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作者:一天八杯水      更新:2023-07-28 06:55      字数:5929
  45

  毒虫已经寻到了他们,那离夙日教弟子找来已经不远了。

  未敢多耽搁,怕让这熊熊烈火烧到这母女二人的身上,在饭后,洛衾、魏星阑和薛逢衣告别了此地,妇人倒是没有多说,毕竟这萍水相逢,总是要道别的。

  祈凤仰头看着他们,一双小手无措地缠在一块,小脸鼓鼓的,一看就是不乐意了。

  妇人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对洛衾道:“我后院中有两匹马,你们兴许能用得上,一匹是我带凤儿进城时骑的,还有一匹是……那人留下的。”

  她面上露出一丝苦涩,不必多想,“那人”自然指的是那弃家远走的夫君。

  “夫人万万不可,这马你且留着,这儿山高路远,若没有马怎方便进城。”薛逢衣道。

  他膝盖上毒素尽解,如今已能行动自如,只是伤口略微有些痛痒,许是皮肉正在长起来的缘故。

  妇人轻声笑着,说道:“无妨,路上时常有商队路经,他们有时会捎上沿途的山民一程。”

  薛逢衣连连摆手,说拒绝就是拒绝,若让他反悔,那得让沧海变成桑田。

  洛衾也蹙着眉,她看出来这两人生活不易,若是一时拮据,说不定还能将马卖了换些钱。

  然而在几人的劝阻下,妇人还是径自走到了后院里,将那两匹正在吃着干草的马拉了出来,一黑一白甚是好看,衬得黑更黑,白更白。黑马墨鞍,白马银鞍,两双眼睛实是灵动。

  将马牵出来的妇人把脸贴在了那黑马的马鬃上,还抬手抚上了它的鬃毛,喃喃自语般说道:“这是他留下的马,我以为他终有一日会回来牵马,可我等不起了。”

  洛衾和魏星阑沉默着没有说话,只默默看着她。

  妇人笑了一声,即便是一身农妇的打扮也掩不住那一身的风华,她道:“我原是平昔城刘府的千金,那日他骑着这黑马而来,蹄踏落花,似身带花香般,剑未出鞘就赶跑了那群宵小之徒,我一见倾心,顾不上爹娘的阻拦,毅然随他而去。”

  被她抚摸着鬃毛的黑马垂下了眼,似也在看着她一般。

  “他仇敌不少,本要将我置于崧山不理,可最后还是断了刀柄,他道退隐江湖,我自然随着他,可不料仇敌上门,他不得已又动了武。现在想来,什么给人当护院,许是骗我的浑话罢了。”说到这,妇人有些哽咽,那低垂的眼眸湿漉漉一片,可却硬是忍着没让那滴泪落下来。

  她接着叹了一声,“凤儿五岁,他离家也该有五个年头了,至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世。起初我以为你们是来寻仇的,后来一想,许是我想多了,这马你们且牵去吧。”

  凤儿站在远处看着,也不知有没有将妇人的话听真切,杏眼一眨一眨的。

  洛衾和魏星阑无可奈何,只好牵上了这两匹马,可她们身无别物,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玩意来换。

  在走前,洛衾只好给祈凤留了一支短哨,是她时常带在身侧唤来飞鹰的小玩意。

  女娃儿捧着鹰哨抬头看洛衾,眼里登时多了些许欣喜,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问道:“你们还会来吗?”

  洛衾沉默了半晌,心一软还是点了点头,只是究竟会不会再来,并无定数,她垂眸看向了那一截翠绿色的短哨,道:“以后若是有事,你可带着此物到青锋岛寻我。”

  那垂髫小儿懵懂地看着她,杏眼圆似猫儿石一般,那玉白的小手紧紧攥起手中之物,“青锋岛在哪儿。”

  “在东面的海上,安坪渡口有船夫摆渡前去。”洛衾淡淡道。

  那女童忽而一笑,灿若满天星辰,虽没听懂,可那略显圆润的下颌还是往下一点,笑道:“那我定会好好保管这个……小哨子。”

  站在她身后的妇人嫣然一笑,抬手又将鬓发捋到了耳后,笑说:“三位多加保重。”

  三人两马疾驰而去,马蹄声嘚嘚离远,最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在走远之后,洛衾忽然道:“我仍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他们会有步步莲。”

  “那瓷瓶还带着吗。”魏星阑侧头问道,双手紧牵着缰绳。

  洛衾一手拉着缰绳,一边从衣领里将那瓷瓶拿了出来,随手抛向了魏星阑。

  魏星阑接得稳当,又细细打量着这曾装着步步莲的瓶子,手指在平底的印纹上摩挲着,“难不成那夫人的夫君是还俗的空海寺弟子,只是情窦初开,故而假扮侠客与夫人共白头?”

  洛衾:……

  这人可真敢想,难不成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她一样话本成精了。

  在听了一会后,坐在马背上的薛逢衣沉声道:“空海寺不收带发修行的弟子,若要还俗,需散尽周身功力,不得用这一身武力从恶。”

  散尽功力之后,若要再练起来,可比头遭更难,更别提躲什么仇家了。

  洛衾朝魏星阑看了一眼,就想知道她这脸被打得疼不疼。

  魏星阑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神色没有分毫变化,脸皮果真厚得很。

  在又骑了一段后,洛衾忽然勒马停下,她眉心一蹙,回头朝来路看了过去,“不好。”

  “怎么?”魏星阑不解。

  “你不觉得,这一路静得过分么。”洛衾道。

  这话音刚落,魏星阑也蹙起了眉,此时才发觉,沿路的确是太过安静了,两侧的山林一片死寂,像是所有的山虫异兽全都消失了一般。

  她们相视了一眼,虽然并无多言,可这段时日相伴以来,却在无形之中形成了默契,纷纷掉头往来路策马而去。

  目不能视的薛城主愣了一瞬,只觉得周身的风像是旋了一圈似的,俨然是掉了个头,心道这两人明明互不忍让,一路都是互呛过来的,怎忽然又心有灵犀了,真是可怜了他这个瞎老头。

  一黑一白的马匹沿着这铺满了沙石的窄路急奔而去,踏上了来时留下的马蹄印,一来一回两道印记还挺契合。

  ……

  农舍里,一群身着粗布麻衣的络腮胡子提着刀剑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碗碟哗哗落地,碎成了一片破瓷。

  收拾着碗筷的妇人僵在了原地,她暗暗咽了一下,忍着没让牙打起颤来,问道:“诸位大哥有何贵干?”

  几人冷冷地看着她,为首的人只道:“他人呢。”

  这话音刚落,妇人登时明白他们来寻的是谁,一颗心紧提到了嗓子眼上,骤然间脑子一片空白,她扯起嘴角干笑了一声,说道:“昨夜喝多了酒,还在屋里躺着,大哥们在这稍等片刻,奴家这就进去唤醒他。”

  说完她转身就往屋里走,忍着没将满手的汗抹在布裙上。

  在撩起了布帘后,那坐在屋里的祈凤登时仰起了头,杏眼里露出一丝担忧,说道:“娘……”

  刚想开口询问的时候,嘴忽然被妇人给捂住了,她呜呜了两声,像猫儿一般。

  手里的竹哨顿时脱手而出,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祈凤还想往外瞅一瞅,可头还没探出去就被妇人给按住了。

  她愣了一瞬,眼眸一转便见娘亲脸色煞白,一张薄红的唇已被咬出了血来,她怔怔看着,一双凤眼睁得老大,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妇人蹲下身,将尘封许久的酒窖重新打开,尘埃骤然扑面而起,在阳光下飘摇不定。她深深看了祈凤一眼,心一狠,便将这挣扎不休的小娃儿连拖带拽地塞进了酒窖里。

  那酒窖在木质的地板之下,非常人能够看得出来底下还藏着东西。

  鬓角已被汗湿,妇人紧抿着唇,手忙脚乱地拉出了梳妆台上的一个小木屉,将里边一个漆黑的玩意塞进了祈凤的手里,手里的汗也一并沾了上去。

  祈凤捧着那黑漆漆的玩意,一时也认不出来这是个什么,只无措地仰头看着她,想不通方才明明还有说有笑的,怎忽然来了人,又打碎了碗,娘就慌成这样了。

  她呜咽了一下,没来由的就难过了起来,眼泪像是珠子一样,啪嗒啪嗒的往下落,顺着下颌淌进了衣领里,浸湿了一大片布料。

  妇人在深深看了酒窖里那蹲在明暗交界处的祈凤后,缓缓把食指抵在了唇上,她眼神温柔似水,克制着心底的焦虑与慌张,把最好的一面留给的自己的孩儿。

  木板一合,决绝地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酒窖里的祈凤只看着一大片黑暗兜头而来,尔后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这顶上的木板还隔开了外边的声音,她听不清,只似乎有刀剑铿锵作响着。

  “娘?”她切切地叫唤了一声。

  “娘亲?”

  “娘,快让凤儿出去。”

  “娘,凤儿怕黑。”

  ……

  没有人回应,她似被这尘世隔开了一般,只嗅到一股尘埃的气味,周围全是大大小小的酒罐子,全是她爹留下来的。

  自然,这是娘亲告诉她的。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些人脚步似停顿了一瞬,翻箱倒柜的声响随之而来,砰一声响起,似是娘亲的梳妆桌被劈成了两半。

  在翻腾了一阵后,那群人脚步沉重的离去,这次是真的走了。

  ……

  屋里一片狼藉,三人还是来晚了。

  洛衾冷着脸往屋里走,只见不久前还为他们忧心的妇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胸口被染红了大片,唇色褪尽,脸色一脸灰白。

  她愣了一瞬,蹲下身去探了妇人的鼻息,又将两指抵在她已经发凉的侧颈上,如她所料,已经救不回来了。

  魏星阑握着剑往里走,在打量了一番后,蹙眉道:“不是夙日教。”

  这屋里到处都是刀痕和剑痕,却没有毒虫留下的痕迹,显然是另一伙人所为。

  可若不是夙日教,那会是谁?

  而沿途的虫兽又被夙日教招去哪了?

  洛衾站起了身,忽想到屋内竟没有祈凤的身影,她低声道:“祈凤去哪了。”说完便在屋里搜了起来,从厨屋找到了偏房,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仍是没有看见祈凤的身影。

  “洛姑娘。”那令人糟心的魏星阑在主卧里喊了一声。

  洛衾闻声而去,眼眸一抬便见魏星阑手里捏着的那支短哨。

  “她应当还在此处。”魏星阑说道,一边将短哨交还洛衾。

  行走江湖多年,洛衾鲜少有这般心慌的感觉,若真是夙日教的人,她许也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在垂眸之时,她忽留意到桌底有一道挪动的痕迹。

  四周布满了薄薄一层尘埃,桌脚划出的那道痕迹显而易见,显然是被人挪过来的。

  定不会是那群作恶的人作为,若是他们,定已将这桌子劈成两半了。

  洛衾心似漏跳了一下,侧头便朝魏星阑看了过去,只见那人正伏在地,将右耳贴到了地上,细细听着底下的声响。

  在细听了一番后,魏星阑抬头朝洛衾看了一眼,说道:“我出去一会。”

  她挤眉弄眼的,洛衾一时没明白过来,还以为这人眼里进了沙,蹙眉说道:“别让我给你吹。”

  魏星阑:……

  反正如今她做什么都会让洛衾想歪。

  在沉默了一会后,魏星阑又道:“我去收拾收拾。”说完,她屈起食指在身下的木板上敲了敲,言下之意,外面交给她,而这块木板,由洛衾来掀起。

  洛衾愣了一会,这才明白过来。

  在魏星阑出去之后,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又似有水洒了满地一般,那声音渐渐变小,似是人渐渐走远了。

  在外边没了动静后,洛衾才垂眸看向了底下的木板,她敲了敲,果真是空的。只是不知这木板该从哪打开,于是用剑多尝试了几下,在撬开底下那块木板后,她一眼便看见那躲在底下战战兢兢的孩童。

  祈凤仰头看着她,眼神愣愣的,像是成了个小傻子一样,手里还紧紧握着一个东西,指节都握到泛了白。

  在定定看了洛衾许久后,她才怵怵开口:“仙子姐姐,你怎又回来了,我娘亲去哪了。”

  洛衾不知该怎么说,“她……”

  “你娘亲先行离开了。”门外的薛逢衣沉声说道。

  祈凤脸上看不出悲喜,只像是没回过神一般,她点了一下头,把手里的东西举了起来,道:“这是娘亲给我的。”

  洛衾只看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个刀柄,她回忆起不久前妇人说过的话,她道夫君在同她一起后便断了刀柄退隐江湖,兴许这就是那个刀柄。

  江湖人视兵器如命,没了兵器在手,那就如同一个半死的人。那人断了刀柄,许是真的爱极了那位夫人。

  她垂下眼,又将刀柄还给了祈凤,只言:“这是你爹之物。”

  祈凤眨了眨眼,又捧着那刀柄无措地看着,她蹲在黑暗的地窖里,似也化作了尘埃一般。

  洛衾眼前恍然闪过了一幕,她似乎也曾躲在一处黑暗的地方,身边似还有别的什么人,她们的手相牵着,战战兢兢地偎依在一起,饥饿又干渴,可身上空无一物,只有身边的人能给予丝毫暖意。

  那是什么地方?

  似是在一个木柜里,模模糊糊的,还挺像洗心塔上那座佛龛底下的木柜。

  可她为什么会在那里,身边的人又是谁,又是为什么会被关在那里?

  头顿时一疼,让她不得不回过了神,眼前的黑暗骤然消失,定睛只对上了酒窖里那女娃儿懵懂无知的眼神。

  洛衾伸手将祈凤抱了出来,道:“对,你娘先行离开了,让我们将你带上。”

  “那我娘去哪了。”祈凤着急地追问道。

  门外传来了魏星阑的声音,“你娘找你爹去了。”她撩起了布帘,垂眸便看见了底下那片酒窖,眉一挑,又道:“竟有酒。”

  在弯腰掏酒的时候,她朝祈凤看了一眼,问道:“我能拿么。”

  祈凤点了点头,过会又摇了摇头。

  “那我是能拿还是不能拿?”魏星阑问道,语速悠缓,带了一丝极为罕见的温柔。

  祈凤眨了眨眼,只好又点了点头。

  魏星阑随手拿了一坛酒,她拍开了坛口的封泥,又扯开了封口的厚布,凤眼半阖地嗅了一下,“好酒。”

  的确是好酒,在开封的那一瞬间,酒香顿时飘溢开来,沁人心脾。

  洛衾不知她怎会有心情喝酒,只低头问:“你可知刚刚来的人是谁。”

  祈凤垂下了眼眸,眼里的星光似是消失了一般,整个人沉了下来,全然没有了孩童天真的模样,她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过了半晌才道:“他们好像是来找爹爹的。”

  这话一出,洛衾便知来的果真不是夙日教的人,她眼里的愁云却依旧不散,没有因此而舒心半分。

  她不敢将祈凤带到外边,唯恐会让她看见那一片血迹。

  可那拎着酒坛的人却说了一句:“走了,你娘走远了,我们也得赶路了。”说完还自顾自牵上了祈凤的手,把那懵懵懂懂的孩儿往外带。

  她一手牵着祈凤,一手提着酒坛,回过头朝洛衾看了一眼,“劳烦。”

  洛衾:……

  在掀起布帘的那一瞬,她看见外屋的地竟然湿透了,原先留下的血迹被冲得一干二净。

  魏星阑一脸无辜地回头,对祈凤说道:“本想替你们打扫一番,怎料把水打翻了。”

  祈凤愣愣看着,然后怯生生点了点头,“说是凤儿打翻的水,娘亲就不会生气了。”

  洛衾一时无言,只觉得眼鼻有种莫名的酸涩。

  头倏然一疼,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在那黑暗之中,她像是把什么推开了一条缝,隐隐看见外边有剑光闪过,红银两色相伴而出,银色的是剑光,红色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她身形一晃,竟靠在了魏星阑的身上,那人还不知廉耻的又凑过来一些,身上软是软,还带着一股冷香,悠悠说道:“哎呀,怎还投怀送抱了,我只是稍稍收拾了一番,并未觉得劳累,不必心疼我。”

  洛衾:……

  魏星阑这人虽然没句正经的话,可在打开了酒坛后却一口酒也没有喝,在走出屋门时,她倾下手里的酒坛,那飘香的酒顿时汩汩流出,在地上洒出了一道长痕来。

  “喝了酒,就该上路了。”她眼里的懒散骤然消失,压低了声音缓缓说了一句。