩笔画画,她见了,立马拉他起来。

  “活芋,别画了,跟我去踢毽子吧。”

  于是,全是女孩的踢毽子小组,加入了一个何玉。

  姜明珍刚学踢毽子没多久,才踢了一下,毽子便落了地。

  弯腰捡了几回,她体力耗得已经差不多。

  不小心踢得比较远,她向在旁边站着的何玉求救:“帮我捡毽子好吗?”

  他二话不说去捡了。

  何玉用起来实在方便,姜明珍不自觉开始依赖他,踢得远了都喊他捡。

  逐渐地,其他女孩学着姜明珍,也让何玉帮忙捡毽子。

  这个活动发展到后面,女孩们踢毽子少不了要叫何玉……他是专门捡毽子的。

  何玉可不就是姜明珍养的狗吗,即便是别人说了,他也想不到反驳的词。

  狗会帮主人捡球,他会捡毽子,对姜明珍言听计从的何玉,比狗还听话许多。

  由于保姆儿子的身份,在所有人,包括范阿姨、姜家家主、姜明珍,乃至何玉自己眼中,他天然地低了她一等。

  这个身份到了更多人的校园,被更加地放大了。加入这个鄙视环里的,有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

  它已经慢慢地大到,让他深感不适的程度,何玉感到哪里出了错。

  “姜明珍跑去哪里了啊?你怎么没有看住她?快把她叫回来上课。”老师这么对他说。

  被叫小狗后,何玉的沉默对待,让爱开玩笑的同学们变本加厉地给他取了新外号,叫“土狗”。

  姜明珍听到后问为什么,他们说因为何玉是乡下来的姜明珍家的狗。

  “你们也觉得他像一只小狗吗!”她说:“我早就觉得像了!他的眼睛像小狗狗一样圆圆的,而且他总是很乖呢!”

  何玉是喜欢和姜明珍玩的,可是,他在一步步成为姜明珍身后的一道影子,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和颜色。

  父亲去世后,为了不成为母亲负担,何玉努力地听话乖巧,不去惹事。如果他是天生逆来顺受的性格,或许他能和姜明珍相安无事地共处,但他不是的。

  何玉的郁卒,在周六的下午被一件事情点燃了。

  学校老师留了作业让小朋友们回家画画,画的主题是“我的朋友”。

  姜明珍准备对着何玉的脸画这幅画,去保姆房找他的时候,发现他和范阿姨一起出门买东西了。

  他平时不离身的那盒水彩笔放在缝纫机的桌上,她正好看到。

  想到要画画,她的水彩笔在二楼的书包里,姜明珍懒得跑上楼去拿,于是直接把何玉的水彩笔拿走用。

  何玉回来,见到画画的姜明珍。

  她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随心地在纸上涂色,跟着电视里的声音笑得乐呵呵。

  有很多画废的纸,揉成团丢在地上。

  几把水彩笔用得没水了,丢在纸的周围。

  “你为什么用我的水彩笔?”

  何玉远远看到那些笔,冲过来,直接把它们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她的手被他抽痛了!

  “你干嘛啊?”姜明珍揉着手,瞪了他一眼:“我借你的用一下不行吗?”

  “不行。”

  姜明珍从来没听过何玉用那么大声的音量说话。

  他将水彩笔盖上盖子,一把一把复原到盒子里,期间完全不看她。

  “哼,活芋小气鬼!”姜明珍哪曾被何玉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沉寂许久的大小姐脾气顿时上来了:“你的水彩笔难用死了,好多画两下就没水了,我还不爱用呢。”

  “被你弄坏了。”

  何玉捡起被丢地上的水彩笔,在自己手心里试着画线。

  “没水了……”

  他整个人像傻掉一样,不停地画呀画,笔已经涂不出颜色。

  姜明珍看着他低垂的头,豆子大的泪水从他眼里一滴滴滚落。

  他竟然哭了。

  本来姜明珍已经气到准备掀桌子,看他这样,忽然心虚了。

  至于吗?何玉被她从梦里打醒无数次,有时候打得很重,他也不会哭啊。被她骂得狠的时候,被她抢东西的时候,那些不比用了他的水彩笔严重吗?他都没有哭啊。

  “没水就没水啊,我赔给你。”姜明珍宽宏大量道。

  既然他哭了,她就不发火了,这次不跟他计较。

  “你那种水彩笔我还有很多。我有24色、48色的、72色的,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叫我爸妈买十盒赔你。”

  何玉还在哭。

  “你听到没有!”她吼他:“不要哭了好吗!”

  男孩哭得脸都红起来,嘴用力地一下一下抽气,呼吸不畅的样子。

  姜明珍也被他弄哭了。

  她哭起来不比他的安静,她哭得歇斯底里。

  大人们注意到客厅的动静,赶忙下楼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小孩都在哭,根本无法沟通。

  范阿姨过来仔细一看那些水彩笔的样式,心道坏了。

  “是何玉他爸爸送他的水彩笔。”

  听着儿子的哭声,她心里也疼:“被小姐拿去用,好像用坏了一些。”

  “小珍!”

  姜元和徐美茵对范阿姨家里的事再清楚不过,马上转头去骂姜明珍了。

  “你怎么能乱用别人的东西呢?”

  “不就是……破水彩笔吗!”

  姜明珍赖到地上,揉着眼睛,蹬着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也凶我!”

  她不懂,她委屈,她对何玉爸爸的事一无所知。

  大人们叹了口气,不知对她从何说起。

  只好先和何玉道歉。

  “何玉啊,叔叔阿姨给你买水彩笔好吗?你要什么样的,叔叔阿姨买,买特别多啊。你别哭了,原谅姜明珍好吗?她……”

  那是何玉听过的最恶毒的一句话。

  “她,不知者无罪呀。”

  六岁的他尚且无法完整理解这句话,他只听得懂意思。

  因为姜明珍不知道,所以她做的错事,全部当没有过,他要原谅。

  可是,他的水彩笔坏了,就那么坏了,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全世界最贵的、最好、最多颜色的水彩笔,它们加起来,也抵不过他爸爸买给他的。

  “我不要你们的水彩笔!”男孩的声音哑了,像竖起毛的小动物一样,暴露出浑身的锋利。

  当姜明珍哭得累了,嚎啕大哭化为抽泣时,他仍然在哭。

  周围的声音都在耳朵里消失,何玉沉浸于无尽的悲伤之中。

  幼年丧父、到新的地方、寄人篱下的生活,做不完的噩梦……压抑的情绪被坏掉的水彩笔剪开了一个缺口。他停不下来,所有这一年来感到沉重的一切将他淹没。

  “阿玉,别哭了。”范阿姨按住何玉的肩,帮他擦眼泪。

  即便是平常夸了他千句万句“你好乖”,姜家也不是能容他发脾气的地方,不能再哭了。

  ☆、道歉进行时

  徐美茵把姜明珍带回房间,她还不乐意。

  何玉没有跟她道歉呢!

  上一次他得罪她,说她长得像鬼。最后他帮她捡熊、跟她说了对不起,好久之后她才打算原谅他的。

  这一次比上一次的更严重!

  姜明珍不哭了,冷静下来,深感自己刚才没有发挥好。

  “活芋把我的手弄痛了。而且,他的笔他自己天天用,是他用没水的,我只是拿来画了一两下而已,没水怎么能说是我用坏了,明明他……”

  “姜明珍!”徐美茵拉下脸,非常严肃地叫了她的大名。

  “哼。”姜明珍的嘴噘得高高的,能挂得上一个酱油瓶。

  “换作是你,你的水彩笔被人弄坏了,你什么感觉?”

  她答得理所当然:“我才不会在意,反正我有很多水彩笔。”

  徐美茵叹了口气,想着举出更恰当的例子:“你最喜欢的玩具,被别人弄坏了呢?”

  “我会叫他赔我一个啊。如果他不赔,我就跟我爸妈说,叫你们重新买一个一模一样的给我。”

  姜明珍从小家境优渥,她有溺爱她的父母,没吃过苦。让她站在何玉的角度思考是很难的,他的生活和她的,找不到相通之处。

  好在徐美茵有教导她的耐心。

  “我不答应给你买,你再也没法拥有一模一样的玩具了,你会怎么做?”

  姜明珍倔着,不肯松口:“那我找爸爸啊。”

  “我说的是,如果你爸爸和我,有一天没有办法买东西给你了,你再也拿不回来你最爱的玩具了。那你会怎么做?”

  她妈妈尝试把姜明珍放到何玉的位置上,让她明白何玉的哭泣事出有因。姜明珍不傻,她听出来她妈妈的意思,可她若是承认何玉没做错事,那做错的就成了她自己。

  “你们会给我买的。”

  跟她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

  换作以往,徐美茵这会儿已经放弃说教了,她觉得孩子还小,大了再跟她说也不迟。但她看着自己六岁的小女儿,忽然觉得,或许现在教她都太晚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女儿已经不可爱得成了这个样子。

  “你今天做了很严重的错事。”

  放弃要她将心比心地自己发现错误,徐美茵直接指出来了。

  “首先,你借走别人的东西,没有提前跟人家说。第二,那是对于何玉很重要的水彩笔,你把它弄坏了。第三,你弄坏后没有跟他道歉,反而大哭大闹,怪他小题大做。”

  姜明珍不懂:“活芋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拿啊?”

  徐美茵反问她:“你为什么可以拿?我有没有教过你,借别人东西前,要问别人愿不愿意?”

  是教过。姜明珍会问的,假设对方是学校的同学,她借东西一定会提前打招呼;但对方是何玉,姜明珍便不会提前知会。

  她抢他东西,抢成了一种习惯。从何玉乖乖地把自己的地瓜干让给她的那一刻起,最后一点“他”与“我”的界限也消失了,他的东西就等同于她的。

  “好吧,”姜明珍承认:“算我有一点点做错了。”

  “不止一点点,我说了,是错得很严重。他的水彩笔,是他爸爸送他的。你知道吗……何玉的爸爸不在这个世上了。”

  “啊?那他去了哪里?”她问得一派天真,完全不知其中的沉重。

  徐美茵选择不再避讳地,和她的女儿谈论不幸的事。但姜明珍对于死亡的理解,相当浅显。死亡离她年轻的爸爸妈妈很远,离她更远,远得就像是永远不会到来一样。

  她妈妈吐出一口气,向后靠上了椅背。

  “哪里也不去,他只是不会回来了。”

  姜明珍沉默了。

  她沉默地思考,不再回来的概念。

  “他爸爸没了以后,何玉每晚睡得很不安稳。你不是相当了解的吗?他晚上老是做噩梦。听范阿姨说,何玉爸爸出事的时候,何玉也在那个工地。他这孩子,很可怜啊……”

  “所以,”姜明珍想起来:“他做噩梦时总叫着‘爸爸’,他很想念他的爸爸?”

  “是啊。你之前到爸爸妈妈这儿,笑话何玉要跟范阿姨一起睡。和何玉一样的年纪,你已经跟我们分房,在自己房间也能呼呼地睡得跟小猪似的。但是,小珍啊,你能安心地睡觉是因为你知道,家里很安全,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妈妈都会保护你。而何玉呢?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爸爸没有了。”

  徐美茵字字句句都说得温柔,姜明珍的头却被她越说越低。

  她忆起何玉被梦给魇住,脸色煞白的模样,心中突然袭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

  “小珍,今天妈妈的话,希望你能听进去。以后,你更应该懂得珍惜,懂得尊重何玉。你在我们的家里,是主人,主人的身份不是让你用来欺凌别人的,你应该对何玉有礼貌,让着他,优先去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徐美茵的用词比较深奥,不过,姜明珍觉得她听懂了。

  她对她妈妈点点头,非常用力的那种。

  ……

  姜明珍打算跟何玉道歉。

  小公主自打出生以来,跟人道歉的次数屈指可数。

  上一次她的道歉,是对她妈妈道歉。

  看了电影里恶作剧的桥段,姜明珍觉得很好玩,于是在她妈身上试验。有天他们一家三口出去买东西,在大庭广众之下,姜明珍溜她妈妈旁边,把她妈的裙子往上一掀……徐美茵那样脸皮薄的淑女,哪曾在外面出过这样的丑,偏偏罪魁祸首是自己女儿,她有气没处撒。回家以后,她躲在房间里哭了。

  姜明珍跟她妈妈认错道歉,伸出手,被她打了十下手心。

  那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大人这样教她。

  姜明珍想:知错就改,她还能跟何玉像从前一样,天天开开心心。

  被她妈妈教育的第二天,姜明珍让徐美茵带着她到百货商店。

  她为何玉精心挑选了一盒全新的水彩笔,72色的。

  姜明珍坚持要最大包装的,以表自己道歉的诚心。一盒水彩笔拎起来,有他们上学的书包那么大,一排排鲜艳的颜色,看着相当气派。

  买水彩笔,姜明珍倒是干脆利落,送水彩笔,她足足拖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何玉没有跟她讲话了,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

  家里,何玉有那间窄小的能关门的保姆房。

  但是学校……学校里他只有她一个玩伴,他的同桌也是她。他不跟姜明珍说话,连姜明珍都想不出,他能跟谁说话。

  事实是,他做到了。

  除非老师上课提问、范阿姨跟他说话、姜家家主的问候,其余时间的何玉,没开过口。

  在姜明珍眼里,他仿佛一整个星期没跟人说过话了。

  往日他一个人无聊时会画画,用他的水彩笔,何玉现在连画也不画。

  他沉默地观察着世界,没长嘴巴的木头人一样。

  姜明珍拖着“道歉”的事,越拖越难以开口,特别是对着何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按她以往的做法,她可能会去刁难何玉一下,让他不得不先一步跟她说话:比如故意撞开他的椅子;比如故意拿走他东西,他不求她,她就不还。

  可是,她是知道自己这次做错事了啊。

  她心里有愧疚,看着形单影只的何玉,更觉得他可怜。所以她和他的相处,她也尴尬,也小心翼翼。

  “只要何玉跟我说一句话,我立马跟他道歉!”抱着这个想法,姜明珍浑身不自在地度过了一周。

  看来何玉是不会先理她了。

  又是一个周六的到来,家里空荡荡,大人们不在。

  学校有同学看着,不适合道歉,家里如果有其他人,同样不适合道歉……姜明珍权衡了一下,这一刻无疑是道歉的最好时机。

  于是拎起她的72色水彩笔,小公主蹑手蹑脚地下楼了。

  保姆房的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

  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一会儿,她终于听到一点“沙沙”的翻书声。

  ——呼,太好了,何玉在家。

  姜明珍深呼吸几回,敲响了房门。

  “……”

  没人来开。

  她继续敲。

  等姜明珍敲到门快散架,里面的人仍旧不为所动。

  姜明珍就自己把门打开了……

  何玉果然在。

  他坐在缝纫机那边看书。

  “哈哈,原来范阿姨没锁门啊,真巧。”

  搞得范阿姨哪次锁过似的,她一向进出自如再清楚不过了,这话她自己听着都生硬。

  “咳咳,咦?你在看什么?看得挺认真呢。”

  他在看什么,姜明珍光看封面就知道了。

  《儿童读物:不能做的事情》——那书是他们学校自己出的,健康教育课上用的。

  何玉没抬头、没回话,全当她是空气。

  姜明珍的怒气值渐渐地飙上来了。

  手上拎着显眼到不行的72色水彩笔。她站在这儿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个给你。”

  她抡起水彩笔,往他的书上一砸,强烈地要唤起他的注意力。

  这下,何玉终于看她了。

  姜明珍又想跟他说话,又不愿意显得自己太卑微,被他看不起。她高高地昂着下巴,装出轻描淡写的语气。

  “我是听我妈的话,来跟你道歉的,这盒新的水彩笔是你的了。要是还有什么不满……”

  她直挺挺地伸出双手,任他打。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是这么说,姜明珍并不认为何玉会真的打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等他的反应。

  何玉将手中的书从水彩笔下面抽出来,合上。

  “你说的。”他站起来,勾了勾嘴角。

  然后,何玉看着姜明珍,举起手……

  那手,拍在了她的胸上。

  《儿童读物:不能做的事情》第一条:男孩子不可以触碰女孩子的隐私部位,隐私部位指的是穿泳衣时会遮住的地方……(配图:卡通男孩手放在女孩的前胸,女孩大惊失色。配图上被打了个红色的大叉。)

  老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六岁的何玉,已经能够学着健康读物的错误示范,做出此等壮举。

  足可见,未来的他,会是个不折不扣的乌龟王八蛋。

  ☆、吹叶子潮流

  用这一个星期,何玉想清楚了。

  所有在学前班里的矛盾,全部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他不要再做姜明珍的“狗”。

  从今以后,他和她划清界限。

  跟姜明珍作对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惹了她以后,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跟她作对……他却也不愿意接受姜明珍的道歉,回到从前。

  最后,何玉用他六岁的聪明脑袋瓜想出了办法。

  ——他要让姜明珍讨厌他,主动不再接近他。

  于是,让故事回到他的手拍在她胸上的这一幕。

  姜明珍低下头,愣愣地望着何玉的手,十秒后,惊叫一声。

  “啊!”

  她知道这是不好的事情,知道这带有不好的意味,那是健康教育课上,老师教的“男孩不能对女孩做的事情”。

  何玉做了!

  “活芋不要脸。”

  姜明珍的手还保持着伸直的状态,这会儿直接举起来,左右开弓各给了他一巴掌。

  打完他,她又羞又愤,立即转身逃走。

  何玉的目的顺利达成。

  这下,姜明珍成了主动躲着何玉的人。

  周一上课,她自己提早到学校,跟老师说她要换同桌。等何玉来的时候,他的位置已经被一个头上绑着蝴蝶结的女孩占了。

  姜明珍和女孩亲亲热热地一起叠着纸,何玉来了,她一点要跟他讲话的意思都没有。

  瞧了眼桌子上被换了的姓名牌,他十分有眼力劲地自行了解到了情况。

  “请问,你的位置在哪里?”何玉直接问的那个女生。

  女孩给他指了指:“前面第三排,靠窗户。”

  何玉走以后,姜明珍马上对女生发火了。

  “你干嘛跟他说话啊。”她从下面踢了她一下,表情相当不快。

  “他来找我讲话,我回答而已,”女孩委屈地辩解,抬脚擦了擦自己被弄脏的鞋:“这……你也用不着踹我吧?”

  “你要是跟他讲话,你就是叛徒。”姜明珍仰高下巴,现场制定了严格的规矩。

  女孩只好应:“哦。”

  姜明珍和她家的土狗闹矛盾了,不过一个上午,学校的小朋友们之间全部传遍了。

  上个星期,大家见到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形影不离,就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这个星期,姜明珍不和何玉坐同桌,且明令禁止:所有跟她玩的人不准跟何玉玩。

  要是被姜明珍发现,谁跟她玩又和何玉说话,那她便会把那人视为“叛徒”。叛徒跟何玉同一待遇,所有跟姜明珍玩的人,都不能理叛徒。

  “土狗好惨啊,”看热闹的人说:“他被他的主人抛弃了。”

  身处风波中心的何玉,反而是最平静的那个。

  他坐在新的位置,该上课的上课,该吃饭的吃饭。课间他不必像往日那样帮女生捡毽子,但他还是会去教室外面走一走。

  学校里有一处类似植物园的地方,用于园艺课时老师带领小孩们认识不同种类的花花草草。平时除非上课,大家不怎么去那儿玩。

  何玉课间总去的地方就是那里。踏进植物园以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繁茂的树木丛中。上课铃响的时候,他时不时地会带着一两片叶子回到教室。

  起初以为他是无聊,单纯地在摘叶子玩,大伙儿并不感到稀奇。直到周三的音乐课,何玉用他捡回来的树叶,在班上吹了一段“小星星”。

  被这奇异的一幕惊呆,不少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这个我只在古装剧里看过!”

  “我也看过!你好像古人哦,能用叶子吹出歌。”

  “你怎么做到的啊?”

  企图跟何玉产生对话的人被姜明珍斜了一眼。怕自己成为“叛徒”,他悻悻地噤了声。

  即便如此,何玉仍是好心地回答了他。

  “跟叶子有很大的关系,”他说:“要选择合适的叶子。”

  就这样,植物园在课间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最开始没有人主动去和何玉说话。小孩们聚作一团在植物园里玩,他们玩他们的,何玉一个人蹲在地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等何玉换了一个地方以后,他们匆匆跑到他去过的草丛。

  “你们有看见土狗刚才挑的是哪种叶子吗?”小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看清楚的人在地上选了一片类似的树叶,往嘴边凑。

  “噗噗噗——”叶子发出的声音奇怪,他又吹了几下,吹得满脸唾沫。

  “你吹得不够用力吧?”旁边的小孩给他建议。

  那人使出更大的劲,手中的树叶直接被他吹破了。

  其余的人换了不同形状的叶子,换了不同的方法,再尝试了几次。没人能像何玉一样将树叶吹出好听的声音。

  他们在这边瞎忙活的时候,植物园的另一头传来清亮的“小星星”的调子。

  看来,何玉又找到了一片适合吹奏的树叶。

  小孩们沉默地听着他吹完,再看看自个儿手中的叶子,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我……”有个人弱弱地说:“我有点想去问土狗,是什么样的叶子。”

  大伙面面相觑,似乎没人持反对意见。

  “额,你们要不要去问?”

  “你们去问的话,我也去。”

  “那我也去!”

  从树丛中抬起头,何玉看见身边挤了一群他班上的同学。

  “喂,土狗,”男孩轻咳一声,道:“我们有事要问你。”

  何玉自然知道他们的来意,玩着手中的叶子,他的声音轻却坚定:“我不叫土狗,我有名字。”

  “好吧……何玉。”

  有事求人总归嘴软,他们没有在小小的称谓上纠结。

  “那个,我们想问你,能吹的是哪种叶子啊?”

  何玉冲他们笑了笑,摊开手掌,让他们看他的树叶。

  “要表面光滑的叶子,它的边要这种一条的、平平整整弧形的,然后你们摸一下叶子,一整片几乎是一样厚的。”

  他教得很认真,小朋友的脑袋全部凑过来,观察那片叶子的特征。

  “除了这些,要找绿得刚刚好的叶子。如果它太新鲜的了,容易吹破,太老的叶子声音不好听。”

  这其中简直太有学问了。

  小朋友是容易兴奋的生物,在植物园里找出那样特别的叶子,是一个极具挑战的任务。何玉说完,他们迫不及待地四散开,寻找自己的叶子。

  “这片树叶可以吗?”

  找得快的人很快地举着叶子,回来找何玉认证了。

  他上手摸了摸,冲他点点头:“可以的,你吹吹看。”

  那小孩张开嘴,双唇往树叶上一抿……

  “吹不响啊?”他立刻失望了。

  “是吹的方法不对,”接过那片树叶,何玉两手贴着叶片的边缘,稍微向上一翻:“要把叶子折起来才会发声的。”

  小孩表示怀疑:“真的吗?折一下能有什么区别?你吹给我听听。”

  何玉将折好的叶子往唇上一贴,轻轻松松地吹出了小笛子一般的特殊响声。

  这下所有人都藏不住对他吹叶子技艺的羡慕了:“你好厉害啊!这个谁教你的呀?”

  “我是乡下人,常在山里玩,山里很多这个树,所以我们很多乡下小孩都会吹叶子。我是被其他小孩教的,他们比我吹得好,我只会最简单的。”

  何玉虽然对他们取的外号表现出反感,但是他对自己的身世并没有顾及,一口一个“乡下”,说得相当坦然。

  “我想学!”

  那片叶子的主人听到乐声,早就按捺不住了。

  “何玉,你可以教我吹吗?”

  “可以啊。”

  他爽快应下,折好叶片,手把手地教他。

  “嘟——!!”

  不娴熟的吹奏,一半空气,混杂了一半低沉的乐声。

  男孩瞪大眼睛,捏着叶子,眼珠子惊讶地转来转去,表达着对于吹出声的激动。鼓起气,他又吹了几下。

  “嘟嘟嘟——”

  “天呐!真的可以吹出不一样的声音!”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奔走相告,植物园有能吹出声音的叶子。

  几个课间过去,班上的好多人手里都拿着个树叶了。姜明珍团队里“叛徒”的数量,也逐渐增多。

  因为人变少,她们踢毽子分队都分不平均,课间时间,姜明珍没去操场。

  她抱着手臂,坐在自己位置上生闷气。周围时不时传来“哔哔哔”的吹叶子噪声,让她的表情越来越臭。

  “姜明珍……大家都去了。”

  她的新同桌看着她,扭扭捏捏地问。

  “我可以去植物园捡叶子吗?”

  姜明珍白了她一眼:“你想当‘叛徒’可以,我周五不会分你好吃的了。”

  权衡一下二者,新同桌还是选择做回了位置上。

  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头上的蝴蝶结也耷拉了。

  “你为什么不跟活芋玩啊?以前你们不是很好的吗?”

  教室里正好没什么人。姜明珍在何玉那儿受了委屈,憋在心里这么久,也挺想对人说说的。

  朝女生招招手,女生流畅地把耳朵伸过来。

  “他……”姜明珍咬了咬唇,对她耳语道:“他摸我了。”

  “摸你?”女生往后一退,眼神在姜明珍的身上四处打量。

  用力冲她点点头,然后,姜明珍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上。

  “啊?”女生十分夸张地拿手捂住嘴。

  “是不是,他太过分!”姜明珍气鼓鼓地叉着腰:“我打算永远不理他了。”

  女生托着腮,沉思着。

  末了,她一下子想到什么,猛地一拍桌子。

  “我知道了!”

  蝴蝶结因为她的大动作上下跃动了两下,小女孩语出惊人。

  “姜明珍,活芋是不是喜欢你啊?”

  姜明珍扑哧乐了:“你在说什么呀?”

  “是真的啦,我听我哥哥说的!”

  女孩煞有其事地挪了挪凳子,细细与她道来。

  “有一天我哥哥在房间里抱着他的女朋友,抱得很紧很紧,被我撞见了。他说,那是因为,他是太喜欢他女朋友了。我哥哥说啊……”

  女孩清了清嗓子,模仿起她哥哥的语气。

  “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得很深,他全身所有的部位都会反常、失灵,变得不对劲。他喜欢的人出现了,他的身体才重新被注入活力,被自己爱的人吸引过去。所以,我哥哥会往他女朋友身上贴,两个人像被粘住一样,抱着一动不动的。”

  她学得不像,整段话经过她的嘴,变得油里油气。不过这种程度,已经足够唬住姜明珍了。

  什么情啊爱啊的,六岁的她们,一个在乱说一个在瞎听。

  姜明珍死命点头,其实压根没理解多少。

  正是因为她的一知半解,她觉得女孩哥哥说的话,真是太厉害!太有道理了!

  话题回到何玉。

  女孩一脸严肃地问姜明珍:“如果是平常的活芋,他会摸你吗?”

  她答得斩钉截铁:“他肯定不会的。”

  “嗯,”女孩掰着指头,一个个对上号:“所以,他身上反常、失灵,变得不对劲。”

  她抬头,和姜明珍对视,而后她们一齐看向她的胸。

  最后一个指头也按下来。

  “他被你吸引了。”

  结论得出的很轻松,且毋庸置疑。

  女孩说:“何玉爱上你了。”

  ☆、是要结婚吗

  姜明珍有心事了。

  上课后,她托着腮,望着何玉圆圆的后脑勺,陷入了沉思。

  她想来想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何玉真的喜欢我吗?

  何玉是因为她弄坏他爸爸送的水彩笔,才跟她生气的,到这里她都能理解。但是他到底为什么要摸她?生气的话,应该打她骂她的,他却没有啊!他摸了她!

  同桌十分肯定的那句“何玉爱上你了”在姜明珍的脑子里不断循环。

  ——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姜明珍决定今晚回家,去她的爸爸妈妈那边核实一下她的猜想。

  半夜十一点。

  徐美茵和姜元躺在床上,夫妻俩恩恩爱爱的。女儿已经睡觉了,这个点无疑是他们一天里最悠闲愉悦的时刻。

  “老婆,你最近是不是忙瘦了?”

  姜元心疼地在徐美茵身上掐了掐。

  “讨厌,”她娇声推他:“你捏的那里,不是肉很多的吗?”

  姜元笑着准备往她身上倒:“是多呢……”

  “爸爸妈妈!”

  姜明珍的声音忽然响起,两夫妻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他们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站在门口了。

  “你怎么不关门啊?”徐美茵嗔怪地瞪了姜元一眼。

  “咳咳。”姜元摸了摸头,装没事地帮老婆整理好衣服。

  “小珍啊,”他们招手让她过来:“你怎么这么晚了不睡觉?”

  姜明珍脱了鞋,爬到爸爸妈妈的床上:“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不问清楚我睡不着。”

  “哦?什么问题?”

  “就是……”她看着他们挨在一起的身子,认真地问:“你们爱对方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很反常地、莫名其妙地,把手放在对方的身上?”

  夫妻俩对视一眼,两个人脸上都写着大大的尴尬。

  “当然了!”他们答得异口同声。

  姜明珍点点头,自己嘴里碎碎念着:“原来真是这样啊。”

  “也要看,手是放哪里。”怕把女儿教坏,姜元补充了一句。

  “放胸上呢?”

  “额……”

  因为无语,他又开始摸头了。

  妻子脸红地小声说他:“都是你,刚才被小珍看到了啦。”

  “那绝对是非常的爱啊!”

  对着女儿求知欲满满的脸蛋,姜元强行正经起来。

  “那是爱到要跟对方结婚的时候,才能放的地方。比如我和你妈妈,我们结婚了,所以可以放。小珍不可以随便把手放到别人的那里哦。”

  “结婚?!”

  姜明珍微微张大嘴,脸瞬间憋红了。

  “怎么了吗?”徐美茵关心她。

  “没有。”

  姜明珍从床上蹦下来,一路逃出了父母的房间:“你们睡觉吧,我得回去想一想。”

  ……

  如果说校园里有一个“最受欢迎小朋友”评选,何玉无疑是最近的第一名。

  吹叶子游戏在孩子们之间是最火爆的,要想选到好叶子、吹出好声音,问吹叶子大师何玉就行。

  他人超好说话,而且很有耐心。从前得罪过他的人,他也会教的。

  每个课间,何玉的座位旁边会围着一大群来找他请教的人。他连教室的门都出不去,因为向他问问题的人太多了,包括隔壁班的小孩们也全来了。

  姜明珍的同桌挥舞着她的新叶子,高高兴兴地坐到座位上。

  “哔哔哔——”她吹了几声,问姜明珍:“你听得出我吹了什么吗?”

  姜明珍动动眉毛:“两只老虎?”

  “对的!”同桌兴奋得手舞足蹈:“哈哈,何玉教我吹的,这个太好玩了!”

  “你们这群叛徒,”她搓搓鼻子,假装不是很关心地伸出手:“那什么,你的叶子给我看看?”

  “不要,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女孩宝贝地捂好自己的树叶,怕姜明珍生气,她赶忙补充道:“你也去植物园找吧,让何玉带你去。”

  姜明珍摇头。

  跟何玉讲话的人越来越多,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当所有人都成为了“叛徒”之后,姜明珍反倒成了落单的那个。踢毽子小组解散了,她课间也不知道有什么能干的,就在位置上傻坐着。

  她不主动找何玉,先前是因为生他气,现在是因为,她觉得何玉喜欢她的话会先来找她的。

  徐美茵问了姜明珍几次:“你彩笔的事跟何玉道歉没?你们什么时候一起上学一起吃饭呀?”姜明珍回答的也是:“我等他主动来找我。”

  家里人看他们闹了这么久矛盾,姜明珍这大小姐脾气说也说不通,便懒得再管。

  大人们有他们的事情要忙。

  姜元的饭店生意十分成功,所以他打算再在市中心开一家更大的饭店,走高端路线,赚更多的钱。这段时间徐美茵跟他一起在忙新饭店的事。

  而范阿姨,最近她心神不宁地整天守着电话,有时候打电话能打一个多小时。

  姜明珍有偷听到一些,电话那边在说工地工伤赔偿款什么的……反正是她完全不懂,不感兴趣的东西。

  绑蝴蝶结的同桌女生晃了晃在走神的姜明珍。

  “你别不高兴啦,”她说:“爱情的滋味本来就是这样的,微微苦涩。”

  姜明珍不明白: “他对大家都很友善呢,唯独不理我。喜欢我,也不用这么奇怪吧?”

  女孩摸着下巴,一副爱情专家的模样,给她分析。

  “跟所有人都可以玩得很开心,只跟你玩得不开心,这说明你……很特别。”

  她的话让姜明珍表情渐渐明朗。

  “对的,”姜明珍悄悄告诉她:“我从我爸妈那边证实了,活芋想跟我结婚。”

  “肯定的。”女孩拍她肩膀。

  “哎呀,我还不一定答应他,他好讨厌的!”

  两手并拳,扶着下巴,姜明珍的小短腿在空中惊惶地晃来晃去。

  “对了,老师要我们画的‘我的朋友’,明天要贴出来公布第一名了。你画的什么呀?”

  “就……”姜明珍说:“随便画了画。”

  其实她画的何玉。

  那个“我的朋友”,正是她拿走何玉水彩笔的那一次画出的作业,想起它她就郁闷。

  女孩跟她分享小道消息。

  “有人看到老师把何玉叫到办公室,夸他画得很好。”

  “那他有可能会是第一名吗?”姜明珍惊讶。

  “嗯,”女孩挤眉弄眼地冲她笑:“要不要去办公室偷看他画了什么?”

  “不看。”坚定地拒绝,姜明珍扭过头。

  课桌底下,她的腿晃得更高了。

  那还用看!

  肯定画的她!

  ☆、投票给何玉

  《我的朋友》画画展览,得到第一名的孩子可以获得学校发的奖状。

  在选择第一名的时候,老师们遇到了难题。

  “你们觉得哪幅更好?”

  他们对着桌上被单独放出的两张画,陷入了沉思。

  一幅画来自3班的张柳,画得很认真、线条也很可爱的,两个小朋友在家里玩的场景。

  另一幅来自1班的何玉。

  画的色彩浓烈,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填满画纸的圆。圆里有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它堆在五彩斑斓的三角形长方形和椭圆中,若隐若现。圆的外面,严密地缠绕着一双长长的绷带样式的手。

  拿起何玉的画,美术老师说:“这张画很特别。我看了一下午小朋友们的画,但我印象深刻的只有这幅。”

  “是因为配色吗?”

  “嗯,”其他老师道:“除此之外,他的构图和创意也非常耐人寻味。”

  “这画的什么啊?”

  “唔,应该是表达,友谊给予他的特殊羁绊?那双长手像在描述一种拥抱。所谓的‘朋友’,不正是能够拥抱你所有丑陋的人吗?”

  “我觉得是画了他内心的自己,他把自己悲伤的情绪藏起来,自己将它保护。”

  有人扑哧笑出声:“不要过度解读了,艺术家们。你们在看一个六岁小孩的画好吗?”

  于是老师们问他:“那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我是读不出他要画什么,确实颜色搭配和画面挺好看的啦,不过……”

  他举起另一张来自张柳小朋友的画:“选第一名,我认为选这张吧,比较简单易懂,其他小朋友也会认可的。”

  “那可不一定,你是成人的目光,怎么能代表小朋友的审美,说他们会更喜欢那张。”

  老师之间没法达成一致选出第一名。他们商讨后,最终决定在学校里办一个投票,让孩子们来选。

  隔天。

  早早来到学校的姜明珍和她的同桌,在张柳和何玉的画下仔细研究。

  “为什么老师会觉得他的画画得好呢?”同桌把何玉的画看了又看,仍旧十分茫然。

  “画得很传神啊。”

  姜明珍硬生生地从那些花花绿绿的三角形椭圆和彩带中,找出了自己脸的影子,虽然她也不懂,何玉为什么要把她画那么圆。

  “画中的人,是我呢。”她拍拍自己的脸蛋。

  “有吗?”同桌怎么看都不觉得像。

  “有啊,”姜明珍掏出包里的镜子,做了模仿画上的脸,挤出一个怪表情:“你再看看。”

  “确实是!”诚实的同桌有一说一:“你和这个画上的脸,一模一样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