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作者:一天八杯水      更新:2023-07-28 06:58      字数:4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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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衾本想问罪于她,可没想到,到头来又被这傻子将了一军。

  罢了罢了,剑没拔,弩也没张的,两人不知不觉竟在这峰顶上给彼此把起了脉来,远远看着莫名还有点儿温情的意思。

  手指下按着的脉搏愈跳愈快,洛衾愣了一瞬,一抬眸就问:“你是不是哪儿难受。”

  可那人哪会难受呢,在被抽了部分满溢的真气出来后,简直算得上通体舒畅。

  在洛衾的注视下,魏星阑扯起嘴角笑了笑,“没,就是……”

  听她一踟躇,洛衾顿时心一紧。虽然未曾经历过,可她明了这硬生生被抽了真气的疼痛,即便是圣人也应该难以忍受。

  可她却没在魏星阑的脸上看出来一丝痛楚,那傻子反倒还笑了起来,一副浑不正经的模样。

  “你这么摸着我的手,让我有些紧张了,所以脉搏才跳得那么快。”魏星阑好不要脸地道,“毕竟你还未曾这么摸过我的手。”

  洛衾顿时松开了捏在对方腕骨上的五指,只觉得那皮肉如今不只是温热了,简直称得上是烫手,“你看大夫的时候,怎不说大夫摸你的手让你紧张了呢?”

  “大夫和你,哪能一样。”魏星阑嬉皮笑脸的。

  洛衾:……

  知道她并无大碍,一颗心全然放下,哪还气得起来。

  魏星阑解开了裘衣的系带,伸手就给洛衾披上,她刚要系起系带的时候,毛绒领子却被压了一下,一根细白的手指在系带上虚虚勾着,不让她绑紧。

  洛衾冷着脸道:“你披得好好的,给我做甚。”

  “怕你冷着。”魏星阑道。

  洛衾抬眸看她,“你就不怕自己冷着了?”

  “我冷那就只是身上冷,若是见你受冻,我连心都冷了。”魏星阑轻笑了一声,一双凤眼勾人似的。

  “胡说八道。”洛衾没想领情,说完就要把背上披着的狐裘给脱下来,心道这傻子里边穿得那么单薄,竟还想着要把裘衣给她,真是傻透了。

  魏星阑却按住了她的手,意味深长道:“你若不肯,那我就只能抱着你,再用裘衣将你我二人裹起来,让楼里的长老们都看个遍。”

  洛衾:……

  真是给她长了胆了,还会威胁人了。

  料想这人什么出奇的事都能做得出,洛衾耳畔热了好一阵,冷着脸道:“我就披一阵,一会还你。”

  魏星阑扯紧了那细细的系绳,双眼直瞅着面前的人,“什么还不还的,我的就是你的。”

  洛衾欲言又止,索性侧过头去,假装没有听见。

  白云降近在眼前,此时她们离那高耸入云的尖峰,只隔着一座连绵起伏的矮岭。

  苍穹之上皆是一望无际的云,将整片天遮得严严实实的,显得天色阴阴沉沉。

  许是她们站立的山峰较高,比之山下更冷一些,天殊楼此时并未落雪,可此处却有细细碎碎的雪花飘摇而下,像是毛絮一般。

  天上全是云,放眼望去尽是广袤无际的白,而覆了雪的远山也是白的,山与天浑然一体,像是一张巨大的白幕。

  魏星阑指着远处的峰顶道:“从此处过去,不消片刻即可到达。”

  洛衾起初还不知她是何意,顺着那指尖看去时,只见白云降高出周遭的山峰一截,像是周围的群山都在朝它俯首称臣一般。

  它是那么的显目,白得彻彻底底的,又冷又傲,宛若神女。

  “想去么。”魏星阑问道。

  洛衾点了一下头,自然是想去。

  可她身上的气力还没恢复完全,如今连站稳还有点难,走起路来肯定是摇摇晃晃的,更别说要使着轻功到白云降去了。

  她正惆怅的时候,肩后忽然横上了一只手臂,那没半点正形的人笑着贴了过来,在她的耳边道:“说了带你去,又怎会让你累着。”

  随即双脚离地,周遭夹雪的气又被魏星阑随心所欲地操纵着,似是连劲也不必使上,轻而易举就被这气流托起。

  身下流风成梯,两人穿云而过,不过多时便到了白云降上。

  洛衾怔愣了片刻,问道:“我如今竟看不出你功力如何了。”

  魏星阑摇头:“我也不知,这两股真气虽然合二为一,可各自功法并不同源,我还不知日后究竟该怎么练。”

  洛衾微微蹙眉,她想起白眉对此甚是好奇的态度,料想他也不知两股真气是否能相容,这兴许意味着前人也未曾这么尝试过,若真如此……魏星阑便是第一人。

  “无妨,该如何就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魏星阑接着又道。

  洛衾睨了她一眼,却又觉得这的确像是魏星阑会做的事,这傻子向来与常人不同,时常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白云降上落雪更密,风也大得很,将衣袂吹得唰唰作响,即便是身上披着狐裘也挡不住半分严寒。

  那鬼哭狼嚎的风往袖口里钻着,冻得浑身骨骼生硬。

  魏星阑挡在洛衾面前,径自捏住了她的手腕,把人往山的另一面带。

  避开了风口,也似乎没有那么冷了,就连步履也迈得更稳了些。

  洛衾回头朝来路望去,只见厚重的雪中露出了木牌的一角,那木牌上隐隐还写了字,俨然是块灵牌……

  “这里……”她话音一顿,忽然不知该怎么问。

  魏星阑回头对她道:“我先前与你说过,北寒中德高望重之人,走后才能葬在此处,可此地造碑甚难,只能以木牌代碑,并不是不敬重之意。”

  洛衾了然,“原来如此。”

  她方才还疑惑,若是名望高的人才能葬在白云降上,为何她又能在此处看见如此……寒碜的木牌。

  绕到山背时,放眼便能望见小如瓢虫的天殊楼,楼前的双塔尖细入云,青白两色的屋瓦楼墙宛如玉石,那弯弯绕绕的回廊全然落入眼底,所有路径一目了然,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洛衾看得正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魏星阑在她的身后道:“霜儿,回头。”

  她回头时便见魏星阑出掌将堆高的雪拍得簌簌震起,一块半人高的石碑顿时露了出来——这雪哪是堆高的,分明是里边埋了物什。

  石碑上字迹深刻,是用刀一下一下划出来的,边上还有些许划出了界的刀痕。

  叶子奕和洛明婉的名字刻得遒劲有力,却又不显张扬,一撇一捺的,似乎将这两人的一生都写尽了。

  石碑的边缘还刻着些许云纹,虽不如巧匠做得精致,可显然也用心良苦了。

  “我刻的,去城里找工匠学了几日,回来照模照样地刻了一块,学艺不精,还望叶叔和明婉夫人莫嫌弃。”魏星阑笑了一下。

  洛衾愣愣看着,目光将墓碑上的字迹勾勒了数遍,心似被猛地撞了一下,骤然跳停了一瞬,“你……何时刻的?”

  魏星阑思忖了片刻,“从逍遥城回来,我听闻叶叔和明婉夫人遇害,还未来得及看一眼,楼中长老已将他们葬下,我来时见此处连碑也没有,便急急忙忙刻了一块,再冒着雪背上山来。”

  洛衾沉默了许久,那时她们年岁甚小,冒着雪将这石碑背上白云降无异于自寻死路……

  魏星阑为他们做得越多,她越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眼尾顿时红了起来,眸子像是浸了水一般,她还没来得及哭出来,一旁站着的人忽然道:“你别担心,当时我为你说了许多好话,还替你多烧了份纸钱。”

  洛衾简直要气笑了,这人连安慰人也不会,果真是个傻的。

  满心的苦楚顺着脊骨爬上了脸颊,酸了鼻尖,红了眼眶,就连头皮也发麻着,浑身不能动弹。

  她怎么也不能忘的人,被她忘了足足八年,这八年里,她连听见这两人的名字,心里都并无起伏,像是连萍水相逢的路人也算不上般。

  如今苦楚满心,像是将昔日的都补了上,她张着嘴似是涸辙之鱼,细细地吸着气,又不知所措的。

  她怎么敢忘……

  洛衾忽觉得脸颊一湿,竟是眼泪滑了下来。

  她怎么敢忘!

  可她却真真忘了那么久,如今才匆匆来看了一眼。

  魏星阑站在远处,朝洛衾勾了勾手指头,“霜儿,过来。”

  洛衾浑身僵着,一抬腿就朝魏星阑走了过去,她眼看着魏星阑跪在了碑前,还缓缓磕下了头,这才回过神来,双膝一弯也跟着矮下身去。

  “叶叔,明婉夫人,我带霜儿来看你们了。”魏星阑说道,声音里连半分戏谑调侃也不剩。

  洛衾把头抵在了雪上,久久没有抬起来,直至一只手钻进了雪里,把她的额头虚虚扶着,她才缓缓直起了身。

  身边那人将嘴角提了提,“我每年都会来,若是闲来无事,便多来几回,前些年我在这埋了两坛叶叔爱喝的秋露白,想来现在应该更香醇了,我这就去挖出来,你陪他们说会儿话。”

  洛衾微微颔首,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想说的话着实太多,真来到了这儿,却不知该从何开口了,在魏星阑将酒坛子挖出来的时候,她才低着声说了一句,“是孩儿不孝。”

  这声音快低到了泥土里,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叶子奕和洛明婉听。

  魏星阑提着酒坛走了过来,一路留下数个深深浅浅的足印,她一边拍开了封泥,扯落了扎着褶叶的细绳,坛口随即露了出来,芬芳醉人的酒香四溢,和周遭的松木冷香混在了一块。

  洛衾循着气味朝她看去,细细一嗅,确实是秋露白的味儿。

  魏星阑说道:“这酒我早就想让你尝尝了,可一直忘了。”

  “挺香。”洛衾赞赏道。她鲜少饮酒,喝了酒剑就不稳了,容易误事,可这酒是真的香。

  那拎着酒坛的人却别有深意地道:“这酒太烈,如今不能给你喝,闻闻就好了。”

  洛衾:……

  “那你还说想让我尝尝?”

  “是想给你尝,可不是现在。”魏星阑意味深长的,她弯腰把酒坛放在了墓碑前,接着又道:“这是给叶叔的,你可别抢了。”

  洛衾一哽,险些又说不出话来。

  魏星阑倾斜着坛叩,将酒浇在了碑前的雪上,缓缓道:“那时秋水十三楼来犯,我爹意将我俩带去逍遥城,当晚众人同坐一桌,我爹给叶叔敬上的就是一杯秋露白。”

  洛衾一时无言。

  “叶叔那时应当是第一回喝这么烈的酒,当即就咳了两下,明婉夫人给他顺着背,让他别再喝了,可他仰头便倾下了一大口。”魏星阑顿了一下,忽然笑起,“他说烈酒入喉,愁肠也能烧断,是时断了那点悠游寡断,事情不了,便不离北寒。”

  说完,魏星阑朝洛衾看了一眼,向来恣意纵情的眼眸灰暗了些许,不像以往那般精亮,而是带着愧意。

  洛衾知晓,这不是她们的错,也从不是她们能选择的,蹙眉就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魏星阑哂笑道:“那你要我用何种眼神看你。”

  洛衾一时也说不明白,“反正……别这样。”

  魏星阑将眼神收了收,再看向洛衾的时候,像极了城中恃强凌弱的登徒子,浑身又没半点正形了。

  洛衾被看得脸倏然一热,又意识到这是在叶子奕和洛明婉的碑前,抬手就把那人的脸推向了一边。

  她心道,这不明着要让她黄泉下的爹娘误会么,误会魏星阑这是在欺负她。

  “哎,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还要我如何。”魏星阑勾着唇角做足了无奈的姿态。

  洛衾:……

  这傻子简直傻得无可救药了!

  两人在碑前坐着,坛里的酒被倒得一干二净,将碑前的雪都浇化了。

  看着天色渐暗,魏星阑才道:“回去了?”

  洛衾摇头:“我不想走。”

  “天要暗了,若是天晴,我大可陪你在此,可眼下又下起雪来了。”魏星阑缓缓道。

  洛衾沉默了许久,双眼紧盯着面前那石碑。

  “他们也不会愿意看你在这受凉。”魏星阑又道。

  洛衾心一紧,踟躇了许久才站了起来,可目光依旧没有移开。

  “无妨,我等你。”魏星阑看着眼前的人道,她身上衣衫单薄,指尖都被冻红了,唇色淡得近无血色,却还硬是挤出笑来。

  “你……”洛衾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裹着那傻子的裘衣,她连忙抬手解开了系带,把不远处的人兜头罩在了狐裘下。

  魏星阑愣了一瞬,嘴角往上又提了提,“你若是担心我,就早些跟我一块回去,省得我也满心系着你。”

  洛衾蹙眉:“回去就不必满心系着我了?”

  魏星阑:……

  “自然也是要系着的。”

  无奈之下,洛衾将目光从墓碑上撕下,走前又跪了下去,张开双臂抱上了那冰冷的石碑,整个人单薄得好像一片随风飘扬的叶。

  魏星阑眼神沉沉地看着,只想将这叶片捂进怀里。

  北寒的冬夜来得很快,不出片刻天色便暗了大半,天际连星也没有,苍茫的天地像是笼了一层灰布。

  洛衾终于从碑前站起,在下山之时脚步一顿,忽然想起一件事,整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上。

  魏星阑回头问道:“怎么了?”

  洛衾道:“先前你吓唬祈凤的时候,她……拔腿就跑进了山洞里,白眉还在里面。”

  魏星阑:……

  她讪讪道:“我真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3=

  四舍五入见家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