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作者:太极芋泥      更新:2023-07-30 00:27      字数:3376
  “皇兄, ”长宁既没行礼也没问好, 她几步走在案前, 没有低头看案上的文书写了什么, 只看着皇上沉声问,“你在看什么?”

  你们都在看什么?是否与我有关,又为何都不肯告诉我?会是我猜的那件事情吗?长宁冷冷地想道。

  皇上看到她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他面上泛起一个疲惫的笑,却温和说道,“长宁怎么回得这么早, 我还以为你会在途中游玩几天,等京中这乌烟瘴气的混乱落下再回来。”

  “混乱的不仅是京中,”长宁看着他的眼睛道,“塞外也并不安定。”

  “大郢的粮食被抢走了一半,我在那条船上看到了一个人。”长宁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缓了缓,慢慢地说道,“他在船上向我行了一礼。长宁下了定论, ”他认得我。”

  皇上脸上的笑意顿住了。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他为什么会认得我?”长宁轻声说,“或者说, 我有什么价值值得他认识我。”

  “皇兄,你们都在瞒着我什么?”

  长宁不再开口,屋里剩下一片静谧, 皇上忍不住掐了掐鼻梁,他叹了口气,展开桌面上的文书给她看,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恭敬有礼,措辞文雅。

  “他们想要进京觐见,派四皇子出使,态度很谦卑,保证绝不越雷霆一步,自愿进京前卸甲去弩,只带着进奉给大郢的贺礼入京,希望朝廷能够允准。”

  “他们倒是好大的心胸。”长宁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措辞虽然委婉,但是意图表达得很清楚——想要进京,想要看看大郢最繁华的样子。

  “可不是吗。”皇上苦笑一声。

  “他们准备了什么贺礼?”长宁问。

  “裘皮千件,良驹一千八百匹,”他顿了一下道,“粮食十万石。”

  十万石的粮食是从何而来的,众人心知肚明,这是拐着弯地在打大郢的脸呢。

  可是就算现在有人要拿粮食来打大郢的脸,大郢也要忍着,还要主动把脸伸过去,谁让大郢被人攥住的命脉呢。

  长宁没作声,她指头摁着这份文书,并没有对这份文书的真假产生任何怀疑,毕竟加盖了官印还呈到皇上的书案上的文书,谁也没胆子作假,她只是——

  长宁手指一错,文书立刻在书案上滑了一下,皇上飞快地把这份文书端端正正地放回去,头痛道,“长宁,你把这弄乱了,回头该找不到了。”

  长宁没作声,她对皇兄说的话恍若未闻,只坚定地推着这份文书到了一边,露出底下,他们真正想要隐藏的东西来。

  ***

  长宁是看着秦深的病痊愈了才离开的,可是秦深那日巡营归来,当天夜里就又起了热。热度不高,但是断断续续的没完没了,就好像长宁走了,也把秦深全身的精气神都带走了。

  他入了夜躺下便昏昏沉沉的,睡不着,也醒不来,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眼前又黑茫茫的,就像是被封在了棺材里埋在地下,不见天日,又毫无温度。

  他一夜睡了醒醒了睡,浑浑噩噩到天光乍破,隔着一层帷帐的晨光并不清晰,他看到榻前坐着一个人影,看不真切,他恍恍惚惚地唤道,“长宁。”

  “长宁。”皇上唤她,捏着这份折子不退让,也不让她打开,冷冰冰地道,“家国大事,不是你该擅自窥探的,你一个女儿家,归京后不去母后膝下请安,不去长嫂面前问好,擅闯书房,你知道该当何罪吗?!”

  “我知道。”长宁死盯着折子,胸口起伏毫不退让道,“等出了这道门,皇兄想怎么罚都行,可是现在,我想要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长宁。”皇上不忍,“有时候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可我想知道。”长宁决绝道。

  皇上深叹一口气,终是松了手。长宁未必毫无所觉,只是他们都在逼着她自欺欺人罢了。长宁才是最清醒,最坚定,最仁厚的人。

  可是,命运从不会厚待每一个人。

  长宁手指微微颤抖,她缓缓地打开折子,却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叫道,“秦深。”

  “阿深。”坐在秦深榻前的秦将军身形晃了晃,沉沉地叫了秦深一声,却是用着他幼时亲昵的称呼唤他。

  秦深挣扎着睁开又干又涩的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他褪去了声音里的温柔的眷恋,恭敬地叫了一声父亲。

  父子俩之间一坐一卧,气氛却不见温馨,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半饷,终是秦深先开了口,“父亲找我可有要事?”

  秦将军手里拿着一封家书,信上是秦夫人娟秀的字迹,家书底下却垫着一份文书。

  秦将军珍惜地把家书上每一个褶皱都展平整,细细地压在手下。他沉默不语的时候气势骇人,可是看着家书的模样却温柔得不似杀伐决断的将军。

  就算是杀伐决绝的将军,内心也住着一个俊秀的人啊。可是秦深的人呢?

  他长叹了一口气,一直挺拔的脊背佝偻着,瞬间便老去了十岁。不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将士,而是如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般,会忧心,也会心疼。

  他看着秦深消瘦下去的脸颊和无神的双眼,心下不忍,但还是要逼着他面对。他把手里拿着的东西递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秦深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却没接那封温柔的家书,而是把底下的文书抽了出来。

  远隔千里之外,秦深和长宁同时打开了写着同样东西的文书。

  命运从不厚待每人,悬在他们头上的刀,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秦深平静地看完合上,交还给秦将军。他面容沉静,眼神清明,父子俩相对而坐,此时竟是如出一辙的刚毅冷硬。

  秦深低下头,呕出了一口血。

  ***

  长宁冷静地看完,合上文书,规规矩矩地放回原处,压在了另一封折子下。

  “此事皇兄打算如何处置?”她沉着地开口问。

  皇上看着她的眼神心疼极了,他握着长宁冰凉到止不住颤抖的手,放轻了声音安慰她,“别怕,我不会送你离开大郢的。”

  长宁惨然一笑,“大郢长公主长宁,年十八,姿态华贵,性温婉,敏好学,博学广记,谦和。我朝尊主言,蛮夷苦寒,不得教化,祈求大郢施仁善,寓教愚民,今以千裘千骑食万石为脩,万望垂怜。”

  “他们这是在逼我们呢,”长宁喃喃道,“他们这是在逼我们。”

  “大郢长公主长宁,”皇上重复了一遍,又叫她,“长宁,”突然一顿,笑了,“长宁啊长宁,世人这样叫了你这许多年,你便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说道,“顾家的子孙计入族谱的名字,可从来都不是封号啊。”

  “顾珞阳,”皇上正色叫她,“难道你只记得自己的封号,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大郢第七朝,仁帝第十七女顾珞阳,封号长宁。”

  “大郢可以有很多个长公主,也可以有很多个长宁,可是只会有一个顾珞阳,她是朕的亲妹妹,是大郢最善良,最美丽,最聪慧的姑娘。”

  “大郢不是只有你一个公主的,”皇上柔声道,眼神温暖地看着长宁,“一个封号而已,赏给谁都行。正好静和公主尚未婚配,她的爵位也该提提了。”

  “朕留了她这么多年,放任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飞扬跋扈目无法纪,纵容她为所欲为,现在,也该是她回报大郢,回报朕的时候了。”

  “珞阳,别怕。”皇上安慰她,“别怕。”

  大郢需要粮食,很需要很需要。所以使者来京的请求,大郢根本拒绝不了。况且番邦小国隐隐有联合之势,大郢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几国同时暴起入侵,大郢根本无暇□□。

  还需要再等。时机尚未到。

  秦深呕出一口血,病却彻底好了。他还是消瘦,却比以往更加沉默了,秦潇和齐岸经常看到他独自一人缓缓地擦拭缓缓归,擦完了掏出一根细细的红绳串起的两个铜板握在手里摩挲,谁都没去打扰他。

  最近军营里很忙,秦将军正在挑选一只足够精锐,足以展示我大郢威赫,可以震慑敌人的精骑。

  护送异族使臣入京。是护送,也是监视。

  边境离不得秦将军,秦潇不够沉稳,也不能震降异族,此是秦深责无旁贷。

  他看着长宁独自一人回京,现在,他要带着抢走大郢粮食,推大郢入水深火热的异族回京了。

  本以为要等到两年后才能再见长宁,却原来大郢太平不了这么久了,他,马上就再能见到长宁了。

  秦深在铜钱上印下一吻,把它贴着心口放进衣襟里。

  秦家人守的是大郢的国土,守的是大郢的百姓。不容他退后一步,犹豫一分。这是他与生俱来肩负的责任。

  异族是有备而来,前脚朝廷通过了他们的请求,后脚他们已经装好了车马,到了大郢的边界。

  千裘千骑全部留在军营,十万石粮食,一半留下,一半押送回京。

  大郢被夺走的粮食,换了一种方式重新回到大郢的国土,被烧成灰的粮食谁都没有忘记,只等一阵春风吹过,从灰烬里就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地为大郢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