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一天八杯水      更新:2023-07-28 06:54      字数:4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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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厢里的薛城主并未睡熟,他双耳微微一动,在听见叶片刺破车帘的声音后便清醒了过来,正想问起时,手背忽然被敲了两下,落在手背上的指尖虽然柔软,却冷若冰霜。

  虽然目不能视,可他觉察得出来身边的人是魏星阑,于是意识到,大抵是有敌来袭,便静下声不发一言。

  林中无端起风,遍地落叶如湖水般哗然惊响,皱成了波澜一泓。

  说时迟那时快,七个黑影身如鬼魅,在树影间穿行而来。他们手中的暗器在月下映出数到阴冷的光,像极了白得发光的兽牙。

  是夙日教的人,他们被逼身陷囹圄,如今讨债来了。

  这下好了,那些手持追杀令的人还没解决,又多添了一群不怕死的仇敌。

  洛衾从没混过这么狼狈,真是得亏了马车上那时不时脑子不清醒的混账东西,她侧头朝魏星阑睨了一眼,只见那人正将薛逢衣挡在身后,半个身子探到了车厢外边。

  眼看着远处的黑衣人渐渐逼近,洛衾直截抽剑出鞘。断剑的边沿凹凸不平,远看着像是一截锯齿,比原先平坦的剑刃还要森冷。

  几枚暗器风驰电掣而来,比先前洛衾掷出的叶片还要快,那弯月形的暗器锋芒透着诡谲的绿光,显然是被涂了毒。

  在看见暗器已经逼近眼前的时候,洛衾猛地抬起了握剑的手,断剑的刀刃从三枚暗器上一滑而过,那弯月短刃登时被抵住了。

  刀与剑撞在了一块,锵锵作响着,弧形的断刃在长剑上环了一圈,磨出了一道银白的光来,在速度慢下之后,往下一落便陷进了泥土里。

  但还有四枚暗器与她的剑错开了,径直朝马车的方向袭了过去。

  洛衾抬眸看去,眼看着那弧刃离车厢越来越近,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上。

  偏偏车厢上那探出半个身在外的人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轻轻挑起的眉眼艳丽缱绻,似带着邪性一般,看着就不像是好人家的姑娘,还不好对付得很。

  可这人怎么也不像是正经应敌的模样,她正懒散地抬眸,看似心不在焉一般,倒像足了游戏人间的红尘客。

  弧刃已经逼近,洛衾的心咯噔了一下,心道那人不是挺会闹腾么,这会怎么不动了。

  洛衾蹙眉说道:“暗器有毒,躲开。”

  魏星阑没有拔剑,而是将剑鞘横在了面前,将那四枚暗器齐齐挡住。

  打在剑鞘上的暗器被弹回了些许,铮鸣着如急弦切切,陡然落在了马车的木板上,又或是落在了泥地里。

  “别慌,我有分寸。”魏星阑朝洛衾看了一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眼神似安抚一般。

  洛衾:……

  魏星阑抚平的眉忽地一皱,就连握剑的手也微微一颤,她登时咬紧了牙关,又装出一副没有大碍的模样。

  她的目光缓缓下落,落在了自己握剑的手上,尔后凝聚在了虎口上。

  虎口是元气必经之处,在出招时,不免要将内力聚在其上,若是虎口的穴道阻滞,便意味着功力会受到极大的削损。

  远处的火堆将要燃尽,只有零星火光仍在亮着,化作黑炭的木枝上扬起了一阵袅袅青烟。

  火堆前的洛衾正侧耳听着林中的声响,并未注意到魏星阑的举动。

  那七个黑影在掷出暗器之后又躲了起来,月下树影婆娑,一时之间竟辨不出他们躲在何处。

  洛衾又朝魏星阑睨了一眼,生怕她大意轻敌,刚转头便见那人身姿懒散地倚靠在车厢的门框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垂落及地,手里虚虚握着那把长剑,像是出游踏青一般。

  魏星阑姿态随性,脊背上微微隆起的肩胛骨顶在那摇摇欲坠的木輢上,凤眼微眯着,眼里的厉色难得消隐。

  不知道这魏二小姐又想闹腾什么,洛衾无可奈何,一步步后退着,朝马车的方向靠了过去,心道能挡一阵是一阵。

  然而她刚刚往后退了两步的时候,林中那飘忽不定的风声忽然停了下来,刹那间竟安静了下来。

  然而静不到须臾,一阵铜铃和长笛的声音交伴着响起,与此同时,似有人在敲梆一般,砰砰直响着。

  细听之下又不是,似是刀身被重物敲击,铿锵有力,直捣双耳,引得心也随之一颤。

  “不好,快走。”洛衾美目微睁,那清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错愕。

  这夙日教虽然精通毒理,但引控虫兽的功夫才是他们最厉害的本事,驯养得一手好五毒,那些毒虫正是他们手中行走的至毒“爪牙”。

  铜铃、长笛以及击刀的声音,分明是他们在引诱虫兽前来。

  就连倚靠在马车上的魏星阑也蹙起了眉,循着声音朝林中深处看了过去。

  顷刻间,群鸟振翅而起,在远处盘旋成了一团,黑压压的一片,比这夜色还要浓重。在鸟叫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两声凶兽的低吼。

  对上这几个夙日教的高手已经够麻烦了,再应对这些毫无章法的虫兽,可谓是雪上加霜。

  在这关头上,魏星阑却朝洛衾勾了勾手指头,配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招魂一样。

  洛衾:……

  虽然看见这人就烦,可为了达成一致,洛衾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魏星阑下颌一抬,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道:“兽类的嗅觉向来灵敏,我们不一定逃得了。”

  “不走在这干等着?”洛衾淡淡道。

  魏星阑一哂,“我有个好主意,你要不要听听。”

  “有话直说。”洛衾怀疑地睨了她一眼。

  “你且稍等。”魏星阑倒是放松,已经被围困至此了也没点惊怕的神情。月光下那张脸素白得如同鬼魅,双眸却漆黑得像是能摄人心魂。

  “等什么?”洛衾不免瞠目结舌起来,事到如今,这人竟还能安安稳稳坐着,还让她等上一等?

  魏星阑把双臂环在稍显丰满的胸前,那把剑也被抱在其中。过了好一会,远处的虫兽声越来越近了,她才转身掀开了车帘,探身将车厢里的兽耳小炉端了出来。

  最后一缕烟散在了风中,里边的熏香已经燃尽了。

  洛衾蹙着眉,就看她到底又想作什么妖。

  只见魏星阑掀开了烟炉的顶盖,把修长的五指插入了里边积了大半的香灰中,五指一拢,竟攥了一大把灰,冷不丁朝面前那冷面美人的发顶洒了上去。

  那一头青丝登时化作了灰白,还有零零散散的灰烬往下落着,沾在了洛衾的睫毛上。

  洛衾双眼一闭,懵了一瞬,她刚抬起手想将头顶上的灰烬拍开的时候,却被魏星阑握住了手腕。

  “你……这是做什么?”洛衾瞪着她说道。冷不丁被洒了满头灰,任谁也不能冷静下来。

  魏星阑意味深长道:“你知道这里边原本燃的是什么香么,这是兽厌香,你顶着这一头灰,虫兽就不会近你的身了,也嗅不到你身上的气味。”

  洛衾倒是听说过兽厌香,可未曾嗅过其味,自然也认不出来。

  沉默了许久的薛逢衣忽然开了口:“这兽厌香虽然已经燃尽,可它的余烬也能避虫兽,只是气味不如燃香时那般浓郁。”

  魏星阑微微颔首,她看着洛衾那一头灰白的头发,不由咋舌道:“可惜我不能与你共白头了,你先独自白一会,香灰有限,你带着薛城主先走,我来引开他们,过后我们在五里外的驿站会和。”

  说完她还虚虚端起了洛衾的手,将指尖上余下的灰烬抹在了她腕上的穴位处。

  “不可。”洛衾没甩开把魏星阑的手,只把她话里的前半句当成了耳边风。

  她一口否定,且不说魏星阑这走火入魔的毛病,就算她未曾受伤,也不能将她一人留在这。

  薛逢衣眼皮下的眼眸微微一动,哑声道:“若是我拖累了你们,你们可将我交——”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魏星阑打断了,“前辈你这打的什么算盘,莫不是想让我背上欺老的罪名。”

  被堵了嘴的薛逢衣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伶牙俐齿的小辈。

  魏星阑抬手弹落了洛衾发尾的烟灰,接着又道:“就算不留下引开他们,那我也该与你们分道而行,我未着香灰,虫兽必定能寻到我,你替我好好照看薛城主。”

  在回过头朝向车厢里那瞎了眼的薛城主时,她不由分说的往薛逢衣身上的几处也捻上了香灰,让那本就青丝斑白的老叟彻底白了头。

  “前辈,委屈你了。”魏星阑洒了灰后添上了一句。

  洛衾心道,果真是心肠子歪到天边去了,她也怪委屈的,怎听不到一句道歉。

  魏星阑蹙眉朝远处望了一眼,忽然拔开了剑,剑落绳断,被束缚住的骏马登时重归自由。她翻身下车,拍了拍那卧在地上的马,道:“你们该走了。”

  洛衾斜了她一眼,手一抬竟一掌拍在了马背上,那卧在地上的登时受惊,猛地站了起来,嘶叫了一声便冲向了远处。

  在马走远后,她才解释道:“他们会顺着马蹄印寻过去,我带着薛城主用轻功离开,你自己保重。”

  “我已经好了大半了,区区几个夙日教弟子,何足为惧。”魏星阑细眉一挑。

  “你最好毫发不伤到驿站附近。”洛衾面无表情道,她看魏星阑精神抖擞,不像是会突然发病的样子,也稍稍放下了心。

  “有卿如此,我又怎舍得受伤。”魏星阑嘴角一扬,忽而笑了起来。

  洛衾:……

  夙日教的人怎不把她这张嘴给毒哑了。

  薛逢衣行动不便,为了不牵累两人,已经尽少开口,如今自然是按着魏星阑和洛衾的计划走。

  林中八面皆通,却只有一侧能到官道上,洛衾深深看了魏星阑一眼,转身便带着薛城主踏枝离去,在走之前,还顺手拿上了原先捂在手里烤着火的水囊。

  薛逢衣不但双眼不能视物,就连喉咙也喑哑干涩,拿上这水囊是以便不时之需。

  ……

  身后虫兽狂啸着,一声嚎得赛一声高。

  那些兽厌香的香烬果真管用,就连鸟兽嗅到也匆忙避开,一路下来连一只蚊虫也遇不上。

  在一刻钟过后,洛衾已经带着薛城主到了数里之外,周遭林木森森,树影在风中摇曳着。

  两人停了下来,洛衾吃力的让那双膝受毒的薛城主靠在了树根上,在松手后便听见身旁那人低哑地咳嗽着,似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

  她连忙把手上的水囊打开,抿着唇递到了他的手边。

  水囊外边那层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被烤得泛黄,手轻抚而过时,不知是沾了水还是天生如此,那皮毛不大柔软,还显得有些生硬粗糙。

  “多谢。”接过水囊的薛城主哑声道。他仰起头,没有将壶口抵在嘴上,而是将水倾入了口中.但因为双目已瞎的缘故,壶口微微一偏,些许水淌进了领口里,沾湿了大片衣料。

  洛衾的目光垂落在了泛黄的皮毛上,像是忽然入了魔怔一般,竟又看见了一片雪山,这次没有红袄孩童,只有一只怯生生的雪狼。

  许是寒风凛冽,雪狼的鼻头干燥得很,步子还迈得不大稳当,跑起时身子歪向一侧,要倒不倒的模样。它撒欢一样跑来,哼哼唧唧的。

  那哼哼声与呼啸的风声混淆在了一块,稚嫩得像是能掐出水一样,一双眸子精亮得像是星辰,凑到她跟前时眼里满是依恋。

  就像这狼是她养的一样,可她不曾养过狼,更不曾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居住。

  恍惚中,似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洛衾微一凝神,便听见薛逢衣在唤她。

  “洛姑娘。”薛逢衣哑声说道,“此处无人,可小憩片刻。”

  洛衾垂眸看他,只见他拧紧了壶口,将那裹着兽皮的水囊伸了过来,她伸出手正要去接时,尔后看见了薛逢衣那长了厚茧的虎口,不由得回想起了不久前魏星阑抱剑的一幕。

  那人抱着手臂倚靠在车厢上时,虚掩在袖口下的手似在微微颤抖,她转身拿兽耳小炉时,腕下的虎口一时没有遮住,像是染上了一层胭脂般,绯红一片,似乎是被狠搓出来的红痕。

  为何要靠在车厢上一动不动,莫非是没有气力?而搓虎口,显然是在将穴道和筋脉搓热,化瘀疏气。

  若非筋脉阻滞、气血不通,又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思及此处,洛衾登时脸色煞白,心底似空了一片。她心道,还说什么已经好了大半了,分明就是在硬撑,别说分道而行了,那混账能不能走得动还是个问题。

  她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指尖刚要触及那水囊时,倏然收了回来,眼眸一垂便对薛逢衣说:“前辈,劳烦你在这躲一阵,我去去就回。”

  薛逢衣说话时那声音像是风声过山口一般,干哑又低沉,“无妨,你去吧,老夫虽然腿眼不便,但自保足矣。”

  “我定会快些回来。”洛衾蹙眉说道。

  她抿着唇朝四周扫了一眼,周围树影森森,静悄悄一片,在确认周遭无人后,她才匆忙沿着原路返回。

  那步伐急促得很,踩得枝干嘎吱作响,像是要将底下被踏过的枝叶全踩个粉碎一般,俨然是在一声不吭地发泄。

  她心道,魏星阑可真是个不要命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