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一天八杯水      更新:2023-07-28 06:54      字数:4896
  40

  穿在木枝上被烤着的野兔飘出了一股焦香的气味,底下被烤成炭黑的枯枝正冒着火光,火焰似红舌舔舐着那层被烤得香脆的皮,噼啪声偶尔炸响。

  那堆正被烧着的杂乱的木枝又被翻了一下,洛衾正用剑在捅着。

  魏二小姐瞄了她一眼,只见那翻着火堆的人面无表情的,握着剑的手倒是使足了劲,那清瘦白皙的腕骨微微凸起,就连手背上的青筋也一目了然。

  这是在翻火堆吗,分明就是想捅她一剑。

  “那你先解释解释,魏星阑和魏媗,哪个才是你。”洛衾目光沉沉地落在魏二小姐的身上。

  眼前那人好看得张扬,还丝毫不知道收敛,明明骨子里就浸满了戾气,却生生被克制着,口口声声说着些什么“侠之大者”之类的大道理,硬是要把自己包裹成正派的模样,可那周身妖冶又诡艳的气质却出卖了她。

  这么一个人,就跟给冰刃寒刀配了个花里花俏的鞘一般,待把刀剑拔出时,才知那锋刃和刀尖有多锐利。

  “问我名字,是想给我说媒?”这坑人的玩意没点正行,连一句正经的话也说不出来。

  洛衾蹙着细眉看她,神情淡淡的,可眼眸里却映着火光,无端生出了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

  魏二小姐话语一噎,看出来她是真生气了,在沉默了好一会后,才开口:“你当真不知道魏星阑这名字?”

  洛衾本在质问着这心思忒坏的家伙,没想到竟被反问了过来,她愣了一瞬,脸色又沉了下来,继续用剑翻捣着面前的火堆,一边说:“这是哪位武林大家的名字,我为何要知道。”

  魏二小姐眼眸一垂,竟沉默了下来,眼里那说不上是飞扬跋扈,可却莫名让人觉得张扬得意的神情忽然一收,过了一会,她嘴角微微一扬,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那你日后定会知道这个名字,待我成武林大家之时。”

  洛衾轻呵了一声,没想到这人不演话本的时候,脸皮还是这般厚,比青锋岛上的厨娘擀的面皮还厚。

  远处的马车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薛城主的咳嗽声,那嗓音紧得很,就跟被人捏住了脖颈一般,气息又弱又乱,显然是重伤在身的模样。

  车厢的四面竟又被搭了回来,细看之下才发觉,那薄木板是用枯草绑紧的。枯草易断,故而捆得也不太牢固,在风吹过的时候,三壁和上顶松动得有点明显,还嘎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一样。

  薛城主如今成了个瞎子,自然捡不了枯枝,找不回被内力震到四处的木板,自然也拼不回车厢,不用多想便知这活是谁干的。

  洛衾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搭得还真丑,眼不见为净。

  身边那裹着黑色披风的人却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这眼神倒是比那堆烧得正旺的火还要炙热,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人连无视也做不到。

  “你想说什么就说。”洛衾又是冷冷淡淡的一句。

  魏二小姐这才开口,“其实这个……”她神情有点为难,“魏星阑和魏媗都是我,你可唤我……”

  “媗儿?”洛衾随口一提,连眼眸也没抬。

  魏二小姐:……

  她这才想起,媗儿这名字还给洛衾当过闺女,还是个有点坑娘的闺女。

  事到如今,洛衾大致也想明白了,在崖底与这魏二小姐初见之时,她的确是在走火入魔,也确实失了神志。

  那眼神和举止骗不了人,可在往后几次晕厥后醒来时,她虽也是懵懂茫然的,可不过片刻,那眼神便清明了过来,与方才如出一辙,显然是将计就计地糊弄起人来了,也不知这么折腾自己还折腾他人是为的什么。

  魏二小姐闷声不吭,只默默替洛衾将细碎的木枝扔进火堆里去,许是发觉这段时日的作为实在有些丢人,不由安静如鸡起来。

  洛衾斜了她一眼,心道,真是一个浑身从上到下满是矛盾,性情和举止没半点相称吻合的人。

  许是所练心法能静心养气的缘故,她向来不曾体会过大悲和大喜,在气过之后,那躁动的心再次岑寂下来。

  她朝魏二小姐扫了一眼,只觉得那人的神情有些不大适合她,未免太落寞了一些。她心下一动,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不久之后就要分道扬镳,于是朱唇微微一张,问道:“那我如何唤你。”

  “星阑。”魏二小姐一双凤眼精亮。

  洛衾侧颈一动,似在吞咽又像是在咀嚼着这两个字。

  真是奇怪,这称呼未免熟稔得太过缱绻含糊了一些,在她细细品味这名字的时候,心里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一般。

  过了一会,洛衾迎向了魏星阑那期许的眼神,开口道:“魏姑娘。”

  就像不久前魏二对她的称呼那样。

  魏星阑:……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砸一个准,还疼得紧。

  马车又动了一下,在柔软的泥地上辗得嘎吱作响,那几块拼在一起的木板也跟着抖了抖,许是因为那坐在里面的人动了一下。

  薛逢衣受了重伤,又瞎又瘸的,动上一动的阵仗都大得很,不像是要下车,倒像是要拆车一样。

  车厢晃动着,引得那伏在地上垂头甩尾的马也嘶叫不停,像是遇上了什么可怖的玩意一样。

  洛衾睨了一眼,问道:“夙日教已经败露,城内那么多正派侠士,理应会主持正道,为何不把薛城主送回去。”

  虽然现在魏星阑已经恢复了神志,可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犯病,这比天上的北斗星辰还要玄,星辰至少能占卜,可这人犯病的时辰却没个准数。

  想了想还是得一拖二,这可太累了。

  “还不行。”魏星阑倒是正经地说了一句,“逍遥城里有夙日教的细作。”

  洛衾稍一思索,想想也有道理,若不是有细作混在里边,薛城主也不会遭此毒手。况且夙日教向来喜欢赶尽杀绝,还留着薛逢衣的命已经是万幸了。

  “那群山贼是不是你手下的人?”她蹙眉问道,没把话挑明。

  这下是真的瞒不住了,魏星阑讪讪说道:“他们在山上守了半月,起初以为我痴了,熟知我偏爱漂亮的物什,才扮作山贼送了剑。”

  洛衾:……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和手下的人竟有一样的癖好。

  “你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她又问。

  “在临近逍遥城的客栈里,我四更时觉察到有人在房顶,于是出去一探究竟,发现竟是自己人。”魏星阑坦白道。

  洛衾又是一阵沉默,这魏姑娘可真是厉害,别人半夜私会情郎,她倒好,私会了一群剽勇大汉。

  “那逍遥城里卖花灯的老叟?”她接着又问。

  “是其中一人所扮。”魏星阑回答。

  “林中的马车?”洛衾问。

  “也是他们执意要放置的,此事之后,他们便会离开。”魏星阑又答。

  她话音刚落,洛衾那冷冷淡淡的目光又睨了过来,若是定力不足的人,早就被盯得瑟瑟发抖起来了。

  洛衾沉默了好一会,心头有一把火在暗暗烧着,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道:“既然你的人四肢健全、武艺高强,还有闲情扮山贼卖河灯,何不把薛城主和你自己托付给他们呢。”

  言下之意,为何还要赖上她,还赖了这么久。

  坐在一旁的魏星阑登时口干舌燥,一种无力应对的感觉油然而生,饶是辩口利辞如她,一时之间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她才说道:“我原本已经遣散了手下之人,他们偏不肯走,在我南下之时还暗暗跟了过来,天殊楼腹背受敌,所有人自身难保,我又怎能让他们再添一重负。”

  洛衾心里那团火登时被浇灭了,只有一缕青烟在徐徐上升着,那烟绕到了她的舌根处,她唇一张,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朝魏星阑斜了一眼,心道,这人看着这么不靠谱,竟也是个讲情义的,罢了。

  过了一会,她才后知后觉……

  不是,不愿给手下再添重担,所以就劳烦她这外人么?

  魏星阑见她垂下了眼,那星眸里的冷意消失了大半,猜测着她多半是快要消气了,这才说道:“恩人不赶我走了?”

  洛衾一哽,忍着没说出话来。

  真是没完没了。

  马车上的薛城主虽然又瞎又瘸,可他耳力过人,在双目失明之后,似乎还听得更真切了一些。

  在摸索着将车厢垂落的布帘撩起时,他不巧听到了远处两人的谈话,那两个丫头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虽听得不大清楚,可还是明白了大意。

  他心知自己如今行动不便,若一直跟着魏星阑和洛衾,恐会成挣不脱的累赘。一直身居高位,他左右也不习惯依仗着两个姑娘存活,于是开口道:“我在铸剑谷有一友人。”

  在说出口时,薛逢衣运上了几分内力,所以声音醇厚又深远,虽然没使上多少劲,可话音依旧传至了魏星阑和洛衾的耳底。

  洛衾愣了一瞬,才意识到薛逢衣言下之意是,铸剑谷有人能蔽护他。

  铸剑谷是什么地方,以心锻剑,锻天下好剑,这武林中提得上名字的剑,多半出于那处,多少英雄侠士不远万里、长途跋涉,就是为了去同谷主求一把剑。

  她只依稀记得铸剑谷与逍遥城甚近,可具体在哪根本不知,但若是有人能照料他,也算是一件极好的事,于是又多犹豫了一会。

  一旁的魏星阑细眉一蹙,一双凤眸转了转,在细细思忖过后点了头,“我们护你到铸剑谷。”

  洛衾:……

  她还没开口,就被这人抢先说了。

  魏星阑说完才朝洛衾看了过去,还装模作样地问:“你觉得如何。”

  洛衾面无表情道:“甚好。”

  这混账东西真是好极了。

  ……

  夜深,山中有些许凉意。

  马车不远处那团火仍在烧着,照亮了一方天地。

  洛衾坐在火堆边上守着夜,让那一伤一残在车厢里休息,她抱着剑,守着这欲灭未灭的火苗,时不时往里边添一些新的断枝。

  马车上那裹着兽皮的水囊里剩下大半的水,她拿过来捂在手里,放在火边烤着。不过多时,外边那一层雪白的皮毛便被熏黄了。

  透过那明黄的火焰,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一幕幕景象浮现于脑海之中,模糊得不像是记忆,而像是自己臆想出的一样。

  万里的冰川,有雪,有霜,有正在将坚冰磨成刀刃的人,一个垂髫小儿在雪里奔跑着,在垂眸时,她竟看见自己的身量像是缩小了大半,身上穿着一身和那孩童一样的大红袄子,那袄子在雪下红得分明。

  一只雪狼在后边紧跟着,像是一团圆滚滚的雪球,还没跟上,自个先被绊倒了,在冰山下嗷嗷叫唤着。

  尔后噼啪一声响起,洛衾一凝神,只见面前的火堆将要燃尽,原本褐绿的树枝被烧得焦黑,余下了一些数不尽的灰烬。

  她不知那雪山是什么山,磨着冰刃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穿着红袄子在雪里跑个不停的垂髫小儿长的是什么模样。

  再过一会,本就模糊不清的画面在记忆力消失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那削皮刮骨般的寒冷。

  洛衾那细长的眉微微一蹙,终于觉察到她记忆里的那道裂缝,蜿蜒又崎岖,像是断裂的山脉。

  她抿起了唇,在往火堆里添新枝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莫名的风鸣,声音急促得很,显然是有人正使着轻功在山林中穿行。

  握剑的手不由一紧,她微微侧过头,循着那微不可觉的声音,缓缓转向了林中的某一处。

  有人来了,来者不善。

  那风声越来越近,嗖一声如利箭破空而出,随后咔一声响起,是某根枝干被压折了,啪嗒一声落在了松软的泥地上,声音沉闷得很。

  火堆离马车虽近,可依然有一段距离,这十来尺的泥地上布满了落叶和断枝,若是不管不顾地走过去,定然会踩得这遍地的落叶断枝嘎吱作响,更是引起外人的注意。

  火星仍在蹿着,在明黄的火焰上跳跃着,烧起的浓烟仍在徐徐上浮,这时候熄灭火源已经来不及了。

  也不知车厢里的人是不是已经睡死过去,洛衾蹙着眉,在看见手边的叶片后,犹豫了半晌,抿唇将那叶片捡了起来,夹在了两指之间。

  顷刻间,叶片像是暗器般破风而出,那原本柔软细嫩的叶沿竟堪比刀刃,唰地刺入了车厢的布帘,笃一声嵌入了木板上。

  那声音本就小,在落入布帘内后还被遮了大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然而车厢里魏星阑却倏然睁开了双眼,她手一动便握上了惊浪剑的剑柄,侧头便朝耳侧的叶片看了过去,只见叶片已嵌入木板半寸,杀伤力和刀刃不相上下。

  这偷袭的人拿捏得可真准,再往旁偏一下,她可就要被毁容了。

  握着剑等了许久也没察觉到别的动静,细想之下,洛衾似乎还在外边守着,于是她谨慎地撩起垂帘一角,一抬眸便对上了洛衾无惊无喜、坦然淡漠的眸子。

  洛衾侧着头,下颌朝远处的林中微微一抬,示意林中有人。

  可见掷出飞叶的人就是洛衾。

  魏星阑:……

  这将她唤醒的方式可真是别具一格,先前她还傻着的时候,分明没有遭过这样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