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太极芋泥      更新:2023-07-30 00:27      字数:5450
  长宁和秦深骑马并肩而行, 两人之间并不如何见亲昵, 可是那种旁人丝毫无法涉足的氛围还是很快地引起了羌国人的注意。

  他们狐疑的视线从秦深身上落在长宁身上, 打量着, 揣测着,却谁都没说什么,毕竟他们还在大郢的土地上。

  四皇子笑眯眯地绕着他们打转,主动地帮忙收拾东西准备食物,毫无架子。却也把行程拖得很慢很慢,这只算不得很多人的队伍,悠闲地像是游山玩水的, 而不是一场孤苦的远行。

  早在以前,长宁就曾渴望羡慕着,想和秦深一起,沿着他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路,从大郢的都城,伴着朝阳晨露,牵着马,一直走到大郢最边上的国境线上。

  而现在, 他们正肩并肩地走在这条路上。

  长宁和秦深相视一笑, 并无丝毫沉重消极之意,长宁一扬马鞭, 阳光下马蹄高高扬起,是肆意飞扬的少年模样。

  四皇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表情平和而安详, 假装没看到周围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他拇指指甲在手指上轻轻地掐着,侧着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路两边茂盛的树丛。

  路途遥远,并非每一日都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投宿,幕天席地搭个帐篷,这一夜也会过去的。

  这一天也是如此,长宁和秦深身边的人猎了些野物,秦深用瓦罐熬了一罐鱼汤,把一只兔子穿在树枝上放在火上烤,不一会儿泛着油脂的焦香就出来了,勾的人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长宁抱着膝盖,背靠着树,背上披着一件披风,歪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火光下秦深英俊的眉眼。

  就算是一路同行,大郢和羌国的人也依然泾渭分明,吃饭睡觉都是分开的,中间像是隔着一条楚河汉界,彼此虎视眈眈相互提防。

  兔子烤好了,秦深把最外面一层微微发焦的一层片下来,搁在盘子里,等到了刚好入口的温度才递给长宁,“尝尝。”

  长宁喜欢吃外面那一层焦皮,很香,咬在嘴里又香又脆。她整个人都缩在披风里,暖呼呼的,人也惫懒了些,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撒娇似的晃了晃,含含糊糊地说,“唔,冷,不想伸手。”

  秦深自然是乐意惯着她的,于是继把肉片好之后,还拿起筷子,一片一片地喂给她。长宁吃得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四皇子端着一大盘烤肉,踢踢嗒嗒地走过来,靠着树懒洋洋地看着他俩黏黏糊糊的,觉得刚烤好的肉都不香了。

  长宁被喂了口肉,又喝了口香喷喷的鱼汤,惬意得不得了,对着他态度也平和了,问他,“怎么大张旗鼓地过来了,不怕他们注意到?”

  四皇子毫不在意地啃了口肉,慢条斯理地咽下去才说,“怕什么,他们又回不去,还怕他们告密?”

  秦深挑干净鱼刺,给长宁喂了口鲜嫩的鱼肉,“你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四皇子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看天,又低着头掐手指,老神在在地说,“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觉得今天就不错,是个投胎的好日子。”

  长宁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她没杀过人,在还不算走投无路的绝境中,保留着一份慈悲和善意,她还没有办法把一条生命推下悬崖,只能冷漠地袖手旁观。

  毕竟他们的命运,在出发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他们看到了四皇子二十年掩盖其的真面目,就注定不能活着回去了。

  当天夜里静悄悄的,长宁直到夜半都不曾睡着,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呼救声,也没有挣扎打斗声,平和得像一个桃源。

  可是第二天,有几个人躺下了就再没起来过,死的全是羌国人。

  羌国剩下的几个人聚在一起瑟瑟发抖,看着青紫色尸体上乌黑的细小伤口胆战心惊,他们小声交谈着,“什么蛇的毒这样厉害,能无声无息地害死这么多人?”

  跟来大郢的人,除了四皇子就没有废物,都是千挑万选的武士,伸手好,警惕性也足够高,怎么可能毫无反抗之力地死在一条毒蛇的尖牙下。

  况且还是这么多人同时毙命。

  他们谁也不傻,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是意外,只会是有人故意为之,不知用什么办法引来了毒蛇,诱使着它们咬死了自己的同伴。

  可是他们没有证据,也没有足够的胆量来挑明。一下子失去了半数的同伴,他们真真正正地陷入了势单力薄的局势,要是两方对峙,他们没有一丁点的胜算。

  因此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生生咽下了这口血海深仇,只是从那时,他们看着长宁他们的眼光就不仅仅是蔑视和不喜了,夹杂着仇恨的怒火,像是黑暗里一头吃人的野狼。

  却也如惊弓之鸟,杯弓蛇影地畏惧着一切阴影里所有的东西。

  四皇子却光明正大地在大郢人的队伍里来来往往,甚至一点都不避开他的族人们,慢慢地露出一点獠牙来,不凶,但像只眯着眼睛的狡诈狐狸。

  羌国的人和四皇子瞬间就变得疏离了,他也不在乎,沉迷于大郢的各种调料无法自拔,每次到了吃饭的时间都腆着脸凑过讨一口汤喝。

  他不在意,长宁和秦深也沉的下心来,羌国的人见他们这样平静,看着他们是视线就愈发凶狠,紧绷的气氛闷得像一个装着火药的罐子,说不定下一刻就要爆开了。

  这种岌岌可危的平静维持到了边界线上,羌国的人站在线的那一边,脚下踩的是羌国的土地,这似乎给了他们底气,他们看着长宁和眼神更加危险了。

  可是秦将军也在这里。

  他穿着一身铠甲,骑着一匹很高的马,眯起眼睛扫视他们的时候,视线能从他们身上刮下肉来。于是羌国的人推搡着往后避了些。

  四皇子还是站在大郢的人群中,他仰头看着马上的将军,不避不让不卑不亢,是景仰也是羡慕。

  秦深是只还未长出獠牙的小狮子,秦将军确是真正厮杀过咬断过敌人喉咙的雄狮,他一个人站着,就能护身后的一个国家安稳。

  他希望自己也有能力这样。

  秦将军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闪而过,他翻身下马,躬身欲对长宁行礼,长宁连忙扶起他,“秦伯伯不必如此。”

  他的手又粗又硬,带着武器磨砺的茧子,像是粗糙的砂纸,可是落在长宁肩膀的力量却又轻又柔,还很暖。

  秦将军拍了拍长宁的肩膀,是一个长辈最无声的歉意和难过,他说,“是伯伯做的不够好。”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察觉到了羌国的蠢蠢欲动,可是大郢等的一个合适的时机,却迟迟未至。他也曾语焉不详地写信回去,给皇上也给秦深,说长宁的婚事,让她早点成亲。

  皇上努力过了,可是秦深没有让步,长宁没有犹豫地站在了秦深身边。

  他觉得是自己对秦深的心软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毕竟,要是他强硬地让秦深成亲,再大的不甘逼着他放下,尚是懵懂的长宁就一定会早早地成亲,断不会如今远赴羌国为质。

  长宁知道她身边的人都觉得她委屈,可是她没有。毕竟重活一世,她总需要做些什么,来改变战火连天的命运。

  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长宁迟疑一下,有些生疏地挽着秦将军的胳膊,软着声音说,“有秦伯伯站在我背后给我撑腰,我一点都不怕的。”

  这是一句宽慰的话。两国相安无事,秦将军是她的底气,可是要是两国交战,秦将军就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

  她依然是穿着红衣,裹着一身很大的斗篷,就算路上行进缓慢,秦深细心照料她,她还是瘦了些,脸上有些苍白,但是眼睛平和有神,既没有怨怼也没有不安。

  是天家独有的大气和自若。

  秦将军以前一直以为秦深喜欢她,是青梅竹马的日久生情,或者惊鸿一瞥的少年慕艾,现在才知道,长宁有值得所有人喜欢和宠爱的资本。她生来就该当如此。

  秦将军背后是秦潇和齐岸,他们都收敛起了漫不经心,开始像一个战士了,腰背挺直地跟在秦将军身边,像一把时刻等着出鞘的宝剑。

  他们都被打磨成了可以独自迎接风雨的模样,这是成长。

  秦将军从怀里摸出一个半褪了颜色的护身符交给长宁,“这是夫人求来的护身符,跟着我十多年了,现在交给你。”

  长宁惶恐,正欲推辞,他又说,“不管你何时回来,将军府的大门都为你开着。”

  她一顿,从这句话里听出来沉甸甸的意味,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秦深,秦深手扶着她的后背,冲她点点头,轻声说,“收下吧。”

  于是长宁接过来,她捂着眼睛闷声说,“谢谢伯伯。”

  再远的路也有终点,再美好的宴席也有曲散,况且这条路,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现在只不过是到了走最后一步的时候。

  长宁重新带着斗篷的帽子,帽檐很大,落下来能遮住她半张脸,她匆匆对秦将军告别,转身走到秦深身边的时候脚步一顿,还是一头扎到了他怀里。

  只是一个拥抱而已,秦深的肩膀上却留下了湿漉漉的水痕,长宁头也不回地上马扬鞭,一路尘土远去。

  秦深觉得自己生命里的所有色彩也跟着她一起离开了,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北风呼啸的山谷。

  他下意识的跟着长宁,直到脚踏上了那条不甚分明的分界,这是他能和长宁离得最近的距离了,背后却突然传来齐岸和秦潇慷慨激扬的高歌。

  他们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又唱“天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那歌声激越高扬,像是云中的飞燕一样,张开翅膀穿梭在云霄之上。长宁勒转马缰回头看去,秦深和秦将军,还有他们背后所有的人,都腰背挺直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高歌着送她远行。

  那歌声汇聚在一起,有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作用,长宁直到走出很远很远,回头还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人影,耳边都还萦绕着这个声音,让她不自觉地镇定下来。

  秦深陪着她走到这里,可是剩下的路,终归还是要自己走了。

  她拉下斗篷,长吸了一口气,看着夕阳下广阔无边的草原,抛下最后一点眷恋和思念,用冷漠包裹着自己,独自迎接未知的前程。

  秦深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羌国人人的胆子似乎也大了,对她的恶意简直不加隐藏,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时候会故意撞她,看着她的目光不加掩饰地下流,甚至好几次抢走她准备好的食物。

  四皇子抱着手臂冷眼旁观,长宁竟然也沉得住气,只要他们不曾踩在她最后的线上,便任由他们施为。

  拾风耐下性子,把长宁护得周全,饮食用度不假他人之手,把所有的护卫编排好,保证长宁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守着,甚至连从京都带来的货物,都无一遗漏地好好保管着。

  “你就一点都不害怕吗?”一日,四皇子终于忍不住问她。

  长宁头也不抬地说,“我一介肉体凡胎,七情六欲尚在,怎么可能不怕?”

  “那你为什么还能如此自若?”他疑惑挑眉道。

  长宁抬眼,看着羌国的人,慢慢地说道,“怕什么,他们又回不去。”这话听起来耳熟,四皇子一听就笑了。

  他右手握着马鞭,在左手上轻轻地敲着,语气飘忽地说,“放心,不用忍他们多久了。”

  在大郢的地界死了一半的人,要是剩下的这些人还没走会羌国就一个不剩,再如何说,这也是明着打羌国的脸,就算长宁如约到了,也保不齐两国能相安无事。

  所有这些人,要死在羌国的土地上。他还想好好地欣赏一下他们临死前,看到真正的獠牙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众人脚步一直不曾停歇,眼看着即将回到族中,羌国的人终于都松了一口气,眼神阴暗地看着长宁和四皇子,嘴角挂着莫测的笑意。

  四皇子和善地冲他们一笑,转身对着长宁说,“明天不必扎营,离他们远一些。”

  于是长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了。

  夕阳下的草原,有一种静谧到永恒的柔软,夕阳穿透橘黄色的晚霞,融融地浇灌在青色的草地上,一望无际的土地,承载着数万年的光阴,风雨不曾改变它,如今,也不会有人能改变它。

  狼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最活跃的动物,它们和人类相伴,争夺食物,也争夺生存空间。

  现在,它们出现在了这里。

  长宁看到一双又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周围亮起的时候,后背不能自抑地战栗起来,面对成群野兽和獠牙的时候,人类躲避危险的本能驱使着他们下意识地戒备和逃离。

  然而狼群没有给他们机会。

  四皇子站在狼群中间,嘴角勾起一抹闲散舒适的笑意,那些半人高的狼就乖顺地蹲在他脚下,呲着牙露出尖利的犬齿,口水滴答滴答滴沿着狼吻落下,眼睛闪着看到食物的饥饿的光。

  他弯下腰,手法娴熟地在卧在他脚边的头狼背上摸了摸,那匹高大的狼舒服得简直要满地打滚了,他半蹲下,揪着头狼的脖子,和它蹭着脸,指着羌国人扎营的方向,一拍它的背,轻说了声,“去。”

  所有的狼一跃而起,化成一道残影,飞快地穿过长宁他们,喉咙里发出兴奋的低吼声,离弦的箭一样,眨眼就跑出去好远。

  拾风他们离开把长宁围在中间,时刻警戒着,担心有落单的孤狼蛰伏在周围伺机而动。

  四皇子脚步轻盈地踩着青草走到长宁身边,和她并肩而立,背着手,欣赏名画一样,眯着眼睛看着狼群追逐狩猎。

  而猎物是他的族人。

  长宁狠狠地掐着手心,止住自己的颤抖,可是狼群锋利的牙齿刺进人体中迸溅出来的鲜红血液,还有生死一瞬人爆发出的惊惧求救声,在眼中挥之不去,在耳中绕梁不绝。

  像是夕阳下一场盛大的葬礼,是属于狼群的盛宴,是鲜血浇灌在土地上的红花。

  这是她这一生都从未见过的场景,像是地狱来的恶犬,茹毛饮血,肆意地咬断喉颈,掏出脏腑,血淋淋的内脏落在地上滚了滚,沾了一地的泥土。

  四皇子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侧着耳朵像是在聆听一首美妙的歌声,他指尖在虚无中轻盈地跳跃,像是在演奏一篇华美的乐章。

  而后这双手落在长宁面前,遮住她的双眼,替她掩去这场群狼的猎食。

  “你该习惯的,”四皇子声音柔和地说,“毕竟现在每人护在你面前,你需要自己拿起刀,刀尖对着站在你身前的所有人。”

  “这只是个开始,你应该知道,往后你见到的会更多,更残忍,人心向来是见不得一点光的,你不能再天真下去了。”

  长宁惨败着脸,嘴唇不见丝毫血色,她声音平静地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