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棋局
作者:枫桥婉      更新:2023-07-30 22:50      字数:5915
  【过渡章】

  —————

  影卫的密报是在隔日抵达帝都的,与此同时,从怀泽城漓山银楼寄来的一封信送到了楚珩手里。

  楚珩拆开信扫了两眼,只草草看了个开头,便就忍不住轻笑出声。

  叶九是皮又痒了,这小子胆子还真挺肥,上次在怀泽被敲打过一次,这回居然还敢以他师娘穆熙云的口吻给他写信,真当他眼瞎看不出来?等以后有空见着叶九,得再吓吓他。

  信挺长,不过废话一箩筐,楚珩耐心看到最后,眼底的盈盈笑意已然丝毫寻不见,神情凝重得几乎与外头阴雨连绵的暮夜天如出一辙。

  敬王想杀袁则良是他意料之中,但是清和长公主的东君令居然落到了敬王手里……楚珩心中微沉,捏紧了手中的信纸,恐怕不只东君令,公主本人如今大抵也在敬王手里,就是不知道千雍境主燕折翡是否知晓此事。

  他并不担心敬王一心要杀袁则良,天子影卫请了他师父叶见微一路随行前来帝都,想从东都境主手中把人带走,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只是公主……

  楚珩眉头紧锁,他最好还是去一趟昌州。

  他将手中信纸收好,抬头望了一眼外面乌沉沉的天,不由叹了口气,雨下得太大,并不是什么好事。

  楚珩刚踏出殿外,一道响彻苍穹的惊雷以万钧之势猛然在云层深处炸开,震得人耳中一鸣——

  不对!

  不是袁则良!

  楚珩脚步骤停,心思百转,别人不清楚,他还看不出来么,敬王身边有个他们都不知道的能人,袁则良身上被下了南隰蛊术。

  定康的船在怀泽出了事,方鸿祯退走苍梧城,敬王怎么可能不知道,袁则良根本就是用来迷惑帝都的废子,连蛊都用上了,杀他就是轻而易举,可敬王非但没有动手,反而任由苏朗他们审人——

  因为敬王有把握袁则良能说的,都是他想让袁则良说的。

  他不是不杀袁则良,他只是在等一个猝不及防的时机,等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洞悉他想做的一切,以为自己高枕无忧的时候,于不曾设防的重要之处,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楚珩脸色凝重地仿佛要滴出水来,他闭了闭眼,心念电转,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名字。

  大胤所有的世家地望,一城之主可以收税可以理政,唯独不能治军,军这一条是绝不容触碰的底线,最多只能有家将、武者组成的少许自卫军,绝不允许养私兵。

  九州十二军区,明面上所有的军权都在天子手里,但是暗地里没有世家不想分一杯羹,领兵的将军们多多少少有些是著族出身,时间久了,有些军队到底还姓不姓凌,谁也说不准,尤其以昌州最甚。

  敬王勾结定康周氏谋反,一定绕不开昌州。昌州最让他忌惮的不是错综复杂的世家势力,而是不与任何世家沾亲带故、且只与皇帝母族有旧的昌州军区总督,连松成。

  在所有人都以为敬王要杀袁则良的时候,他的真正目标其实是连松成。

  新任的怀泽总兵已经接手了城防军务,连将军不日就要从怀泽返回锦都,这一路可以有太多的意外了。

  万一出手的是方鸿祯或者燕折翡……他得立刻去昌州。

  “陛下还在敬诚殿吗?”楚珩撑开雨伞,问身旁内侍。

  凌烨坐在御案前,将天子影卫的密报看完,目光落在面前的山河地理舆图上,伸手屈指轻轻在某处叩了两下。

  宁州,岁安城。

  清和长公主的食邑,也是距离南山最近的城池,有一支宁州驻军就在岁安城附近。

  大胤的公主赐婚时,会为公主就近封选食邑,以惠公主,但唯独清和是个例外。惠元皇贵妃薨逝前,就先为公主择选了宁州岁安城作为食邑,但钟太后为公主择选驸马时,几乎选遍大胤八州,却偏偏略过了宁州。

  后来公主下嫁离岁安城千里之外的宛州潋滟姜氏,时间久了,很多人都忘了,宁州的这座不起眼的城池其实是有主的。潋滟离岁安太远,清和一个势单力薄的公主自然照顾不及,宁州的食邑虽说名义上是在公主的手里,但其实一直在他的执掌之下。

  岁安离南山不远,颖海只是个幌子,这趟南山之行,他的皇弟敬王凌熠会是无功而返。

  他低垂眼帘看着舆图,目光掠过宛州江锦城,眸中有难以捕捉的杀意一闪而过。

  凌熠是先皇嫡子,也是先皇御旨亲封的亲王,除非谋反作乱铁证如山,否则就连他这个天子都动不了敬王。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无论内里的动机如何,摆到明面上的东西必须得是明公正道的。敬王谋反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旗号,他朝自己的亲弟弟动手也得有大公至正的开端。他想要可以牵连出敬王的口供,凌熠也不会轻易让太后的棺椁出了南山,他们都不会给对方留下名正言顺的发难理由。

  凌熠是暗中纠集了势力,可无论是怀泽水道口爆炸的定康货船,还是方氏庄园里藏着的火药,以及被宜山书院扣下的那支苍梧商队,这些都不是能够直接指向敬王本人的“铁证”,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几个世家挡在前头,敬王凌熠并没有留下过任何属于自己的影子。

  敬王一直都是隐于幕后,连方鸿祯恐怕都是他的马前卒,何况区区一个袁则良。

  凌烨又扫了一眼影卫传来的密报,默默沉思了一会儿。

  还有一个立场微妙的千雍境主燕折翡,他也是刚知道燕折翡就是惠元皇贵妃,也无怪清和会悄悄去南山。凌烨倒是清楚贵妃的身世,他父皇驾崩前教他的最后一课,就是忘情绝爱,讲的便他与妫海燕岚之间的所爱隔山海。

  不过已然崩逝的成帝,最终还是棋差仍然活着的贵妃一着。

  燕折翡一直是局里最摇摆不定的变数。

  她是真心想让敬王谋反,却也是真心想借他这个天子的手诛杀周方两个世家。定康、苍梧以及敬王,于他而言确实都不能留,但即便如此,即便他和燕折翡在冥冥中互相成就,这都不代表,敬王凌熠就真的一无所知,真只是燕折翡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太了解他这个皇弟了,凌熠看似什么都没做,甚至任由他们摆布,但他们这些在皇宫里长大的人,最擅长的就是隐藏内心。善为主者,倚于愚,凌熠显然很懂得人主之道。

  敬诚殿的高台烛光照明御案上宽广的山河地理舆图,也映亮了也年轻的帝国皇帝冷峻的面容,他目光沉静,缓缓落在大胤国土的膏腴之地。

  敬王既然勾结了定康周氏,昌州就是绕不开的主战场。

  昌州这地方,表面有多民熙物阜,内里的势力就有多错综复杂,他十四岁登基,二十岁掌权,权御九州直至今天,都没能将昌州彻底握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他一步步放入自己的人,无论是连松成,还是那些由暗转明的天子影卫,他们既是他的耳目,也是他放入昌州的手。

  正因为他对昌州的掌控力不从心,东海才会成为他真正的心腹大患。敬王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一定会争夺昌州,争夺东海,在最薄弱处给他致命的一击。

  不仅如此——

  静谧巍峨的宫殿遮挡了外面的一切风雨,可九州之外还有更大的骇浪正起于微澜。无声的叹息转瞬消散,凌烨眉头微皱,看着舆图上大胤东南的寸寸山川河海,心情愈发沉重。

  东海水军就是一团乱麻,连松成斩不干净的,越乱的地方就越容易出事,容易滋生反噬其主的野心,甚至也可能会成为撕开大胤江山的第一道裂口——

  无论是谋反还是争权,其实都是关起门来自家人闹,但是东海不一样,那是九州的屏障,在他们还未曾察觉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着大胤这片沃土。

  东瀛西洋北狄,甚至还有一个南隰。

  敬王可以暂时不考虑这些,但是他不能,只要他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对四海内外潜藏的忧患思之又思。河清海晏是大胤子民的夙愿,也是他这个天子的责任。

  凌烨面无表情地将东南西北的这些虎狼逐一扫过,视线最后还是落回了宛州江锦城。

  所有隐患的解决,最终都得从一直以来存在的内忧开始。

  这场争斗势在必行,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输了就是粉身碎骨,他和敬王都不会给彼此留余地。帝王家的兄弟就是个笑话,他们从小就懂得你死我活的道理。

  他自己虽然是元后嫡子,幼时就被立为帝国太子,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是最后那个能够手掌乾坤山河的天下之主,这一点他自小就知道。

  他的父皇喜怒无常,在他每个儿子的身上从不会表露多一分的期许和宠爱,即便有了继承人也仍不放心托付江山,只不过成帝英年早逝,没能来得及将儿子们逐一试到最后,但是试刀的磨刀石却都留下来了——他所有的儿子既是刀,也是彼此的磨刀石,就看谁先断。

  帝王家孩子的成长,就像是养蛊,任其自相啖食,最终只能活下来一个,整个大胤都是他们的厮杀场,养成的那个就是天下之主,活不下去的还谈什么权御九州。

  成帝对自己狠,对自己的儿子同样狠,他对太子唯一的优待,便是临终前独自教了凌烨最后一课,用他亲手杀死的情爱给未来的天子上了一课。

  惠元皇贵妃燕氏,其实应该是妫海氏,尽管成帝后来知道了关于贵妃的一切,尽管贵妃至死也不愿告诉成帝她的真名,但他还是宠了她一辈子。

  即便他知道贵妃恨他。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成帝和妫海燕岚之间的山海是骨山血海,洱翡药宗死去的那些人永远不可能复活,他和燕岚之间的山海也永远不可能平覆。

  后来凌铖反复问自己,后悔屠灭洱翡药宗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不后悔。

  如果他更早的遇见妫海燕岚,还会设计洱翡药宗为己所用吗?

  他会。

  因为他是皇帝。

  为帝者,可以海纳百川胸怀天下,可以宽厚仁爱待民如子,心中可以有一切,但是唯独不能有儿女情长。

  缠绵病榻的九州天子和自己的继承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没有丝毫的温度和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说,他不后悔爱上妫海燕岚,但也不后悔屠灭洱翡药宗,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依旧会握住那把刀,毫不犹豫。

  情爱价值几何?

  一文不值。

  ——他教他的继承人。

  或许是因果轮回的天意,成帝用自己的故事给凌烨上了这样一课,而故事里的另一位主角便就给了凌烨一次忘情绝爱的机会——

  “死而复生”的贵妃永远不能让成帝在洱翡药宗上重新做出选择,但却以同样的方式递给了成帝的继承人一把如出一辙的刀。[1.]

  贵妃不会知道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成帝会如何,但是他的儿子和他在同样的情形下,却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这或许是成帝和凌烨最大的不同。

  成帝给继承人的唯一一次多出其他儿子的宠爱——用他自身上的最后一课,可是偏偏,他的继承人不想学会。

  即使身为皇帝,凌烨也想做一次自己。他不想,也不愿所爱隔山海。

  敬诚殿内的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烛光里映出一道向他走来的人影,凌烨抬头看向来人,目光触及他的一瞬间便温柔起来,唇角漾开一点笑意。

  殿内烛火暖融,殿外忽然疾骤起来的一阵冷雨晕开长廊下的灯火明光,也悄无声息地在澜江南岸的堤坝上破开了第一道裂痕。

  ……

  雨下得很大,行途受阻,敬王在去往南山路上的一间客栈里,同敬王妃一起灯下对弈,颇有几分闲情。

  常言说灯下看美人更美三分,何况敬王妃钟仪筠本就是媚骨天成,面容艳丽,额间一点赤红花钿恰到好处,眉尾用螺黛勾勒出曼妙的弧度,一颦一笑间满是风情万种。

  但是暖黄烛光下最美的并不是她的脸,是那双执棋子的手,柔若无骨,玉指纤长,圆润的指甲染着赤色蔻丹,艳丽得简直像点点鲜红血痕。这双手白得不似常人,白玉棋子在这双凝脂柔荑间竟也显得黯然失色。

  她姓钟,出身于钟太后母族本家,是典型的世家女子,说来也奇怪,分明是懿旨赐婚,明媒正娶的正妻,但这位敬王妃却很少现于人前。

  棋盘上白子局势颓败,钟仪筠素手轻抬,毫不慌张地继续落子,她每拈起一枚棋子,唇角都会绽开一抹艳丽至极的笑,仿佛她才是那个稳操胜券的棋手。

  敬王执子的手忽然一停,挑眉看着棋盘局势,屈指轻轻在桌上敲了两下,开口说道:“你说的对,我确实不能把宝都押在南山,皇帝的人到底还是先我一步。雨下得这么大,澜江那边也该有动作了。”

  钟仪筠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这时从门口走进来两名暗卫,低眉顺眼跪在地上向敬王禀报,左侧的先出声道:“殿下,南山那边传来消息,老颖国公七十大寿将近,苏朗要从南山请尊金身佛像回颖海祈福,听说是时间紧急,今日夜里已经将佛像装上马车,明早便就要起程从南山回去。颖海这次下了很大的手笔,护卫十分森严,很难靠近一探究竟。”

  “苏朗?果然是他。”敬王闻言嗤笑一声:“请佛祈福半夜里做,车里的只怕不是佛像,而是我们想要的。”

  坐在对面的钟仪筠忽然朝敬王弯了弯眸子,视线落到了跪着的两名暗卫身上。

  敬王对上她的目光,思忖片刻,在棋盘上又落了一子,问道:“燕折翡那边呢?”

  右侧的暗卫垂着眼睛,恭敬回道:“千雍境主已经去了怀泽。”

  敬王闻言“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房间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只能隐约听到窗外的猎猎风声。

  他将手中暖玉棋子摩挲把玩了一会儿,开口吩咐:“先派人探探苏朗的虚实,明日我们起程,务必要把他拦在南山。”

  暗卫应声称是,继续垂首听命。

  “至于千雍境主……”敬王将手中棋子尽数扔到棋盒里,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暮夜里不知何时已经缓下来的风雨,他声音低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棋局里谁是谁的棋子,还说不定呢。”

  跪在右侧的暗卫闻言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倏然间竟直接撞进了敬王妃含媚带笑的一双眼睛里,他心头猛地一跳,飞快地垂首错开视线。

  敬王转过身来,目光幽深,看着跪在右侧的暗卫,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千雍境主那边,静观其变就是。”

  他挥了挥手,两名暗卫领命而去。

  ……

  在最深的雨夜里,敬王妃钟仪筠执着一柄素伞,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客栈后门。

  牵着马正准备连夜去往昌州的暗卫刚刚走到门口,心里陡然一惊,冷汗刷地流了下来。他握紧手中刀柄,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一袭绯红描金锦裙的盛装女子。

  钟仪筠转过身来,抬手凑到唇边,逐一吻过红艳如血的指甲,脸上又一次绽开艳丽到诡异的笑容。

  她嘴唇张合,并没有出声,但是那名暗卫却鬼使神差地读懂了她的话。

  她说,“是千雍境主的小钉子呀,让我们把他吃掉吧。”

  素伞落在地上,伞面绽开朵朵凄艳的红梅,大雨冲淡血水,将一切声音吞没在滂沱声里。

  作者有话说:

  【1.】刀是指可以用来拿捏漓山为己所用的把柄,参见第六十三章 。

  【2.】敬王妃是砚溪钟氏养出来的蛊女,是钟太后留给敬王的其中一张底牌,但是出场不会多。敬王不可能绝对信任方鸿祯这些人,他当然有自己的手段,有声东击西以外的后招。

  【3.】沧海的主线到敬王止,卷六就结束啦,不会很具体讲潜藏的外患,只是陛下的格局比苏朗星珲他们要更大一点。星珲他们的视线,也就是沧海的主线,在昌州在敬王,但是陛下的目光在四海内外,所以写到他的时候提了一笔。下一章回苏朗在南山的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