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風字壹號      更新:2023-07-20 15:32      字数:5973
  实战是最好的训练。杀鸡案告破后约三个月,盛夏来临,训练班的学员陆陆续续进入最后考核,每隔几天都会有学员被带离基地,他们离开之后便再未回来,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活着或是死亡。

  展光照每日照例早晚跑步、中午扎马,小暑节气也改变不了训练班定下的规矩。

  7月9日,农历六月初二,是日训练结束后,他被单独带到储物室,换下训练服,这是他十个月以来第一次穿上寻常的衣服,他知道,对他的最后考核开始了。

  如同来时那般,两个人、一辆车、一副眼罩,他又坐上那辆玻璃吱嘎响的吉普车,一身衣服、一个人,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与那时不同的是,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靠热血和蛮力硬拼的普通人,十个月的训练已然让他变得更具耐心、更善于克制,更知道如何通过行动来直接有效地达成目的。

  “你的任务。”到了地方,他见到了接头人,对方递给他一个小包便转身离去,没有解释,甚至没给他任何询问的机会。

  展光照寻了个隐蔽的地方打开包袱,一张纸片、一把匕首、一张通行证、少许钱币。记下内容后,他销毁纸片。任务:兴江路121号,208室,密捕人员名单。12日01时前完成情报交接。

  展光照持证顺利进城,找一凉面摊子要了两碗面充饥,又买了份日报边吃边看。今天11号,任务紧急,今晚必须行动。

  报纸的头版头条被宪兵队的“丰功伟绩”和某“开明政策”占据,展光照淡然看着这些恬不知耻的内容,一会儿工夫,两大碗面下肚,一天两夜的车途劳顿基本消解,平时的这时候,他应该在操场扎马,外面的日子真不知比训练班轻松多少。他用袖子抹了嘴,付过面钱,以一副心满意足的闲汉姿态晃悠在街上。

  兴江路121号虽不存在,却并不难找,出了商业区再走上十来分钟便到了。青灰色的四层建筑映入眼帘,展光照以一个情报员的眼光在马路对面冷眼瞧着。他混进行人队伍,花了四个小时在附近一带闲逛,确定无人盯梢,并基本了解了周围道路情况,心中草拟出几条撤退路线和藏身地,这是任何行动都必须考虑的问题,无论有无必要。建筑外围除前后门共十来个守卫、两挺轻机#枪之外,暂未发现其他。

  19点左右,天幕渐沉,门口的守卫开始交班,过了约半小时,大门驶出两辆轿车,向南而去。休息完毕的展光照藏在条胡同内静静观察,确定晚班守备情况。借着昏暗天色,展光照得以靠的更近,夜晚的守备甚于比白天,这在意料之中。紧挨建筑西侧的那条街有两盏路灯发生故障,弄得那条路有一小段陷入诡异的黑暗,这是展光照几小时前的杰作,撬开路灯柱下面的配电盒盖板,破坏供电开关。他缓缓走上那段路,20来米的漆黑牢牢隐匿其行迹,城建部门早已下班,这里即便有人来修复,也是明天的事了。

  展光照小心地翻进墙内,在矮树后隐蔽踪迹,确定流动哨的巡查轨迹、后院是假山水榭、主楼东北方有一长排砖瓦房,用途不明,很有可能是警卫队住所,正因如此,他才选择从西侧潜入。迅速向建筑靠近,腿脚在粗糙墙面上稍稍借力,他双手牢牢抓住阳台栏杆,灵活攀上二楼西侧探出的开敞阳台。轻轻落地后,他并不急于进入,而是侧身观察楼内动静。走廊上隐约有人在来回巡逻,不疾不徐的脚步正渐行渐进,似乎发现了什么,展光照摸了摸匕首,弓弦般蓄势待发。

  电话铃响,三声后,百里骏安然接起。另一端是急促的声音:“情况有变,东安县行动取消,我方人员尽快撤出。”

  “怎么回事!”百里骏听罢蹭地起身,吓得旁边人一激灵。

  “下面有人走漏了风声。我们也才接到消息……”对方明显也被吓到,弱弱解释着。

  百里骏挂了电话,向下边人冷冷问道:“东安县进展到什么程度?”

  下边助手不敢怠慢,迅速翻开记录册:“报告长官,今天上午已按既定计划到达,一切顺利的话,应该就快开始……”话未说完便被一阵疾风擦过。

  “即刻通知东安县整装原地待命。”百里长官没工夫听他说完,只扔下句话便没了影。

  百里骏跨上车,这里距安东县联络点大概70公里,狠踩油门最快也要50分钟到达。他无视模糊飘过眼前的景物,光线减弱,视线不佳,要不了一个小时,天色便会全黑。

  “这个混蛋倒霉玩意!每次都他妈有他……”他愤愤地打开远光灯,车子跑得更快。他讨厌为这种擦屁股的事浪费时间、精力。

  “哼,但愿你运气好。”他很快淡定下来,握稳方向盘。

  车子疾驰而去,扬起满路尘土。

  脚步声停在展光照头顶的瞬间,他窜起身闪电出手,指节狠戳了对方喉咙,复扳住脖颈抬手一拳砸在其太阳穴上。整套动作流畅迅捷,对方没能发出一点声音便断了气。展光照轻轻放倒那尸体,摸出对方的手#枪、弹夹,悄声迈入走廊,现在他是巡逻者。

  此楼房间皆朝阳设计,阴面走廊,透过走廊玻璃可清晰俯视后院亭台楼阁,其中人影幢幢,巡逻队在执勤。展光照在廊上慢步走着,213、212、211……一扇扇紧闭的门从身旁出现又消失。档案室的铁门离开视野,再往前走不到两米就是208。迎面出现另一具人形轮廓,展光照按了按匕首,保持原速向对方走去。

  “你这边怎么样?”对方搭话道。

  展光照继续行进,摊手做出个毫无发现的动作,他让自己进入两窗间的墙壁投影,免得被辨出样貌。

  那人嘟囔了句走了过来,而进入视线的却是张陌生而冷淡的脸。

  转瞬,展光照走出墙壁阴影,其身后靠坐着具体温尚存的尸身。

  面对展光照,208的门锁显得不堪一击,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细铁丝探入锁眼,顶上锁簧、两下一别,今日手感不错,不消半分钟,门开。

  屋内领导办公室风格的布置,办公桌、文件架上杂乱散着报纸和文件,烟灰缸内还躺着五六只烟蒂。展光照弓着身子轻轻翻动那些文件,想在其中找到想要的东西并不容易。借着窗外散进的路灯光,他沉稳地翻找,时钟显示9:20,还来得及。他在书架下方发现了只嵌入墙体的保险柜,密捕名单不无可能放置其中。蹲下身摸索,这种保险锁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想必是进口的新产品。平定过呼吸,他仔细研究起来,无论花样怎么变,开锁原理很难轻易变革,特训班的某位教官就是研究防盗锁具的高手。

  约摸十分钟,屋内的展光照汗如雨下,此地晚间依旧闷热,周围几只蚊子嗡嗡地干扰着。旋钮转到某一位置,能清晰听到转轮发出“咔”地一声……于此同时,刺耳的铃声响起,惊得展光照本能地缩身,声源不是身后的电话,是警报!走廊电闸拉开,四下通明,揪心的警报声中和着杂乱的脚步。展光照心道不妙,摸出手#枪,窗外,大门口的警备人员架了机枪严阵以待,他恨恨咬牙,这保险柜里面一定连了警报电源,只要转轮到达某个位置,警报就会拉响…蠢货!他来不及气愤自己的疏忽,快步冲到门边,二楼的两个警卫早被他干掉,最坏情况是一、三楼的警卫左右向他夹击,208在整个走廊的中间位置,必须赶快!低身滚出门外,他双手握枪身体后仰以躺姿打翻东侧两名警卫,再就地一滚与西侧赶来的警卫对射,对方被一枪撂倒,但其打过来的子弹亦与他擦臂而过。展光照起身飞速跑向西侧阳台,顾不得左臂剧痛,掏出缴获的另一支枪左右开弓,右枪猛烈压制身后追击,左枪打击前方任何胆敢探出的脑袋。十来秒的功夫,更多的守卫冲上二楼,展光照纵身跃出窗户,走道立时被弹雨覆盖。

  肩部率先着地,暗色的身影轻盈一滚,几乎毫无损伤地落在后院草丛,这是展光照早已熟练了的科目。他迅速辨认方向,准备脱身,但后院的守卫早循声追了过来。随着几声吆喝,敌我数量对比将越发悬殊。展光照换过弹夹,打掉几个跑在前面的,对方还击,尽管打得不准,却仍让他有种一个人对付一个加强排的感觉,很不妙。他被数条枪瞄在一块观赏石后面,两支枪一支剩余五发子弹另一支两发、一个弹夹、一把匕首,他心中盘点手头武器,左臂暂无大碍,行动能力正常。

  “嘿嘿!不枉老子高价改装警报器,还真他娘的好使。老子就知道你们这帮狗娘养的一直惦记老子的宝贝,今天可给老子逮住了!”浑厚而得意的声音一口一个老子,“怎么,想趁老子玩#妞的工夫占便宜?我呸!”“里面那小兔崽子给老子听好了,今儿个该着你倒霉!来了就甭想着出去!”

  “缴、缴械投降!要不给、给你交宪兵队!弄、弄死你!”这回说话的人有点结巴。

  展光照贴在石头后面警戒,对方知道他手里有枪故而不敢轻易上前,但这样僵持下去,耗不住的终究是自己。退路被对方阻着,以他现在的武器装备,跑不出五步就会被打成筛子。想想现在处境,他有些意外,没想到这种令战术情报员尴尬的局面会这么早出现在训练班的最后考核……难道他苦熬了十个月就为了在这犄角旮旯以身殉职?

  绝不!

  “你、你们别开#枪……我也是手头紧才接了这么个活……”他的声音听起来焦虑而无助。

  “把枪扔出来!慢慢走出来!”

  “你们会杀了我……”

  “只要你配合我们抓到指使你的人,老子可以考虑不杀你……你身手还不错,可以让你入伙,在老子手下干活。”

  “入伙?那你们能给多少钱啊?”

  一听要钱,对面乐了:“他妈的,老子像给不起钱的人吗?!”

  一支枪不高不低地抛了出来,手电光紧跟着,生怕他扔出什么不得了的玩意。

  展光照趁这空隙射出身体,只要脱离手电光的覆盖范围,就还有脱身希望,刚才的骗术只能管用一回,再被捉到就是他生命终结的时刻。他一路翻滚躲避胡乱射来的子弹,有几发几乎擦着他头皮飞过。刚刚消停的大院又炸起锅来。

  枪声间隙,短促而嘹亮的鸣啸在夜空中响起,极像鹰隼搏击。

  展光照听得心中一激灵,猛地扑倒在地。

  手提机#枪吐着火舌,扫倒射程内的一切活物。“谁他妈瞎啦,打自己人?!”零星逃过一劫的守卫骂骂咧咧嚷道,但身后机#枪仍然我行我素地短点,压得他们不敢露头。

  又是一声夜枭的呜咽,展光照贴紧地面匍匐前进,忙于自保的守卫早把他忘到一边。

  他沿墙寻了处合适的位置,奋力翻过院墙,安然着地,环顾四周确认无异样后,两指抵上舌头,发出两短一长的夜鹰鸣叫,随即按早已拟定的撤退路线迅速隐身于小巷。

  他躲过巡逻队潜到原定接头地点,两声枭鸣,周围有了回应。他被现身的人带回临时藏身处。

  展光照赤着上身安静坐在一间偏僻院落的小屋内,接他回来的人正给他处理左臂的伤口,由于止血不及时和大幅度的运动,大半条衣袖湿漉漉浸满了血,幸而他脱逃时用力按压伤口,并未因流血而暴露行踪。

  过了大概半小时,百里骏出现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展光照见他肩上挂着手提机#枪,顿时明白。“我…我没能完成任务……”他垂目低声道,不知怎地,他有点怕见到百里骏。

  百里骏把手提机#枪递给一旁的人,对方知趣地退下。

  咣啷几声脆响,数枚银圆落在眼前的桌上,展光照疑惑地抬起头看着百里骏。

  “听说你最近手头紧。”百里骏的目光有些刺眼。

  “你……你一直在!”展光照有些惊讶,但转瞬又恢复平静,这种袖手旁观似的静观其变确实是百里骏一贯的恶劣做派。

  百里骏双手撑桌用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他:“你的最终考核结束。”

  展光照好像重重挨了一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他怔了半晌,站起身低沉地恳求道。

  “你知道最终考核的意思吗?”百里骏俯视着他,认识这家伙以来,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低声下气地对自己说话,这次行动的失败无疑给初次实战的他带来不小刺激。

  展光照无助地点点头,百里骏神色如常地反问他,并未像在演练时候那样蛮横地对行动失误的他大骂或是动起手来,这样的反常令他惊恐,他现在反倒希望百里骏踹他一顿。左臂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得烦心,那里被子弹刮掉块肉,现已缝合止血,可若能完成任务,他宁愿刮掉整条胳膊的肉。“对不起,这是我的失误。”他终于吐出这句令自己羞愧难当的话。

  百里骏托起他的头,看着那张不安的脸淡淡道:“东安县头号走狗的保安队,虽然人数众多,守备却漏洞百出,渗透进入并不困难,至于失误,你自己清楚就好。如你所见,我从不会为无可救药的人浪费任何人力物力。”

  “是。”展光照重新站直身子,“……您什么时候埋伏在那里的?”这个问题他一直疑惑,百里骏的奇袭和掩护无论时机还是位置选择简直无可挑剔。

  百里骏扬了扬嘴角:“警报响起的时候。”见展光照瞪大眼睛,他继续道:“作为考核官,我有权力选择旁观、协助或是离开。”

  如此答复,展光照无话可说,如果他当时没能及时从楼内脱身并与敌方周旋,百里骏会毫不犹豫选择离开。

  当晚,他与百里骏由暗道离开东安县,他胳膊负伤,故而由百里骏驾车。一路上,二人无言,百里骏自顾吸烟开车,展光照则默默望着右手边漆黑的风景,今晚的遭遇将成为他永久的记忆。

  7月20日,杜若飞如往常一样端坐在庆江市双山区民生路52号的一间办公室内处理公务,五个月前,他离开了规划二处,离开了工作了七年的都宁,他舍不得那个承载了无数人艰辛奋斗的城市,但一切须以国家战略部署为重。

  截至今日,国督局特情训练班彻底结束所有毕业考核、评估及汇报工作,百里骏站在杜若飞办公桌前。

  “你那是什么表情,是对军情处有意见,还是对我有意见?”杜若飞瞥了眼前的下属一眼,只有他能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挖掘到其他情绪。

  “处座,职下不敢。”百里骏答道。

  见他一脸正经,杜若飞哂道:“不敢?一个人灭了一个县保安队,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百里骏身材笔挺:“处座,职下对此次实战考核的情报工作有些建议。”

  “那么你想提几点建议?”杜若飞煞有介事地掏出记事本准备记录,弄得百里骏哭笑不得。

  “……情报失误差点扰乱整个考核……”百里骏简短抱怨了句。

  杜若飞低哼一声抬头看着他:“百里啊,是你私心作祟吧,要不能大老远赶过去救一个学员的场子?”

  “职下是考核官,应该尽量保证学员安全。”

  “借口。”杜若飞截断他。“考核官难道还负责事后跟上级甩脸子?”他看着有些局促不安的百里骏笑道:“你其实是担心这次的突发变故害死展光照。”

  “是。”心思被点破,百里骏不得不承认。

  “那么考核评估结果如何?”

  “他还算令我满意。”百里骏平静回答。

  杜若飞看了他一眼:“嗯,干我们这行,基本就是在不断处理突发事件、摆脱危机困境中活到死,提早见识这些对他没坏处。”

  百里骏点点头:“职下明白。不知处座打算将他分配到何处?”

  杜若飞理了理申请单:“禹江站正缺人手,先去那锻炼锻炼吧。”

  “禹江站……”百里骏皱了皱眉。

  “怎么,舍不得了?”

  “没有。”

  杜若飞笑着指了指身后:“待会走时到总务处领箱木板,就说我批的。”

  “木板?”百里骏一愣。

  “带回去找木匠打个龛子挂墙上,把你那展光照供起来,省得磕着碰着心疼。”

  几句话说得百里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