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妍进京
作者:木有色      更新:2023-07-20 15:32      字数:4383
  四月江南,烟光水暖,春透帘栊。

  阿妍躺在院内的一张花梨木逍遥椅上,看飞红万点,听虫燕低喃。细碎的阳光温柔撒下,雾蒙蒙地贴在她身上,令她眉睫染金。

  离儿过来时便瞧见这样一番情景。少女慵懒地卧在椅上,纤巧的五官全都沉在了日色天光里,安逸而无害,像一只倦了的猫。她的眼睛忍不住眯了眯,然后踱步到椅旁,安静地说:“姑娘,该喝药了。”

  阿妍笑吟吟地看向她,面前的女子石青的褂子,天青的裙,梳着寻常发髻,别着小银钗,瓜子脸上是永远的不动声色。最起码,阿妍这一个月来从未见识过她除却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以至于阿妍时常想,离儿如果出家打坐肯定非常厉害,屈居红尘简直是佛门的损失。

  阿妍有时会怀念怀念她过去的圆脸丫鬟泪儿,最起码人家长得喜庆。可惜啊,自打与五公子邂逅归来,阿妍就发现丫鬟换了,从此她再没有见过泪儿。

  那个路痴丫鬟泪儿,这次是永远的失踪了。

  意料之中的事,阿妍当然不会询问理由。

  阿妍接过药碗,道:“离儿你准备甜枣了吗?你是知道我怕苦的。”

  离儿顿了顿,道:“姑娘稍候,奴婢这就去拿。”

  离儿捧着甜枣回来时,不想却看见阿妍倚在一棵花树旁,手中的碗将倾未倾。

  老树遒枝,花开葳蕤,纤纤少女嫚立在满树云霞里。春阳斜照,带着深沉的影子,将她的身形勾勒如剪影。

  离儿只看见了斜着的药碗。她疾步上前,问:“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妍觉得离儿毕竟是不如泪儿了解她。她轻轻挑起眉头,扬了扬手中的空碗:“喝了药,起来走走,怎了?”

  离儿垂着眸,余光瞥向花树下,泥土干凝依旧。她突然发现她可能多虑了,她是离开了,但暗地里还有其他离儿在。于是她平声开口:“姑娘,这是你要的甜枣。”

  阿妍“嗯”了一声,随手接过就往回走,没走几步突然身子一弯“啊”一下叫了出来。

  离儿一惊,连忙俯身去扶,急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就在离儿俯身的那一瞬间,原本满脸痛苦的阿妍露出了一朵盈盈的笑容,离儿心中刚刚“咯噔”一下,阿妍已是眼疾手快将甜枣塞进了她的嘴里,并且巧力合上了她的下颔。一系列的动作可谓自然而流畅。

  离儿:“……”猝不及防中,她的眼睫都被冲的有些微湿润。

  阿妍捏了捏她的面颊,笑得活像是调戏良家的纨绔:“果然你这样可爱多了。”

  她当然是不怕苦的,或者说,那些对于她来说根本算不上苦。她就是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她的性格着实恶劣的紧,这真是让人欢喜。

  和风从远方来往远方去,携着花的清芬和鸟的低语,这正是最美的时节,人间四月天。

  这天,吃饱喝足的阿妍进行惯例发呆,冷不丁忆起她的恩人公子似乎嘲笑过她不学无术只会投机取巧杀个把人,人在无聊的时候容易犯矫情,矫情起来的阿妍立志做一个有追求的好姑娘。于是,闲得发慌的阿妍竟开始琢磨起琴棋书画、研究起女红刺绣,瞧的离儿很是惊悚。

  离儿第一次看到阿妍拨弄琴弦,还是在深更夜半无人时,不晓得是不是当时的意境发挥了作用,她直呼阿妍中邪,张罗着要找道士做法。这件事大大挫伤了阿妍的自尊心,于是她不但在夜里弹琴——魔音穿脑,还在夜里唱曲——鬼哭狼嚎,在夜里练舞——在每个窗户前飘啊飘,几日下来,整个小院从上到下、从飞禽到走兽心理承受能力普遍增强。

  阿妍很有成就感。找乐子之路被她开拓的越来越宽。

  春渐深,阿妍时常犯春困,每每午后都赖在天井旁晒太阳,一来二去,跟那几只麻雀混得厮熟。那群麻雀从以前的怕生成功转变为敢吃阿妍手心的稻米。阿妍的乐善好施菩萨心肠更是被麻雀们一传十、十传百,以致这个团体愈发壮大,一到饭点方圆百里的鸟儿们都飞来觅食,成为这一带蔚为壮观之景。

  离儿瞪着眼睛默默瞧着这一切的发生,既欣喜又担忧。欣喜的是阿妍姑娘兴趣转移不再摧残他们了,担忧的是如此下去开销会越来越大——要知道,除了喂食雀儿,邻边那些个爱凑热闹瞧雀儿的孩子已经把小院门槛踏平几次了。

  大隐隐于市,小院正处于市井之中。谁也不知道这是贵人的别院,只晓得里面住了个养身体的主人。小院不显山不显水,与周边的邻人也有着恰到好处的交往。这是真正的外松内紧,也是阿妍心生佩服的地方。

  就在阿妍不停的找乐子与离儿的纠结中,江南的梅雨来了。

  六月江南梅雨时。

  梅雨有着特有的清沥,不似三月烟雨,来得缱绻,来得迷离,携着雾气弥漫缠绵。这日,酉时下了一场急雨,不过半个时辰就停了,仍然闷热无边。阿妍倚栏神游,听着从屋檐滴落的雨水滴滴答答敲击着院内的青石,忡忡然,已过去半宿。

  第二天阿妍起来时有些昏昏沉沉,离儿走进房间通知她公子烨派人接她进京。

  阿妍一怔,便迅速收拾细软。这一天终是来了。

  数月前的画舫。

  茶香袅袅升起,阿妍转动着手中的杯中:“公子,你有什么事是阿妍能做的吗?”

  他懒懒向后一倚,睁着眼睛说瞎话:“何出此言?”

  阿妍正儿八百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是阿妍的救命恩人,阿妍虽不懂琴棋书画,不能为公子分忧解语,但也想做一些事报报公子的恩情。”

  他唇角微漾,目光流动间如春风般风流动人:“我可以施恩不图报。”

  阿妍觉得她受到了惊吓。也不晓得刚刚是谁说什么“实在的”的。

  于是阿妍眨眨眼无奈道:“公子有这么闲?”

  他凤眸微凝,然后有意味难明的笑意层层渲开:“阿妍你还挺聪明的啊。”

  阿妍虚怀若谷:“公子过誉,阿妍实在是近朱者赤,受到了良好的熏陶。”

  他举杯饮尽杯中茶,微微仰首,姿态好似行云流水,然后偏首对阿妍一笑,郎独其艳,风流无双:“日子还长,报恩机会甚多。眼下,你只需将身子养好。”

  马车辘辘,渐出江南道。

  阿妍撩开车帘,举目远眺,但见官道旁,曲水上,有莲红水绿的楼船丽舫穿梭来去,隐隐约约有咿呀咿呀的吴侬软语自远方传来,歌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江南。

  阿妍等人一路向北。

  虽值夏季,但一直呆在马车里,又吃着冰镇的水果,却也没有多热。

  按理说这是阿妍第二次远行了。

  半年前,她伴着数千里路云和月,足下长了几层茧子,换来一身伤病,险些横尸荒野。阿妍确然是不记得这些事了,但自认为多愁善感的妍姑娘每每无聊时想想,到底是有几分惆怅伤感的。

  当初的她是她,现在的她还是她,待遇却有了天壤之别。所谓人世,有时候就是这样匪夷所思。

  好在我们妍姑娘看得开。

  景熙十年七月初,阿妍抵至帝京。

  彼时,正值黄昏,苍穹高远,半是幽黑深邃半是落霞辉映,苍茫的暮色里,巍巍古都更显沧桑。

  阿妍前脚刚进城,后脚暮鼓已然作响,城门缓缓闭合。

  苍劲沉缓的鼓声穿透天地长风抵至阿妍耳畔,让她耳膜微微发痒,似有记忆在天地玄黄中交叠,发出飒飒回声。

  几乎同时,有高和声响起。

  “让开让开!”

  城门的守卫急吼吼推搡着行人,马车板车轿子人马全都像是菜市场隔夜的菜叶一般被堆挤在一边,人仰马翻中,咒骂声议论声翻涌而起。

  阿妍所乘的那辆内里舒适却其貌不扬的马车更是缩在一角。离儿正在外头,被一个壮实的汉子撞了一下,那汉子又随着人流被挤走了,离儿却是纹丝不动。

  阿妍气定神闲坐在马车里,透过微微掀开的帘子看向离儿,只见她脚下点尘不惊,暗色里,阿妍唇角轻轻一弯。

  就在这时,一队骑士从城门走进主道来。

  七月帝京,即使是黄昏天地间仍有余热的炙烤,那队人却个个捂得严实,系着披风,显然是不怕得痱子的。而在他们中间,簇拥着的是一辆紫色织锦马车,由北疆伊犁马拉着,马车是恰到好处的精致和奢华,垂着堇色锦幄。

  晚风掠起锦幄一角,隐约可见一人浅卧春山的慵懒身姿,瞧不清面容,却让人觉得韶光正浓,暮色里万千模糊的街景都刹那光华。

  车辘声声,缓缓进城。

  人群间有一瞬间的安静,旋即兴奋异常的议论开来。

  暮鼓时分尚能入城,奔驰在帝京大道,其显贵身份,不言而喻。

  “这是谁人的马车?竟是这般声势!”

  “这是五皇子烨殿下的仪仗!年初陛下派三殿下视察江南十数条河道,如今方归。”

  “难怪!也只有五皇子有这般风华!”

  “谁说的!四皇子殿下也不赖。我大舅子的二姨母就在四殿下府里当差,听说四殿下不仅长得像仙人,对下人还好的很!”

  ……

  阿妍在马车里漫不经心地听着,觉得这帝京果然遍地是权贵,在街上随便踩死一只蚂蚁说不定都出自王侯将相家。

  一路行来,但见城楼气势高阔,道路平坦开阔,路旁种植青槐弱柳,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有别于江南的清新婉约,一派市井繁荣的盛世景象,处处彰显着帝京的煌煌气度。

  自有人将阿妍带至该待的地方歇息。一个别致的小院,别有些江南的味道,只是不知是为何人而建。最近正在培养自己文艺情怀的妍姑娘在晚风里抚着耳侧发丝,摇头叹息,人面不知何处去啊。

  离儿瞟了一眼这个将矫情作为毕生追求的姑娘,然后淡定看天,脸皮子依然八风不动。

  小院与江南那个院落的格局颇为相似,且被拾掇得挺不错,阿妍既来之则安之,除了遗憾院里再无熟悉的雀儿,其余心情倒比离儿轻松上许多。

  晚间,阿妍照例等离儿送药来,见离儿来了去去了来,愣是没提药的事,乖巧的妍姑娘托着下巴开口:“离儿,我今天晚上还没有吃药呢。”

  “公子说过到了京城会给姑娘请名医,那些没有用的药暂时先停一下。”

  妍姑娘唏嘘着:“我只是一介孤女,公子那般高贵的人为何要救我助我呢?每每想起,我心下总是不安的很。”

  离儿面不改色,淡定道:“公子向来心善,最是见不得有人受苦受难。姑娘这般悲苦,他瞧见自是会帮一把的,姑娘不必介怀。”

  阿妍眨眨眼,由衷感动:“公子真是个好人。”

  翌日,清晨刚起,离儿便端了一碟糕点到阿妍跟前来。糕饼果子小巧精致,圆梭并存。

  “巧果?”阿妍讶然。

  “今儿是七夕呢,姑娘可是忘了?”离儿用平淡的面容配着惊讶的语气。

  阿妍塞着糕点入口,甜的软硬可口,咸的鲜香松脆。慢慢的,她心中升起一种别样的感觉。半年多的时间,竟就这么去了呢。但同时,另一种感觉又从心底升起,下半年,或者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似乎注定要有些风波了。

  阿妍这一天都很安稳,吃饭,喝茶,午睡,发呆,样样如常。然后,当最后一缕晚霞隐没于天际之时,阿妍委婉而又坚定地表示,她想一个人出去见识一下帝京的繁华盛景。

  对于阿妍难得提出的这么有骨气的要求,离儿怔了怔,然后表示阿妍开心就好。其实,自打她想明白“究竟有几个离儿”这一命题之后,她便不大拘着阿妍了。

  朝廷有令,每年七夕,不设宵禁。

  阿妍在这个夜晚,于灯山火树绚烂迷离中,遇到了重要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