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皇后没两日，康熙的身体直线恶化, 皇子、皇孙轮流守候侍疾, 不敢轻易离开，到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一早，康熙一醒来就看着精神颇佳, 面色也是难得的红润, 甚至胃口大开, 将江映蓉亲自下厨做的几样小菜和点心用了大半。所有近前的人心里都一个咯噔, 明白此象八成是回光返照。

  用完早膳，康熙甚至在江映蓉的搀扶下在园子里略走了两步，冬日的园子大多光秃秃枯黄一片，除了松柏等四季常青的植物，鲜少有绿色，更别提其他亮丽的颜色，再夹杂着冬日的冷风，着实不是一个逛园子的好时候。但康熙却心情颇好, 一直拉着江映蓉的手不肯停下, 身后一群宫女太监远远的跟在后面，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将足够的空间留给二人。

  “朕到此刻才觉得这等闲适日子才是该过的生活，朕在位六一十年，细细回想，除了这半月，竟是没有一时一刻真正属于自己。”康熙感叹着, 从他八岁坐上皇位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属于自己，他所有的时间、精神、情感、意志都要奉献于大清，直至死亡。所以此刻难得有一小段独属于自己的时光，康熙终于露出一副轻松恣意的样子，希望时光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紧紧的握着江映蓉的手在园子中闲庭信步，只是他的手已经有些干瘪僵硬，但手中的手依旧细滑柔软，让康熙贪恋的舍不得放下。

  “万岁爷若是喜欢，咱们就在这多住一段时间，左右前朝有诸位大臣，后宫有惠妃、宜妃，大多都是定例，等闲也出不了乱子，臣妾就陪着万岁爷在这里多偷几天懒，万岁爷可以学学寻常百姓的家翁钓钓鱼、下下棋，臣妾也学学百姓家的女子为万岁爷洗手做汤羹，可好？”扶着的人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江映蓉心里有些发堵，这一段话真心实意，可却也只能是美好的愿望，这人注定有离开的一天，无论早晚，她只是顺应命定的轨迹罢了。江映蓉不是没法子让康熙多活一段时间，但精明如帝王，还是千古一帝，只要江映蓉稍有动作定能发现端倪，为了避免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江映蓉自然不会让一时的情感左右理智，犯下这等错误，她就是这样的人，在让别人以为她极为有情的时候又总能露出无情冷酷的一面。

  康熙用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拍了拍二人紧握的双手，一副都听江映蓉的样子：“好！”

  康熙这会儿并没有什么心愿未了的遗憾，身为帝王，他将一生都奉献给大清，除鳌拜，平三藩，东击沙俄，西征葛尔丹，统一台.湾，勤政爱民，造福社稷，康熙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身为父皇，子嗣繁茂，儿孙出类拔萃者不知几凡，唯一要说苦恼的就是他的儿子们每一个都太过优秀，在后头的十几年里为了储位纷争不断，而他因为君王的这层身份不得不狠心磨砺打压，或许他这个父皇做的不够合格，但再给康熙一次机会他的选择同样不会变，先为君后为父，注定他做不了一个仁慈的父皇；身为男人，幼时有太皇太后扶持，少时有赫舍里氏支持，垂垂老矣之际还有德慧相伴，陪着他走向生命的终结点，他一路上都有人陪伴左右，并不孤独，比起历代皇帝他绝对幸运许多，只是他为了最后的一点私心，恐怕要将赫舍里氏负个彻底。

  赫舍里与康熙作为少年夫妻，若说康熙对其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倒不至于，只是赫舍里在如花的年纪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离去，在少年康熙的心上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就好比心口的朱砂痣一样，时间越久越是历久弥新，越是难以忘怀，越是折磨人，康熙怀念的或许并不是真正的赫舍里，而是经过他多年美化后的赫舍里，一个虚妄的赫舍里。然而一旦有那么一个人以另外一种方式强势的出现，渲染出浓烈的色彩，一点点占据康熙的心房，让他再也忽视不了，而这个人又在生命的后半程中始终陪伴在康熙左右，这时候记忆中的赫舍里已然成了微不足道的存在，只有身边实实在在的人才最重要，这是一个聪明人都会选择的结果。

  所以康熙觉得他幸运，甚至于他心里已然有了隐隐的怀疑，但却愿意说服自己忽略这份怀疑，信赖这个一直陪着他的人，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康熙从来没有任性过，他只想任性这一回，而他也相信他的任性不会带来不可预测的灾难。

  看似轻松的言谈，但其中却又带着承诺的意味，可二人却都知道这声“好”怕是没办法实现了，躬身跟在后头的梁九功听着前头传来的若隐若现的交谈，因为年迈带了一丝浑浊的双眼有晶莹的泪水涌出，他伺候了一辈子的主子哪怕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也得陪着去伺候，否则冷了饿了渴了可怎么办？有小太监快步上前悄悄说了什么，梁九功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面上看不出一点儿问题，稍微加快了步伐追上前头的主子。

  “万岁爷，郎世宁的画已经作好呈上来。”

  康熙一听，兴头头的拉着江映蓉回去，“走，随朕去看看。”

  江映蓉想起了前两日二人全副武装枯坐了一个时辰有余，就是为了让郎世宁作一副帝后图，用的是西洋浓浓重彩的油画，想来就是这一副。

  等二人回去，郎世宁正在一旁候着，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捧着巨幅画作缓缓展开，这是一幅等人高的画作，只见穿着明黄帝后服的二人眉目如画，表情生动，康熙刻意画的年轻了一些，江映蓉则跟现在的样子差不了多少，看起来比现实更加般配，画中的二人站在一起有一股说不出得味道，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般，气息缠绕交叠，并不似历来帝后画作以威严庄重为主，反而看起来更加生动形象，两个人仿佛活过来一般栩栩如生，旁人一看就能感受到帝后二人感情深厚。

  康熙上前摩挲着还带着油墨味道的画作，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选择让郎世宁这个洋人来画是选对了，都说洋人浪漫，善于表达感情，今个一瞧果真如此，甚至比康熙预期的还要好上一些。若是选自家的宫廷画师，康熙不用想就知道那些人会将二人画成个什么模样，定然竭尽全力的表现他的威严，德慧的端庄，到时候凑到一起一定僵硬死板极了，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画作。

  江映蓉一看这画，心中就开始忍不住跑马，这副画若是能顺利流传下去，等到两百年后，定然有一大批人脑补康熙的最后一位皇后与他是如何的蝶鸾情深，二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又是如何的美轮美奂，令人生羡，各种脑补恐怕层出不穷，要不等她离开的时候悄悄将这幅画顺走，权当留个纪念。虽然她占得的乌雅氏的名头，但一想到后人即将脑补的各种故事，大清朝又多出一个情圣，就觉得不甚自在，可惜康熙接下来的话让江映蓉打消了顺画的打算。

  “朕要此画陪葬。”

  看着康熙略带满足的样子，江映蓉安慰自己一句：死者为大，人家的心愿还是不要破坏的好。

  呈到康熙跟前的是郎世宁最满意的一幅，当日他虽照着帝后先画了一幅半成品，但回去之后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然后熬了好几天弃掉好几幅之后，才终于超长发挥画出眼前这一幅，郎世宁准备悄悄将剩下的几幅珍藏，那几幅虽不完美，但也算是佳作。

  郎世宁灵感迸发之后，一口气画完帝后图，还趁着余劲儿未消，想象着平常拜见康熙的样子，又画了几幅康熙的日常画作，或批阅奏折，或读书，或写字，甚至按着后宫嫔妃的服饰给江映蓉也另外画了几幅作品，等一一展开后，每一幅都让康熙满意。

  然后二人很默契的命人各自收拢起对方的画作，看样子是准备相互珍藏。

  看完画，康熙仿佛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表示有些乏了，在江映蓉的服侍下小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便将梁九功招到跟前，让其召集诸王大臣前来面圣，众人这些天都等着康熙随时传唤，终于听到消息来得异常迅速，梁九功拿出康熙早就拟好的满汉蒙三份圣旨，当场宣布由中宫嫡子皇四子继位。

  之后无视诸王大臣要近身侍候的请求，将所有人赶出去，甚至梁九功也不例外，只留下江映蓉一人，康熙的脸色一点点灰败，眼中的神采也一点点湮灭，江映蓉坐在塌前，被康熙紧紧抓着手，听着他越加浓重的呼气，眼眶不自觉红了，不错眼的看着康熙，生怕一眨眼床上的人就没了。

  “朕只恨……遇你……遇的太晚一些。”康熙的话已然含含糊糊不清楚，江映蓉只能侧耳趴在他身上才能勉强听清楚，这是这样一句话却让江映蓉的身子不由得有一刹那的僵硬，虽然很快恢复正常，但康熙却感受到了。

  “朕知道……知道你将朕的儿子们……，都……都当做晚辈来疼，朕走后……，就靠你……靠你护着他们一二，朕这一生不愧江山社稷，独……愧皇儿们，幸好，……幸好有你，朕……放心，……放心……”

  江映蓉心情复杂的听着康熙临终之言，一语未发，这是第二次掉马了，索性康熙似乎也没有让她开口的意思，拼着最后的力气继续道：

  “朕留下懿旨，将来要……，要与你……合葬。”康熙微微抬头，睁大眼睛盯着江映蓉，手中的力气不自主加大，明显在征求她的同意。

  江映蓉点了点头，康熙看到后心下一松，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你可有小字？”康熙没头没脑的又问了一句。

  江映蓉却明白他想知道什么，嗫嚅了一下，终是轻声道：“蓉蓉，小字蓉蓉。”康熙在给她留着最后的保护，没有彻底揭穿她，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问一问她真正的名字。

  “蓉蓉……，蓉蓉……蓉蓉……”康熙终于心满意足，拉着江映蓉的手，瞳孔一点点涣散，渐渐闭上了眼睛，江映蓉俯身轻轻在康熙嘴角留下一吻，轻声道：

  “蓉蓉谢万岁爷厚爱！”

  江映蓉的心思有些乱，脑袋里也是前所未有的纷乱，她轻轻伏在已经毫无生气的康熙身上，直到体温渐渐转凉，才挪着僵硬的步子开门，“皇上薨了！”两滴泪顺势滴落。

  外头跪着的诸王大臣，太监宫女立时伏在地上哀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