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作者:八月糯米糍      更新:2023-07-29 07:32      字数:11967
  景王不轻不重一推,人便倒回了地上。景王看向时陌,目露挑衅之色。

  时陌神情微变,盯着景王:“三哥拿她做什么?”

  “自是有话要问。”

  时陌淡道:“一个婢子而已,能知道什么,竟能得三哥如此苦心安排。”

  景王讥诮一笑:“就是因为不过一个婢女,我才敢对她动手。否则却是对谁?我可没那胆子敢对六弟妹动手,否则怕是六弟要找我拼命。但这婢子整日跟在六弟妹身边,知道的事何止三两件?远的不说,只说当日拢慈庵中所谓的毒鸽,真相究竟为何。果真是我母妃所养吗,还是一切不过只是六弟妹自编自演的一出苦肉计?”

  时照立即冷道:“三哥说这话便是诛心了,当日郡……六嫂险些折了一条手,父皇在场亲眼所见。此时时过境迁,三哥上下两片嘴皮子说是苦肉计自是轻巧,不如也做一个来看看?”

  景王抬眼,似笑非笑瞧着时照:“瞧瞧,一说起六弟妹,八弟便同六弟站到了一起。我一人可说不过你们两人,不过人证在此,八弟何妨一问,说不定许多事连你也被蒙在鼓里也未可知。”

  时照皱眉。

  景王看向地上的“蓁蓁”,淡道:“将你对本王招的那些话再说一遍吧。”

  地上的“蓁蓁”抿唇不语,一时殿中只余她艰难粗重的喘息声,按在青色地板上的一只手枯瘦惨白。

  “不说?”景王冷笑,尾音微微一扬,仿佛锐利的钩子,慢慢扬起。

  而后,手起刀落,只听“噌”的一声,一道寒光闪过,利剑拔出落下,地上那只手已当场被斩了一根手指,飞出老远,鲜血迸溅。

  “啊!”女子惨痛的呼喊霎时响彻。

  众人皆不意景王下手竟如此狠辣,还在圣前便拔剑断指,毫不在意露出自己的狠辣血腥。

  时陌神色顿冷,怒喊:“三哥!”

  时照直接迈步上前,拔出了自己腰间佩剑。

  同时,上座懿和帝喝斥:“老八,你要做什么!”

  时照停住脚步,目光冷冷盯着景王,薄唇紧抿,持着佩剑的手用力握紧。

  半晌,只听得一道尖锐的声音划过,却是时照用力将剑插回剑鞘,站回原处。

  景王看了眼时陌,又看了眼时照,意味不明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趴在地上卑微如蝼蚁的女子:“现在能说了?”

  女子闭着眼睛直吸气,不知是因为疼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在强撑一身骨气。

  景王双眸锐利一眯,又一次举起了剑。

  “三哥!”时照怒喝。

  “老八!”懿和帝往时照扫去一眼。

  时照转头,冷眸看向懿和帝:“三哥接连圣前动武,此乃欺君之罪,儿臣阻止,父皇却只喝儿臣,反纵容三哥。父皇是否太过偏心?”

  “放肆!”懿和帝手掌猛地落到桌上,冷斥时照,眸中迸射出不容忤逆的威严,“朕看你这趟边疆去得可真是得意,如今为了区区一个婢子也敢忤逆朕了!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时照抿唇不语,却也未退让。父子两人之间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仿佛若有人稍稍再施个力,场面便会刹那间崩溃失控。

  此时,一道细弱卑微的嗓音却忽然从地上传来:“晋王殿下不必为了奴婢如此,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蓁蓁”说着,竟呜呜低泣了起来,仿佛心中藏着莫大的悲情,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去。

  她仰头看了时照一眼,垂头低低笑了两声,笑得极为苦涩:“景王殿下没有冤枉了姑娘,那确实是姑娘的苦肉计。”

  时陌微微皱眉,时照双眸微眯,眼中迸射出杀意,手同时握紧了剑鞘。

  “蓁蓁”却仿佛头顶长了眼睛似的,一双黑得可怕的眼珠子直直盯着地板,却洞悉了时照的下一步,先一步道:“晋王殿下不必急着杀人灭口。”

  懿和帝猛地看向时照,时照的手顿住。

  “晋王殿下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吗?我家姑娘是镇国公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京中有哪个贵女不羡她、妒她?寻常割破手指头都少有,怎么就忽然那么豁得出去了?那只手鲜血淋淋,差点就要了她的命啊……她也是受害的那一个啊。”

  “蓁蓁”说到此处一顿,又笑了,笑得悲情涩然:“那是因为,有人逼她如此,若她不从,她便会生不如死,她也是被逼的……”

  “是谁逼的她?”时照紧声问。

  “蓁蓁”猛地抬起头来,双眸灼灼如燃着烈火,逼视向时陌。

  霎时,众人循着她的视线转头,目光齐齐投落在时陌身上。

  “蓁蓁”恨得红了眼,抖着声质问:“秦王殿下,是谁逼我家姑娘自残受伤,几乎断手丧命?您说呢?”

  时陌皱眉,景王蓦地扬声问:“你说是秦王逼的,秦王为何逼她?”

  “蓁蓁”冷笑:“利用她达到自己的谋划咯,放眼京城,还有比我家姑娘更好用的棋子吗?”

  景王立刻追问:“如何逼她?”

  “蓁蓁”猛地噤声,只恨极地瞪着时陌。

  时陌神色无波,静静看着她。

  “如何逼的?”景王扬声追问。

  “蓁蓁”似是难堪至极,话在嗓子眼儿里咕哝半晌,愣是出不来声。

  “如何逼的,说!”景王厉声喝问。

  “蓁蓁”终于到了极限,哭道:“他强夺了我家姑娘的身子!”

  时照猛地转头看向时陌,一双黑眸寒得彻骨。

  “蓁蓁”还在痛哭:“他既与我家姑娘有了夫妻之实,便等于死死握住了我家姑娘的命脉。若姑娘不从,他便会将秘密说出,要我家姑娘身败名裂!从来女子名节比命更重,我家姑娘这才不得不受他逼迫啊!”

  说着,她猛地朝上座懿和帝重重磕下头,痛道:“求陛下饶恕我家姑娘!求陛下饶恕我家姑娘!”

  “砰砰砰”的磕头声仿佛一下下砸在人的心尖儿上。

  谁也没有说话,所有人的目光全聚焦在时陌身上。

  ……

  长歌匆匆赶至舒妃宫中,由内侍引进,在殿中等候,茶过半盏,舒妃却迟迟没有出现。

  长歌心中顿觉不对,唤人来问,才知舒妃片刻之前小酌,不胜酒力,刚刚躺回床上小憩,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了。

  长歌蹙眉,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懿和帝千秋节日,舒妃不去赴宴,自己在宫里小酌个什么劲?但舒妃是后宫第一宠妃,连贵妃也不敢动她,定也不会是着了寻常后妃的道,除非……这是懿和帝的意思!

  长歌身子微震。

  是了!是懿和帝!

  长歌攥紧手心,闭上眼。

  秦时月被拖住了,如今连舒妃也着了懿和帝的道……到底要如何才能给那兄弟二人送信?

  长歌倏地睁开眼睛。

  不,不对。

  舒妃在宫中多年,身上还藏着那么天大一个秘密,今日又是时照回朝的日子,她定会万分谨慎才是,怎么可能轻易就着了懿和帝的道?

  除了懿和帝,还有谁?

  长歌当下冷声问宫婢:“方才是谁与舒妃娘娘小酌?”

  宫婢们战战兢兢不敢答话。

  长歌心中怀疑得到证实,恨得拂袖,声音更冷:“说!”

  宫婢们纷纷垂下头去,鸦雀无声。

  忽然,不轻不重的击掌声自长歌身后传来——“啪,啪,啪!”

  长歌猛地回头,竟见是十公主自屏风后徐徐走出。

  葱白的十指不疾不徐击掌,带起臂间嫩黄的披帛如水波浮动荡漾。十公主就这样施施然走到长歌面前,杏眸满含赞赏地盯着长歌,盛妆之下,她艳丽的红唇轻启,带起唇角微笑的弧度:“好聪明的姑娘!你这么聪明,这么多年却在我面前装蠢,欺骗我、利用我……长歌,你可真厉害啊。”

  长歌神情微变,低声道:“公主……”

  十公主目光自她身上移开,威严地将宫人逡巡一周,淡道:“都下去。”

  众人鱼贯而出,殿门紧闭。

  长歌与十公主相对而立,十公主忽将手中一盒什么掷出,长歌下意识接过,拿起一看,脸色微白。

  十公主冷笑:“这盒药膏是你赠我的,效果不错,我理应谢谢你。可我心中怎么就对你谢不起来呢?哦,对了,当日,你便是用这盒药膏骗我去的拢慈庵!让我茫然无知地入了你与时陌设下的局,枉我对你掏心掏肺,你们却将我当成一个傻子,愚弄得团团转!”

  “你现在告诉我,这盒药膏究竟是谁做的!是你口中那个子虚乌有的道士,还是你的好夫君、好盟友——时陌?”

  长歌攥紧手中药膏:“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重要吗?”十公主扬声反问。

  “公主,求你告诉我,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长歌定定看着十公主的眼睛,殷殷恳求,“这对我很重要。”

  “你还好意思同我提情分?”十公主冷笑,“慕长歌,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可曾有过一日的真心!我待你如何,你又待我如何?你眼睁睁看着我因自己身上的伤疤介怀,裹足不前,而你一直都有这个药膏,你却从不肯救我。直到你想利用我,你所做一切全是为了利用我!”

  十公主压着声,恨恨看着长歌,歇斯底里。

  长歌低头一笑:“公主,其实你真正生气的并不是拢慈庵中我利用了你,而是我不曾早一些给你这个药膏吧。”

  十公主冷笑,并未否定。

  长歌轻叹:“公主,你心中想什么,我怎会不知道?你所谓裹足不前指的是谁,从前你或许以为我不懂,如今你还以为我不懂吗?”

  十公主脸色一白,微腴的身子微微一晃。

  长歌看向十公主:“你从前对我说,你心中有一个盖世英雄,你想嫁给他,不计一切代价地嫁给他。可是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如神祇一般,他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最好的,都应该是完美无瑕的,包括他的女人。而你却不是,你因背上的伤痕有了瑕疵,如美玉微瑕,便配不上他了。”

  “这个男子是谁?”长歌问。

  十公主看着长歌的目光闪烁而退缩,忽地重重踉跄一步,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紧紧攥紧。

  “纵然我恋慕慕大将军,纵然他是你的父亲,那又有什么错呢?”十公主目光哀哀垂落于冷硬的地板,喃喃反问,“只因我与你几乎同岁,可以做他的女儿,我爱他便是自甘堕落吗?你们便要看不起我吗?”

  “不。”长歌斩钉截铁地摇头,“我从未看不起你。”

  十公主抬眸,紧紧看着她:“那你为何不愿成全我?”

  “是因为你娘吗?”十公主回忆起来,恍惚道,“是啊,你娘确实是世间最完美的女子,确实足够配得上他……可她已经死了啊,她已经死去那么多年了,你为何不让我替代她陪伴慕大将军余生?是我待你不够好吗?”

  长歌再一次摇头,眸光真挚:“因为我父亲不允许。在他心中,我娘从未有一日离开过他,他不需要其他女子的替代和陪伴。”

  “但是公主,你的权力太大了,若你果真不计一切逼迫,那么我父亲也必定将不计一切抗拒,甚至不惜以性命为代价。”

  “不会的!你还不够了解你的父亲!”十公主忽上前一步,用力捉住长歌的手,眸光灼灼盯着她,眼中有着又庆幸又卑微的笑容,“但我了解他!慕大将军他有担当、有责任,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身上系着慕家全族,他若一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慕家也就完了,你和你的两位兄长也将因他受累。他那么爱你们,我从小看着他将你当成了宝贝一样放在心尖尖儿上疼爱,他怎么舍得独自死去,扔下你活受罪?他不会丢掉性命的!”

  “公主以为,只要不死,留下一副皮囊便不会痛苦了吗?妥协不会痛苦的吗?”长歌反问,“十公主,若真的爱他,怎么舍得他痛苦?”

  “他痛苦一时,日久天长总会与我生出感情啊!”十公主截然反驳,仿佛想要得到长歌的认同,握住长歌的手用力收紧,抓得长歌生疼。

  长歌动也未动,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十公主亦直直看着她,许久,从她清澈的眸中看到了自己有些疯狂的样子,她忽若有所悟,不禁惨然一笑,松开了长歌的手。

  她背过身去,喃喃道:“是啊,我的爱便是这样,不是成全,是得到。若我自己心中没有能牵绊住我的理由,我便要不惜一切去牵绊别人了。而那个人是你的父亲,你怎么会允许?”

  “原来……你从来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你既知道我对你的好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你利用我,也没有什么不对。”十公主目光落在虚空处,“不过两不相欠罢了。”

  长歌轻轻摇头:“虽然当日是迫不得已,但公主,确实是我对不起你。”

  长歌说着,缓缓跪地,朝十公主郑重拜下。

  十公主回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那你自己呢?你便从未觉得于你自己有亏吗?”

  长歌一怔。

  “你明知那毒鸽有毒,可能一着不慎你的命也没了,最不济,也会在你的皮肤上留下痕迹,你怎么下得去手?”十公主直直看着长歌的眼睛,轻声问,“是时陌逼你,还是你心甘情愿?”

  长歌轻轻一笑,义无反顾道:“我心甘情愿。”

  “原来你们……”十公主看着长歌,恍然大悟,又忽黯然叹道,“其实,若我能得一人两情相悦,我也能为他做到这一步的吧。”

  “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伤,为他痛。”十公主喃喃道。

  长歌心生恻然:“公主定能遇见如此值得的男子。”

  十公主自嘲一笑,美眸凝向长歌:“但那个人定不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长歌无言。

  “其实我知道她和我说那些也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但她有她的野心,我也有我的私心。我想,若你今日落难,凭大将军对你的疼爱,他定马不停蹄回京赶来护你。那时,我便能再见到他了。我的伤痕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呢……所以父皇问我那日我究竟为何去拢慈庵时,我便告诉了他实情,将你出卖了。”

  长歌神色一凛,紧紧看着十公主:“她是谁?”

  “你竟不知道她是谁?”十公主挑眉,“不如想想,你当日除了利用我,还利用了谁?”

  长歌略一思索,蹙眉道:“裴锦?”

  十公主一笑。

  长歌目露疑惑:“她怎会发现……”

  “是啊,她怎会忽然发现?我们这些人,全都是糊里糊涂就被你利用完了,她怎会这个时候就忽然发现了?不早不晚,这么巧。”十公主似笑非笑调侃。

  长歌百思不得其解。

  十公主忽长叹一声:“也罢,你既提了我俩多年情分,我便再送你一个情分罢。当日,是三嫂与她一同来见的我。”

  “景王妃?!”长歌脸色豁然大变。

  十公主颔首。

  长歌眼中的疑惑霎时如雾消散,她眼中清明乍现,同时,眼底如云涌一般生出团团恐慌。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长歌醒悟过来,惊恐地低呼一声,“我终于知道景王为什么要设伏捉蓁蓁了……他不止是要试探!”

  景王真正的目的,是要时照与时陌亲兄弟两人自相残杀!那么,不论是谁杀了谁,活下来的那一个在得知自己中了计都会愧对死去的生母,甚至……以死谢罪。

  时陌与时照若是自相残杀,景王渔翁得利,皇位自不费吹灰之力!而懿和帝,那颗早已被猪油蒙了的心,轻而易举就能被景王利用。

  但她……才是真正的刀,被景王用来杀时陌时照兄弟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而事到如今,懿和帝也好,景王也好,他们已经根本不在乎当日拢慈庵中真相究竟为何!

  长歌想通过来,脸色顿时煞白如纸,匆匆朝十公主福了一福,转身便急急忙忙离去。

  她足下生风,逆风而过,长长的衣摆曳离地面。

  ……

  温德殿中,针落能闻。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时陌身上,其中尤以时照的目光最为锋利,如利剑、如冰棱,淬上了毒。

  时陌淡淡看了他一眼,往地上的女子走去。

  刚迈出一步,景王忽拦在他身前,扬声问:“六弟作甚?可是欲杀人灭口?”

  时陌看向景王,波澜不惊反问:“我若真欲杀人,三哥认为自己可拦得住我?”

  景王不意时陌在懿和帝面前就敢如此口出狂言,又实实在在被戳中了痛处,一时被气得脸色铁青,使他瘦削的脸庞看起来竟有些扭曲。

  景王还未说出话来,时陌已淡淡收回目光,落到地上的女子身上:“不过是要撕开她的假面,让三哥好好瞧一瞧她的真面目罢了。此间得了教训,从今往后也好少做天真,错信于人。”

  语气不可谓不轻慢。

  “时陌……你!”景王咬牙切齿低吼。

  时陌不予理会,抬步往前。

  懿和帝忽愤然起身,怒喝:“时陌,你太目中无人了,真当朕死了吗!”

  时陌停下脚步。

  懿和帝冷冷盯着他,嘴里下令:“景明,去看一看那女子,是否果真如秦王所说是有人易容假冒。”

  “是,陛下。”

  景明应下一声,便往女子走去。

  他蹲在女子身前,仔细检查了她脸部片刻,又返身回到懿和帝身前,躬身道:“回陛下,此女并未易容。”

  声落,如平地一声惊雷,时照猛地狠狠看向时陌。

  时陌盯着景明,双眸微眯。

  懿和帝冷笑看向时陌:“你还有何话可说!”

  时陌黑瞳静静看着懿和帝,深如古潭的眸子里情绪莫测。

  沉默片刻,他对懿和帝淡淡开口:“无话可说。”

  懿和帝冷笑,坐回座中。

  “秦王殿下无话可说,奴婢却还有话要说。”地上奄奄一息的“蓁蓁”忽地气若游丝开口,“对晋王殿下说。”

  时照转头看向她。

  只见“蓁蓁”如蝼蚁般慢慢地自地上爬起来,一点点爬到时照面前,又艰难地直起腰来,端端正正地朝着时照行了个叩拜之礼,而后,方开口,悲情道:“殿下,当日元宵节宴,您亲手猎银狐,做狐裘,请陛下相赠我家姑娘。我家姑娘洞悉了您的心意,又得了陛下与舒妃娘娘成全,心中欢喜无比。回家后,她与国公爷曾在书房中交心相谈,奴婢听国公爷问姑娘,一入皇家深似海,可是真的想好了?姑娘说,只要那个人是晋王殿下,她便不怕。”

  “殿下,姑娘是真的准备好要嫁给您的啊!”“蓁蓁”仰头哭道。

  时照分明的五官微微颤动,握于身侧的手无声握紧。

  “谁料变故猝不及防。姑娘春日里出城踏青,回城路上遇见了回朝的秦王殿下。当日秦王殿下不知因何缘故离了大军,踽踽独行,姑娘因幼时与秦王殿下相识,自觉少时情分犹在,便应了秦王殿下邀约,相伴回京。”

  “不想……不想……”“蓁蓁”说到此处,似是情难自抑,掩面痛哭起来,“不想回京途中,一夜,秦王殿下在我主仆的饭菜中下了迷药,奴婢与姑娘皆被药昏。是夜,秦王殿下便霸占了我家姑娘清白的身子呜呜呜!”

  时陌听到此处,眸中猛地迸射出杀意。他断然不容许有人如此当众污蔑长歌清白,将长歌形容得如此不堪,不论是谁,不论什么时候!

  他眸危险地一眯,手中银针便要出手。

  这时,离他最近的时照却倏然转身,出手,准确无误地拦住了他。

  一时,两个男人四目相对,眼神相视的刹那,无声之间短兵相接,杀意四起。

  “蓁蓁”还在一旁哀哀低泣:“姑娘既已失身给了秦王殿下,便自觉再也配不上晋王殿下,这才认了命,处处受了秦王的挟制。晋王殿下,姑娘原本该是您的王妃,却被秦王所夺,您与姑娘是活生生被他人拆散的啊!”

  “蓁蓁”可以说是声声泣血,竟仿佛难得一见的忠仆,对着时照以头磕地,疾呼:“我家姑娘的委屈无人可说,如今国公爷与两位公子更已离京,再无人替她做主,求晋王殿下为她做主啊!”

  时照双目通红盯着她,额头青筋跳动,右手握剑的拳头发出咔擦咔擦的响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无比清晰刺耳。

  而后,只听得蓦然一声“噌”的拔剑之声,时照已将腰间寒光凛凛的长剑拔出,锋利的剑尖直指时陌命脉。

  时陌挺拔的身姿岿然不动,如泰山崩于前色不变,他目无表情地看着时照,问:“在你心中,我便如此不堪,长歌便如此不堪?”

  时照剑尖微抬,冷冷道:“此女没有易容!”

  言下之意,她是蓁蓁。他信长歌身边的人,多过信时陌。

  时照双眼通红,怒喝道:“我原本已经放弃了她,原本已经决定要成全你,但你却让长歌受伤,她的手因你血肉模糊的画面我至今都忘不掉!我将她放在心尖上,舍不得让她受半点的疼痛!而你,你既不择手段得到了她,却为何不肯好好待她?为何还要利用她?你手中那么多棋子,为何偏偏要牺牲她!”

  时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映着时照几乎失去理智的样子,淡道:“你的问题太多,我懒得答你。你也不需要我的回答,你需要的只是一盆凉水,帮你找回点脑子。”

  时照闻言双眸顿冷,时陌已将目光自他身上移开,转头,直直看向座上的懿和帝,面无表情问:“这便是你今日允时照佩剑入宫的目的所在?是嫌他不够像你,所以要他提前学一学何为兄弟相残之道?”

  懿和帝对上时陌洞悉一切的目光,高大的身躯顿时轻轻一晃,一时间竟忘记了凭借自己为君的威严厉声呵斥。

  景王见状心中微慌,当即上前一步,大声道:“笑话,时陌,你也配提兄弟?你先以龌龊手段夺弟弟所爱,又以阴谋诡计害死我母妃,你做这些事时可曾想过我们是兄弟?如今东窗事发,你丝毫不反省自身,反将一切错处归咎到父皇身上,当真全天下都对你不起,只你没有半点错处?如此说来,你当日强要慕长歌的身子时,面对她的反抗和眼泪,是否也是在怪她不识好歹不肯承欢你身.下?”

  景王提起长歌时语气轻慢下作,时陌大怒,电光火石之间出手,竟劈手强夺了景王手中佩剑,景王还未反应过来,时陌已刷地将剑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时陌眸光寒透,盯着景王冷道:“你敢再多言语一句辱我妻子,便看看今日是我的剑快还是父皇身边的风和景明快。”

  在景王的记忆中,时陌自顾贵妃死后便一直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从来喜怒无形看不出真正的情绪。这还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到时陌发怒的样子,杀意彻骨,仿佛寒冰铸就的钩子,牢牢勾着人的骨头,下一刻就要咔擦一声给他折成两段。

  景王自足底升起一阵恐惧,虽尊严仍旧使他将背脊挺得笔直,成与时陌对峙的姿态,但退缩的目光已泄露出了他的忌惮。

  懿和帝大怒,正要喝斥,有人却快了他一步。

  只见时照笔直地将剑对准时陌的心脏,冷道:“时陌,你做了那等事,此刻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刹那之间,成了三王对峙的局面。

  时陌的剑抵着景王的咽喉,而时照的剑对准了时陌的心脏。

  景王见此,眸底猛地划过一阵疯狂的狠辣,随即,扬声大义凛然掷地有声质问时陌道:“我也想问一问六弟,你当日强迫慕长歌时,便是如此拿剑抵着她的?”

  声落,果真见时照双目猩红,眼底刹那之间掀起一阵狂风骤雨的杀意。

  时照握剑的手心骤紧,就要往前递进,懿和帝见事态脱离掌控,正要出声喝止,这千钧一发之际,却忽然从殿外传来一道急促的女声,先了他一步。

  ——“我还想问一问景王,我慕长歌到底是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要你费尽心思派人假扮我的婢女,信口雌黄辱我清白!”

  这忽然之间闯入的声音令众人皆惊,所有人不由自主循声望去,便见慕长歌如风一般匆匆走进偏殿。

  她双颊微红,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周身的衣裙因为疾步行走迎着风几乎飞了起来。她的身后,夭夭蓁蓁与茯苓三名婢女随侍在后。

  时照在见到她身后的蓁蓁时,浑身一僵,怔怔转头去看地上奄奄一息的“蓁蓁”,满脸惊讶。

  懿和帝与景王亦是大惊。

  而就在众人惊怔的时候,长歌已脚步不停,如疾风过处,径直越过对峙的三王,走到地上那婢女跟前,抬手,毫不犹豫照脸扇了她一巴掌——“啪!”

  尖锐的耳光之声突兀响彻,将众人惊得回神。

  懿和帝立刻回想起自己的威严,厉喝:“长歌,你做什么!”

  长歌朝懿和帝举起自己方才动手时顺手撕下的面皮,似笑非笑道:“父皇,有人冒充我的婢女辱我清白,长歌在自证清白。”

  话落,长歌眸光一厉,用力将手中面皮掷向一旁的景王,竟准确无误掷到了景王的脸上。

  假面劈头落下,于景王而言,其羞辱程度丝毫不下于方才长歌动手打那贱婢的一巴掌。

  而那婢女,陡然之间被撕下了面皮,竟似还未回过神来,怔怔愣在那里。

  长歌目光淡淡掠过那张陌生的脸,不再理会,径直走到时陌身边。

  时照自她带着蓁蓁出现,便如时陌所言,被当头泼下了一盆冷水,理智霎时回笼。此时见她义无反顾往时陌走去,慌忙收了对准时陌的剑,快得几近狼狈。

  而时陌的剑却分毫未动,仍旧笔直对着景王的脖子。

  长歌走至时陌身边,抬手,温柔覆住他握剑的大手。她怕来不及,这一路过来几乎是用跑的,此时手心滚烫,时陌冰冷的手被她一握,仿佛有一股热流源源不断直沁入了心口。

  长歌站在他身旁,他高大,她娇小,两人身高的差距让她不过站在他身侧便如小鸟依人般依偎着他,她的嗓音清澈含笑,仿佛似夫妻寻常玩笑打趣,她对他道:“收剑吧,殿下。三哥言语间虽冒犯了我,但想也是为人太过天真所致,并非有心,不过是被一个易了容的贱婢骗得团团转而已,还在圣前闹了笑话。已经够委屈了,殿下若是再咄咄逼人,却是让三哥情何以堪?瞧,父皇宽宏,不也未加怪罪吗?殿下不如也学学父皇,宽宏大量作罢?”

  长歌一番话将景王奚落得不可谓不惨,只见景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时陌却无心管什么景王,自长歌出现,他的目光便未离过她。此时转头凝着她,见她神态灵动,语气娇俏,眸中不禁含笑。

  “好。”他温柔应了一声,当即收了剑。

  只是收剑的方式实在不太和平,方自景王胸口移开,便忽地脱手往他腰侧刺去。从头到尾目光在长歌身上,竟也准确无误地将剑刺回了景王腰间的剑鞘。

  平白令在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这两人却恍若未觉,只见长歌含笑握过时陌的手,两人手牵着手往前走了数步。长歌拉着时陌朝懿和帝跪下。

  长歌朗声笑道:“儿臣恭祝父皇千秋,贺父皇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说罢,叩下头去,以额触地。

  她这边一拜,时陌便只得沉默照做。主子既做了,夭夭蓁蓁与茯苓便自觉跟着跪地行礼。

  刹那间戏便做足,竟果真像是一家子人匆匆赶来贺寿,场面一片和乐,很是□□无缝。

  懿和帝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长歌,情绪莫测说了声“平身。”

  众人起,长歌立刻便要告退。

  懿和帝仍看着长歌,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沉默,未说允,也未说不允。

  景王直直看着懿和帝,仿佛在以眼神暗示什么,懿和帝却反常的未有反应。

  景王心中一急,当即抢先道:“六弟妹在这温德殿中果真是来去自如,方才本王还未听得通报便见六弟妹径直闯了进来,此时又匆匆离去,莫不是心虚?怕父皇反应过来你硬闯温德殿,降罪发落?”

  长歌转头看了看景王,又看了眼地上的冒充的假冒婢女,奇道:“今日千秋节,父皇宽宏,泽被天下。瞧三哥圣前公然欺君都安然无恙,我不过恐吓了守门侍卫一两句进来贺个寿而已,却要心哪门子的虚?我啊,我镇国公府固然门槛低,但也不至于像三哥以为的那样怕事,又要迫于无奈委身于秦王,又要战战兢兢一个风吹草动就吓得走不动路。”

  长歌一派天真的样子,说话时还抱着时陌的手臂,不可谓不讽刺。

  景王眯眸,冷冷看着她。

  长歌偏头眨了眨眼睛。

  上座,懿和帝忽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父皇!”景王猛地转头,脸色大变,目光殷切企盼着什么。

  “退下。”懿和帝又重复了一声。

  景王眼底重重划过阴郁之色。

  长歌立刻朗声道:“是,父皇。”

  声落,拉着时陌的手便往外走,临走前不忘朝着景王指了指地上的婢女,道:“她一派胡言原冒犯了我,我是要将她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的。但想三哥平白被一个贱婢戏弄,以致圣前行了蠢事,想来所受奇耻大辱是我的数倍,那此人便送给三哥处置吧。”

  景王盯着长歌,唇角忽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如此,便谢过六弟妹了。”景王缓缓拱手。

  长歌被景王忽然诡异的神情激起后背一阵阴冷,却见景王一只手探入怀中,自里面拿出一支素色丝帕包裹的什么,细长之状仿佛是一支发簪。

  景王将手中之物送到长歌面前,神态忽地从容不迫:“今日无论如何都是本王对不起六弟妹,六弟妹虽说是本王无知,误信奸人之言,不为罪,但本王却是理应向六弟妹赔这个罪。此乃我日前偶然所得一宝,今日便相赠六弟妹,权当赔罪之礼。”

  景王的眼神令长歌心底无端发寒,下意识的,她后退了一步,不肯伸手去接景王递过来的东西。

  “不,不必了……”她勉强道,就要转身匆匆离去。

  这才发现时陌僵硬地定在原地,双目猩红,直直盯着景王手中丝帕。

  长歌心中重重一跳,一股没由来的不详的预感刹那间席卷了她。

  果然,下一刻,只见时陌一步上前,竟是劈手之间夺过了景王手中之物。丝帕猛地打开,只见里面果然是一支发簪——一支羊脂玉发簪。

  那玉质脂白细腻,表面似裹着一层将化未化的油脂,寻常光线便泛着内敛浑厚的光泽,温润之感令人望而生喜。细长的发簪上无甚繁复的雕刻,唯整支发簪线条风流,却是前朝流行的飞天神态。

  时陌紧紧握着发簪,手背上根根青筋迸出,他的身体微微发颤,整个人如遭雷击。——长歌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心跳如鼓,那股不安的情绪疯狂扩大。

  她下意识地上前去,想要握住他的手。时陌却快了她一步,一只手已粗暴地揪住了景王的衣领,嗓音狠得近乎阴沉——

  “这支发簪,你从哪里来的!”

  景王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诡异地扫过一旁的时照。

  “我问你,这支发簪,你从哪里得来!”时陌仿佛连这耐心都没有,近乎怒吼地又问了一遍。

  “这个啊……六弟不妨问一问八弟。”景王好整以暇笑道。

  时陌目光猛地射向时照。

  时照皱眉,看着那支他从未见过却令时陌失态非常的发簪,目露茫然之色,看了看时陌,又最终将目光投向景王。

  景王满脸惊讶地“咦”了一声:“八弟不知道吗?分明是八弟亲自带的路啊。”

  时照起初不解,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想起什么,脸色煞白。

  景王见状,慢悠悠笑道:“可想起来了?长河郡外,安山南麓,半山腰上,无名孤坟……”

  长歌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景王的话令她的脑子里猛然间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长河郡外,无名孤坟……

  ——“母亲喜欢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所以,我将她带离了这个禁锢她的地方,将她葬在了塞外。”

  如有感应般,长歌耳边忽地响起当日时陌对她说的话。

  再看向那支温润如凝脂的发簪,长歌的瞳孔渐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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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觉最近的情节应该是连贯的,想尽量把情节一个个完整地呈现,所以三合一三合一地发吧……

  明天还有一个三合一,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